几步外,一个双鬟使女,眉目娟好,扶着门吃吃而笑:
“李英雄,你在梦里又是翻滚又是手舞足蹈,像着了魔一般!”
“你、你们是谁?”
李靖看着这两个陌生女子,讪讪道。虽未看清自己怀里的女子面目,但从侧面目中余光所见,怀里女子睫毛颇长,雪腮微红,光洁艳丽。
而最糟糕的是,自己目光从上向下斜视下去,透过那女人宽敞的绿衫罗衣圆领口,可见那女子**坟起,宛圆美妙如春梦。
“我们都是楚国公派来侍候英雄你的。”那使女道,“我叫兰儿,你至今还搂着不放的,是绿绮姊姊。”
李靖闻言,如怕烫似的赶紧缩手,向后跃起,却见自己只穿着犊鼻裤儿,露出两条健壮的腿儿,连膝下小腿上那道新添的被枪划过的枪伤伤疤,也显露无遗。
李靖不由大窘,急拉过床上被子往腰中一卷,盘腿坐下,危襟正坐。
绿绮与兰儿双双行参拜之礼:“楚国公司徒府着小女子绿绮、兰儿,前来侍候英雄。”
坐着的李靖犹自显得高大,结实,雄健,微带圆形的国字脸上,额角突出,圆满,宽大,显得具有智慧。剑眉虎目,鼻若悬胆,高挺的鼻梁上,却有着莹然之光,也不知是汗,是油,却觉如良玉,若真珠。
李靖道:“承楚公高情,李靖有谢了。”
“想我李靖,官居下品,腰无分文,流落长安而已,如何敢当楚公垂青如此?”
绿绮说:“楚公说了,三原李公子,虽沉淹下僚,郁不得志,但有大才。现下居京城,也是有所图谋。一旦得势,便是龙翔大海,虎啸南山,风云之势,席卷天下。以后官位之高,功勋之高,便楚公自己也不能过之。因此,龙困浅滩,济之于水,虎之在柙,毋令侮狎,此获福免祸之道。楚公与柱国将军杨大人遣小女子前来时,再三吩咐,务要把李公子待候好。”
兰儿说:“本来,你大醉之后,你朋友蒲山公李密、晋阳县令刘大人已为你安排下寓所,就近憩息。被柱国将军赶来,接你来此处,向蒲山公他们说:药师当为司徒府之客,此后,不敢再劳两位代为照拂。蒲山公、刘大人两人在门外徘徊再三,才始离去。临行有言:若公子你对他们有所存念,自可过去看望他们。既是楚公之客,他们就不便贸然登门了。”
李靖闻言,心下当即明白:原来是楚国公杨素父子以势“邀”客,把自己从李密处“夺”过来了。
绿绮见李靖目光骤然一深,神情沉肃,当下嫣然一笑,接言道:“但公子切莫以为楚公恃势夺客,公子要去什么地方,楚公与杨将军都吩咐过了,叫下人们及时备车马供公子出行,不予过问。公子自可与长安人物自由交游。”
“下人。车马。”李靖闻言大奇,打量房间陈设,却见房间雅洁清净,壁上挂着自己宝剑,还有文案琴几,插架书画,周铜汉玉,泠然有光,古意盎然。
虽看上去清雅,却只有权贵巨富之室,才有如此陈设,即一件小小汉玉周铜,也当有连城之价。
“这是什么地方?”李靖问。
“好教公子知道,这是楚公在司竹园的一处宅第。本为楚公自己赏心之馆,现在拨与公子使用。整座宅子,有厅房十一间,一园一榭一台一亭,亭名‘听蝉’。”绿绮道。
“共有下人九名,一名厨师,一名车夫,一名健仆,一名护院,一个总管,以及我们两个在内的四个宫女。我们俱归公子使唤。”兰儿伶牙俐齿,抢言道。
“总管处存放着楚公送来的钱十万缗,绢五十匹,宅中有各地美酒五十坛。这一切悉由公子支配。举凡公子衣食住行,日常所需,我们愿随时为公子效劳。”绿绮说。
“你们,宫女?”李靖看着绿绮、兰儿。
“不但我们,还有两位在外面,我们四个,都是皇帝赐给楚公的宫女。来时尚小,转眼之间,在楚公府上也逾十年了。”
兰儿答道。
李靖闻言,轻轻以拳击额,笑道:“李某宿醉尚存,头还有些晕。先来盏酒,润润喉,醒醒神。”
绿绮轻轻击掌,向外道:“进美酒。”
却听外面衣裙悉然,环佩丁令,两个美貌宫女,一著粉衫,一著黄裳,细步轻盈,香风微荡,提着食篮进来,向李靖敛衽一福,打开食篮,灵巧利落地取出碟儿盘儿布菜,却是六个碟子,分盛着六道菜:“蕃体间缕宝相肝”、“羊皮花丝”、“小天稣”、“五生盘”“逡巡酱”“加料盐花鱼屑”。
菜甫布毕,兰儿从门外捧进一张黑底金漆食盘,上放着四种美酒,分以白玉盏、青铜尊、犀角杯、象牙觥盛之。
兰儿道:“这是‘乌程若下春’‘京城西市腔’‘虾陵郎官清’与‘岭南博罗’四种美酒,若不中意,厨中尚有‘剑南烧春’‘荥阳土窟春’郢州‘富水’等各地名酒,但凭公子所择。”
李靖道:“在下在马邑,倒爱饮一种名叫‘万里春’的酒,酒性劲烈,不知有不?”
