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泰三年六月末,一则消息自江淮传入神都,短短几日内便传遍大小衙门,震惊朝野!
左军都督府,端坐在侧室内,贾珲仔仔细细的研读着手中这张来自江淮的奏疏。
自前几日这份奏疏传入通政司,呈交皇帝御览后,皇帝便命人誊抄了许多份,分发给了各部的主管。
于是乎,作为左军都督府的大都督,贾珲自然也收到了奏疏的副本。
“勘探结束了?”贾珲一脸惊奇叹道。
手中,自然是六年前天圣七年位列的恩科二甲第六的进士,钦差勘探黄河大臣-正五品升授奉政大夫-工部员外郎万承训的奏疏。
在传胪后的他并没有如同年们那样要么进入翰林院修书,要么入六部观政,要么被打发到地方上。而是在稍加休整之后就被皇帝委派到山西去整治河道去了.
自乡间的无名水渠一直到汾河洪洞—河津段的整体大修,万承训在皇帝无微不至的栽培下出色的完成了所有的水利任务,与贾政这个修条平原河道都能出差错的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终,在天圣十年的正月正旦大朝会上,皇帝正式任命万承训为钦差勘探黄河大臣,开始了自前朝黄河大决堤,夺淮入海起,至大齐建国百年,最为全面的一次黄河勘探行动。
历经四年,万承训沿黄河逆游而上,西至黄河源头,青海巴颜喀拉山下的沱沱河,又转头顺河而下,至淮安的云梯关入海口,万承训用脚一边考察一边赶路,硬生生跨越了一万一千余里,最终将所有有效报告汇编成这份《钦差勘探黄河疏》,呈献朝廷。
“经此一疏,无论黄河修不修,万承训都将名留青史!”坐在贾珲的对面,云瑜也逐字逐句的阅读着《钦差勘探黄河疏》,不停的夸赞着,眼中的散发着止不住的激动!
他虽然没有生长在江淮,可他夫人可是正儿八经的老漕工子弟啊!
他可是亲眼经历过洪水啊!那年丈母娘去世,自己与夫人去往淮安奔丧,倒了血霉撞见一场连着下了七八天的大雨,果不其然,黄河溃堤了.
也幸好丈人家是建在山上的,洪水没冲上去,自己与丈人一家好歹是保住了性命。
那黄河决堤后的那种惨状,饶是自己这种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滚刀肉都不忍直视
二者的惨烈程度完全就不在一个档次!
水患被东南,陵谷倏变易。
朝犹万家聚,夕为一沙碛。
非惟齐民灾,亦是诗人厄。
鹳鸣鲁望田,蛙跳周颙宅。
稚子衣露骭,处士泥没膝.
洪水过境之处皆是一片混乱与破坏。
房屋被淹没在水下,变得破败不堪。树木被连根拔起,倒塌的房屋随处可见,到处都是挤在澡盆里侥幸活下来的一家人
然而即便是洪水退去后,造成的后果也依旧没完。
空气中弥漫着泥泞和潮湿的味道,甚至还有逐渐浓郁的臭味,街道上堆积着漂浮物和垃圾,到处都是被水泡成巨人观、鼓成球的尸体,人的、猪的、马的、老鼠的、猫狗的、牛羊的样样不缺,云瑜甚至还见过老虎的!
太可怕了!
“就算是没有这份奏疏,他万承训一样名留青史!
云公莫要忘了,几年前修汾河,这小子就修的漂亮的紧,自前朝蒙兀入寇破坏了山西的山水,山西就一直没缓过劲来,这回被这小子一修整,这汾河及其支流两岸可是多出来数十万亩良田,而且每年都还在增加!
仅凭这个,但凡是吃汾河水过活的,就要念他一声好!”
“确实,”云瑜赞同的点了点头,“你可知昨日万承训已然归京?”
贾珲搓了搓下巴上的胡须:“自是知晓的,听说明日的大吵大朝会,圣上就准备正式任命万承训为钦差治理黄河了”
“呵,真能这么容易?”未等贾珲说完,云瑜冷笑着反问了一句。
“怎么可能!就是修一条小河,那都有将近五成工程款的油水,更别提是修黄河了!