兰儿说:“有。马上为公子取来。”
李靖道:“好,请先取五坛来,把宅中所有人都叫上,李靖要与大家同醉!”
司徒府书房。杨素与杨玄感父子在对话。
杨素问:“这李靖几日来作何动静?”
杨玄感说:“据绿绮所报,李靖这些日子来,除了游历大兴长安市景,便是镇日在家与众人饮酒,谈天说地。”
杨素眉头略皱:“哦?”
杨玄感说:“不过放心,绿绮由‘独孤城’中派出,本对我司徒府所知不多,而且口风颇紧,为人机警,自不会泄露我府中机密。”
杨素眉头舒展开,喝了一口茶:“那她有没从李靖处套出些什么没有?”
杨玄感说:“经过我们综合各方面的资料,加上绿绮由李靖处套到的情况,基本把李靖从太原来大兴告发的一路上打败李渊三路人马围追堵截的过程给摸清了。”
杨素说:“太原唐公,出动了不少高手?”
杨玄感道:“先是李渊堂弟李孝恭、李渊妻兄长孙无忌与长孙无忌的族叔长孙顺德三人率众拦截。被李靖接下长孙无忌连珠三箭而闯过。”
杨素问:“长孙无忌箭技得其父长孙晟几分真传?”
杨玄感说:“十分。”
杨素说:“想当年,长孙晟生性聪明,博览群书,精擅骑射,北周贵族弟子无不崇尚武功,平时相聚即较量武技,然骑射无一是长孙晟对手。长孙晟十八岁入宫当宿卫,当时还是隋公的普六茹坚还没攀冒我们弘农杨家的姓,与长孙晟作一席谈后,携着他的手对大家说:长孙郎武艺超群,刚才与他一谈,才知道他颇有谋略,若让他带兵,未来名将一就是这小子了!北周宣帝时,突厥沙钵略可汗向我北周求和亲,北周便以赵王宇文招之女千金公主出嫁。宣帝为向沙钵略显示自己的实力,便精心选择武功高强的人充当使臣,长孙晟被选为副使,与正使宇文神举护送公主出塞。精通武艺的长孙晟很受沙钵略可汗尊敬,常邀他出去打猎。有次出猎,见到空中两只大雕在争抢一块肉食,沙钵略随手取出两支箭交给长孙晟,长孙晟纵马上前,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双雕俱落。把沙钵略可汗佩服得五体投地,吩咐贵族子弟都和长孙晟交朋友,借机学习长孙晟神箭之技。想那长孙无忌既得其父十分箭技,发箭准头拿捏时分自然无不到位了!”
“是,只是膂力较之其父略有不足。若这三箭为长孙晟所发,李靖能否闯过第一关,就难说了。”杨玄感说。
杨素说:“李靖既出太原,李渊堵截李靖的第二路人马,一定是李渊的女婿女儿、正在平阳经营的柴绍夫妇了。”
杨玄感点头:“爹真料事如神。确实,李渊的第二路出来拦截李靖的人马,正是大侠柴绍夫妇所率人马。”
“从太原到京城,必经平阳。平阳临汾,又称晋州。其地东连上党,西略黄河,南通汴洛,北阻太原,枕太岳、吕梁之高峰而临汾、浍之渊深,自古为襟带河汾、翼蔽关洛的兵家要地。若李渊起兵,西指关中,必先取晋州。皇帝若准李靖的告发而用李靖为将征讨唐公,李靖必与李渊在平阳蒲州间展开恶战。李靖既有名将才具,自不能在西行道上,不对这必经的兵家要地留心,为他日统兵作准备。也只有这样,柴绍才会有拦截之机。否则,早就让李靖绕道而过了。”杨素道,“不知此战又如何?”
“柴绍夫妇与家将之首冯三宝,三人恶斗李靖,李靖虽然吃了一枪,但还是被他突围而去。”
“柴绍号称大侠,枪法一绝,其夫人李氏,地堂双刀,向无对手。冯三宝铁棍,膂力惊人。这三人联手,还是留不住李靖一人一枪一马,可见李靖武艺,纵加以百万之众,亦难挡留了。”杨素感叹。
“两关俱失,第三关李家高手尽出。李神通,侯君集,李世民,李元吉,候李靖于临晋关。”
“临晋关在蒲州之地,可不正是蒲山公李密的封邑所在?”杨素道。
“是。这蒲州地势险要。古称蒲坂,到北周置蒲州,到我大隋大业年间,依古而称河东郡。蒲之为郡,被河山之固,介雍豫之交。方春秋战国之时,诡诸得之以疆其国,重耳得之以抗秦,魏斯得之而雄三晋。以山西言,则为并、汾之外户而障其南,以大势论,则为关中陕洛之枢而扼其要。当黄河弯曲处的这蒲州,实为争雄关东关西之噤喉。这也正是儿与蒲山公李密倾心交结的一大原因。”杨玄感道。
杨素点头:“当年,曹操西击马超。马超、韩遂拥兵十万,在潼关严阵以待。曹军大将徐晃对曹操说,‘马**守潼关,而不派兵加强蒲津,知其无谋也。’于是曹操率军佯为潼亲北渡黄河,吸引敌军前来阻击,然后乘混战之际,潜调主力于蒲津渡河,遂大破马超,马超只好割地求和。临晋关本名大荔关,秦取得该地后,筑高垒以临晋国,故称临晋。当年萧宝寅占据关中,魏大将长孙稚奉命征讨,谋士杨侃云,‘潼关险要,守御已固,无所施其智勇,不如北走蒲坂,渡河而西,入其腹心,置兵死地,则华州之围不战自解,潼关之守,必内顾而走,支节既解,长安可坐取也。’稚从其言,萧宝寅遂败散,不可收拾。”
杨玄感说:“想当年越王杨谅在太原举兵反,其部将裴文安不无见识,向杨谅建议道:‘今率精锐,直入蒲津,以大军继后,风行电击,顿于灞上,咸阳以东,指挥可定,京师震忧,谁敢不从?’此计可谓高明之极!惜杨谅见识不及于此,而只是遣将领断河桥,守蒲州,于是大人挥军衔枚潜济,杨谅十数万大军,终被灭于大人之手。”
杨玄感所说的,是杨素所指挥的诸多战役中“三大得意之战”之一,闻言拈须微笑:“汉王杨谅,智勇俱在人下,若不是史万岁威名,哪有他退突厥之功?遇上老夫,他自是死路一条了。”
杨素说至此,一叹:“李渊遣其精锐候李靖于蒲州临晋关,李靖难过了。”
杨玄感说:“李靖奋其智勇,与李世民等约斗三阵。第一阵与李渊堂弟、侠王李神通斗拳勇。第二阵与李元吉、侯君集斗枪。第三阵,与李世民斗箭技。”
“李神通武功高强,大擒拿手放眼天下无对手,李靖取胜不易。”杨素道。
“是,正如大人所料。李靖难以取胜。但李靖自创一路‘分筋错骨手’,又称之为‘帐中手搏技’、‘寝床擒拿小手’,动作幅度甚小,用力不大,然中肯扼要,取敌要害,批亢捣虚,十分厉害。侠王李神通要胜李靖,也难比登天。最后被李世民判为平手。”
“第二阵怎地是以二战一?”杨素道,“侯君集乃虎狼之将,李元吉为负勇之将。以李靖武功,一比一或可平手,以一敌二,败多胜少了。”
“此正是李靖高明之处。他向两人挑战,有意激怒以武勇雄霸并汾的李元吉,李元吉血气之勇,怎敌李靖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沉潜?而本来是军中勇将的侯君集,不敢与李元吉争雄,反一身功力只能使出三四分,连一半也不到,战力大打折扣,反让李靖得形势之利,以逸待劳,以负伤之躯,分别击败两人于一战之中。”
杨素击节叫绝:“第一阵平手,第二阵胜,第三阵便负于李世民,李靖也是平局。这三阵之战,他已稳立不败之地,又叫敌方无后备之军。这第二阵叫阵,可为此三战之关键,足见谋算高明!”