之前万承训修汾河,那也是因为圣上派绣衣专门盯着这笔款项,谁伸手就剁了谁的爪子!那些个工部和地方的官吏也犯不着为了半条汾河而恶了圣上。
可这次不一样啊,这次可是.黄河啊!”贾珲也一脸讥讽的冷笑起来。
虽说主持修黄河的历年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但凡决堤或者引得河工造反,这群主持修河的就是天然的晁错、督粮官,推出去杀了平民愤好用的很!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可是专业人士已经写好了可行性很高的计划,以及可能超过一亿两白银的工程款啊!
无论是追名还是求利,这修黄河一事可都是极好的选择,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的话,怕是后半辈子每当想起来,都会悔的自己给自己一巴掌!
“明天可是有热闹看了!”云瑜突然咧着嘴笑出了声。
“可不嘛,反正这件事与我等是无缘了,且看明日那群自命清高的文官们怎么狗咬狗吧!”贾珲闻言,同样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幸灾乐祸
。。。。。。
“臣启奏圣上!自前朝杜充为抵御女真、蒙兀联军南下,掘开黄河使其失控、夺淮入海起,至今已近三百年矣!
三百年间,大河不断决堤,一决堤便是糜烂数百乃至数千里!造成损失何止亿万?
圣上,臣万承训呈上臣呕心沥血所作《请治黄河疏》,万望圣上垂怜,以免大河下游百姓免遭千里泽国之苦!”
身穿朝服、脸被太阳从翩翩佳公子硬生生晒成匈奴的万承训强忍着内心夙愿将成的激荡,五体投地的朝着皇帝大拜下去!
上个月改了无数次稿、练习了无数次长达五千字的演讲到了明堂内就全忘了!
没办法,只能磕磕绊绊的捧着凝结着自己心血的奏章就开始大声演说,打算以自己的大决心、大毅力来打动天子,以施行已经在老万家不停的修改完善了三百年的修河计划!
“什么?修河?快快快,速速呈上来!”等到万承训做完了整套动作,皇帝这才一脸浮夸的从垫子上蹦了起来,一脸狂喜的甩开夏守忠便下了御阶,抓起万承训捧着的奏章来,站在那里就开始读了起来.
完全没有理会还保持着五体投地姿势的万承训。
太浮夸了!
文武两班的臣子们无奈的闭上了双眼
是,这些年皇帝的治理水平确实好了太多,但是这个帝王心术,尤其是演技这一块.
天圣元年什么样子,清泰三年就还是什么样子!
十三年来就没半点进步!
算了
虽说皇帝的演技不忍直视,但大家反而更愿意跟这样的人混,最起码这种人好懂,情绪什么的都写在脸上了,不像是太宗,喜怒不形于色,说话也弯弯绕绕的堪称大齐谜语人,还是个小心眼
半点没有遗传到大齐皇帝祖传的那种喜形于色与心大!
“咳咳!”眼见皇帝已经入戏太深,万承训还是可怜巴巴的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贾珲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连忙咳嗽了起来。
一连咳嗽了好几声,直到贾珲肺都快咳出来的时候,皇帝这才被咳嗽声打断了思路,满脸不虞的看向了腰挂太祖宝剑、不停拍着胸膛大喘气的贾太尉.
“肺痨?”皇帝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后退了两步,生气都顾不上了,连忙用袖子捂住了口鼻,眼神之中透露着夹杂着恐惧的嫌弃.
皇帝的眼神太过直接,气得贾珲也没再顾及君臣礼节,朝着皇帝大大的翻了个白眼。
不过该说的事情还是要说的,迎着皇帝略带警惕的目光,贾珲的目光主动的迎了上去,而后立马往地上趴着的万承训看,试图把皇帝的眼光牵引过去
“嗯?”皇帝见贾珲与自己对视了一眼后又.缓慢的转移了目光,这让皇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贾珲重复了好多次,都要放弃打算直接开口之时,皇帝也终于搞懂贾珲想要表达的意思了,老脸一红,连忙让还趴在地上的万承训站了起来
唉.
明堂内突然发出了很多叹息声.
“咳咳!”这次咳嗽的是皇帝,此刻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丹陛之下,正襟危坐了起来。
“诸臣工,朕欲修整黄河!”
“不可啊圣上!”依照惯例,皇帝想要实行的政令总是会有谁谁谁跳出来反驳一下,痛陈利害!
要经过多次的拉扯,直到文武两班的七成人都认可附议了,一项政策才会正式的发布施行。
只见一个头戴五梁冠的大臣窜出文班,小跑几步走到大殿中央迅速滑跪以示内心坚决:“圣上,万万不可修河!”
先是定下了自己此次痛陈利害的基调,而后又转过头来,看向目光含煞盯着自己的万承训:“万员外郎,你莫不是忘了前凉是怎么亡的,太祖又是因何而起兵了?”
除了日益沉重的军费,常年修河带来的沉重负担也是凉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放你娘的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修黄河的老实人万承训吃了没在朝堂上呆多久的亏,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道君臣互怼的程序,信以为真顿觉自己这四年时间的辛苦完全被辜负,瞬间暴怒!
“嗯?”出班的文官一脸狐疑的看着一脸愤怒不似作假的万承训,心中一怯.
这厮是怎么回事?伱的座师就没跟你讲过朝堂上的规矩吗?
文班之中,万承训的座师,如今已经升任工部尚书的甘绪暗道一声要糟。
这小子昨日没来找自己,自己也当他知道这些规矩就没专门传唤他来自己这里专门嘱咐!
内心在不停的胡思乱想,同时在自己这逆徒发怒的同时,甘绪顿感有数道戏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明堂正中央,暴怒的万承训完全没有感受到自家座师那近乎哀求的目光,反而大步走到那文官面前,愤怒的与文官对视!
“你的意思是前凉死于修河?”没有任何的尊称与客套,万承训直接质问道。
见万承训如此无礼,如此不尊重前辈,文官的脾气也上来了:“苛捐杂税乃是前凉灭亡之根本,但与常年修河也脱离不了关系!”
“放屁!黄河就是在前朝中叶决堤改道的!和当时的发大水相比,现在的黄河发大水就和没吃饭似的,若是不修河,那前朝亡的更快!你到底懂不懂水利啊!”万承训训斥道,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文官逐渐铁青的脸庞.
“庶子无礼!”虽说同为五品官,但无论是作为科举前辈,还是实际年龄的巨大资历差距,以及最致命的行业大牛对不懂装懂键政人士的质疑,令文官恼羞成怒,瞬间暴起一拳头打在了万承训的眼眶上!
索性他还保有最后的一丝理智,没用笏板给他开瓢!
“啊!我鈤你老母!”被这文官一拳差点打破相,剧烈的疼痛彻底激起了万承训那深埋在骨子里的老实人的凶性,笏板一扔,举起砂锅大且长满了老茧的铁拳就杀了上去!
“快拦住他们!曾御史会被守道打死的!”见两人不出意外起了真火打起来了,坐在文班内的工部尚书甘绪立马跳起来就朝着大殿中央冲去拉架!
守道就是万承训的字。
旁人不知道万承训的战斗力,自己这个给他又是当座师,又是当顶头上司的难道还不知道吗?
那可是在堤坝上扛大包一扛就是一整天的高强度训练,练出来的狂暴腱子肉啊!
对面武班之中,有万承训身上那么漂亮的强劲腱子肉的恐怕都不足一成!
再加上他性格木讷老实,沉默寡言的性子,完全就是典型的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老实人,这要是不去拉架拦着,那曾御史被打死都不奇怪!
被这两个人干脆利落打起来惊的愣在当场的文武官员们,终于被甘绪的爆喝惊醒,连忙跑去拉架!
也不怪经验丰富的文武们发愣,按照惯例,应该是引经据典说到其中一人实在是吵不过对方,这才会开始打架,但这两人却直接跳过了中间的流程,直接开打!
“又他妈的打起来了.”位列武班之首的贾珲一脸痛苦的用袖子捂住了脸,这都第几次了
这明堂的风水是有什么问题吗?怎么三天两头的让人打架?他这个武将都快要受不了了!
就不能心平气和的好好说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