“更绝的是第三阵,李世民只射出一箭,李靖硬受了他一箭。未加躲闪。李世民一箭之后便收手,与李靖打赌,放李靖入京告状,一赌李靖不能准时入京,二赌李靖告发无果。如果李靖不能准时到京,便不必再告发了,以后终身受李世民所节制;若能准时入京,则可以再告发,但若皇帝不接受告发,则李靖以后归唐公节制。”
“这有区别吗?”杨素听杨玄感说至此,问道。
“有所区别。李世民为唐公次子,唐公还有世子建成,三子元霸,四子元吉等二十二个儿子。受李世民所节制,则为李世民一人之辖,为其私将。受唐公所节制,则为唐公之将,建成、世民、元吉等均可在受唐公调遣之下节制李靖,则李靖为唐公之部将,而非世民私将。唐公闻李靖告发,怒发三路兵拦截,要斩杀李靖。作唐公之部将,则比世民之私将,难度又大,将来职责也更大。”
“据说李世民神臂弓,大弓劲箭,击中之物,无不洞穿,应声而倒。便十张牛皮重叠,也能一箭穿之!李靖如何能受得世民此箭?”
“我原先也以为传来消息有误,世民神箭之下,李靖既中箭胸门,安能无事?通过绿绮套问,才知李靖是早就有备而来,在战袍之内,暗穿了其舅父赠他的、狻猊软筋丝、天蚕丝与五金之丝合织编的软甲‘狻猊天蚕金软甲’,那软甲其韧坚,更在金甲之上,为天下第一软甲。仗着软甲护体,李靖以绝顶内功,硬受世民一箭,乘世民震惊之际,以‘忠臣义将,自有神鬼呵护’之说来诓骗世民,使得世民将信将疑,遂有后来打赌之说。”
“世民大箭,劲锐沉雄,那么李靖中了一箭,到底如何呢?”杨素问。
杨玄感说:“被称为软甲第一的‘金软甲’,也被箭射穿了一个豆大的孔,给李靖留下了一个半寸深的伤口。李靖中箭后,内力大伤,非三个月不能复元。大概刘文静就是对李世民神箭非常有信心,料李靖必会中途停下疗治内伤,才打赌李靖不能准时到京的。结果还是给李靖一路上斗智斗勇,逃过侠王李神通传‘绿林令’所安排的数次刺杀狙击,终究还是顺利入了京。”
杨素闻言,点头:“怪道我看到李靖,觉得他经脉受损,内力不足,真气气机驳杂不纯,原来是他宿伤未愈。不知过了黄河,来关中路上,都有那些人向李靖出了手?”
这些人受李神通之令出手,自然便是倾向唐国公李渊的江湖势力,杨素不能不问。
“受李神通之约,向李靖出手的是京师大侠史万宝及向善志、丘师利等数批人马。”杨玄感说,“作为制约,儿已联络山东豪杰,已得山东十数路侠义道、武林门派与江湖帮会应诺,愿助我弘农杨家恢复中原江左文化正统,不愿普六茹氏、大野氏这等胡人等永远窃踞上流。”
原来,隋主杨坚本姓胡姓普六茹、唐公李渊之李家亦出自代北大野氏所改的李姓,与北周宇文氏等,都出自胡族。晋室东渡,衣冠南迁,中原文化道统,移迁播生江左、山东。士族阀阅,向看不起以悍勇蛮力与血腥屠杀所获得江山的胡人君臣,载郡望世家大族的贵族百家姓氏,鄙夷摈斥胡人权贵入谱。这些世家望族,自然希望士族的杨家重复旧规。
杨素说:“很好。只是君子待时而作。将来规复的盛况,为父是看不到了。”杨素说至此,吩咐杨玄感,“这个李靖,他要留下向皇帝告发,由他直接说,胜于我们说。若有其他人对李靖不利,你得先为他铲除祸害。”
父子正说话间,杨万顷进来禀道:“爹,哥,这个李靖,跑掉了!”
“什么,李靖走掉了?他到哪里去了?”杨玄感问。
杨万顷说:“他离开了司竹园,留下了一封信给父亲大人与哥你。”说话间,将一封书信递上。
杨玄感一目十行,看过书信,递向杨素。
杨素看过,沉吟道:“他想不偏不倚,独立朝野党争之外。这样也好,他若告发李渊,引发皇帝发怒,皇帝不会迁怒于我们,认为他是我们指使。他若告发成功,我们还要引荐他为皇帝带兵,征讨李渊。”
杨素说至此,脸色一阴:“不过此人大才,儿啊,你们要切记,不要与他疆场相见。要么把他争取过来,为我们所用。要么,在他成为别人统兵大将之前,先将他除去,不可让他为其他人所得!”
杨素随即转向杨玄感:
“李靖离开之后,都在做些什么?要请绿绮等时刻查清,凡关于李靖之事,事无论巨细大小,悉加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