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定睛一看,这二人皆是一般打扮。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二龙抢珠金抹额齐眉勒着;穿着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真真儿的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只是其中一位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贾母便认出那正是宝玉从胎里带出来的美玉,忙招手让他近前坐着,仔细地打量了他的脸色,见他神采飞扬,脸色红润,便拉着他的手连连道:“可算是好了,这玉到底回来了。”
那边甄宝玉也给贾母等人行了礼,贾母也叫他近前来瞧了一会儿,才向甄夫人笑道:“可当真是奇事,这二人竟似一母同胞的兄弟一般,若不是我这宝玉从生来就带了这块美玉,只怕我也要做了睁眼瞎了。”
甄夫人闻言,只掩唇笑道:“老太君可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竟也不知道,我这小子在这儿有如此相像的兄弟在呢。”
王熙凤啧啧了两声,笑道:“宝兄弟,你这玉可算是找回来了。”
宝玉腼腆一笑,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甄宝玉,口中笑道:“多谢了甄家哥哥,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儿的缘故,他才一来,这玉也来了。我立时清醒过来,过去许多糊涂时,竟也一下子清明了。”
“哦?竟有这样的奇事?”薛姨妈也看了看宝玉胸前失而复得的美玉,眼中露出几分讶异。
“这原是你们小孩子家的缘法,还不快谢谢你甄家哥哥。”贾母一见了宝玉已经大好,心里便甚是欢喜,连带看着和宝玉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甄宝玉也是喜欢得不得了,连忙推着宝玉去道谢。
贾宝玉抿嘴笑了笑,却也不推辞,恭恭敬敬地走过去给甄宝玉行了个礼,甄宝玉连忙扶住他,两人相视一笑,倒似从前相识的一般。在座人人面露惊讶,屏风后的甄三小姐也是抿唇微笑了笑说:“哥哥在家时最不爱和男子打交道,只是和你家兄长很有眼缘呢。”
探春因刚才玉镯的事,心中略有微词。只是见甄三小姐开口,到底不敢怠慢,便也带着几分微讶的口气说:“果然如此么?我这二哥哥也最是不喜男儿的,常日里总说‘男儿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他见了女儿家便觉得清爽,见了男儿便觉得浑浊逼人’。我们还总笑话他呢,今儿个倒是和你兄长说到一起了。”
此话一出,甄三小姐更是惊奇,连连惊道:“可真是了不得,你兄长和我哥哥倒似一母同胞的兄弟俩,连说话都这样像。”
见史湘云和夏金桂等人都侧目看来,甄三小姐笑着低声道:“我哥哥在家时淘气,父亲动了气要打他时,他被打得疼了,便嘴里‘姐姐’、‘妹妹’的浑叫起来。问他何故,他竟还笑着说‘嘴里叫着姐姐妹妹,便不觉得疼了’。我常说我这哥哥是个痴人,在家总说爱亲近女儿家,与男儿是半句话都不肯多说的,今日是真见着和他一般脾性的人了。”
夏金桂和史湘云对视一眼,更是讶然之色溢于言表。惜春因年纪最小,脱口便道:“二哥哥这下可要高兴极了,他那套说法从前都没人肯搭理,现下来了一个和他一样秉性的,日后是不愁了。”
探春忙拉住她,惜春却吐了吐舌头,只退去一边吃茶了。
外头又说了几句话,薛姨妈便笑着向甄夫人说:“可不是我说,真真儿的是极羡慕你的。莫说你家姑娘生得个个儿如花似玉,天仙下凡似的。便是这哥儿,瞧着也是人中龙凤,俊俏无匹呢。”
甄夫人笑着掩唇道:“快别夸他,他最是个疯癫痴傻的性子,免不了就当了真。若要这样,岂不是要我替他害臊呢。”
若换了当初,王熙凤早凑趣了,可现在她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薛姨妈见她这副神色,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了悟。又见那边两个宝玉坐在一块儿,低头谈笑,两人面若冠玉,眉梢眼角都是风流韵味,眉头便是微微一蹙。
偏贾母心里欢喜十分,只对甄夫人道:“我家里从前就这么一个宝玉,如今又来了一个宝玉,正好凑了一对儿,也是吉祥的意思。你快别推辞,只在咱们家好生住下了。我瞧着这两个孩子很是投缘,想必是不肯分开的。”说着,又向宝玉扬声问道:“宝玉,你可舍得你甄家哥哥回去呢?”
贾宝玉一见甄宝玉,心便酥了一般,只道他这样的臭皮囊,哪里及得上甄宝玉的精致。后来言谈之中,又听他对女儿之说多有推崇,心里更是把对方当成知己相待。只恨不得把人留在身边,日夜不离才好,现在一听贾母说起这话,再不肯的。便忙站起来道:“老祖宗,我和甄家哥哥很是谈得来,快别走罢!”
那边甄夫人笑着便道:“既是哥儿的话,我们也不好推辞了。”
等贾宝玉拉着甄宝玉去怡红院里坐坐,贾母便让人撤了屏风。见甄三小姐正亲亲热热的拉着探春的手说话,贾母目光微微一闪,不过片刻才笑道:“如今岁数大了,才坐了这一小会儿竟累得很。怕是要你们自便了,二太太且陪着罢。”说着,在众人的恭送中由鸳鸯扶着回了内室。
见贾母走了,甄夫人便也起身道:“出来了好半日,也该回去了。这一大家子来京里,怕有许多物什没有拾掇好,我这里先给二位赔个不是了。”
王夫人忙拦住了她,薛姨妈更是笑道:“这说得哪里话,原是体谅你们这一路辛劳,经你一提才想起这事儿来,且叫几个得力的嬷嬷和丫鬟去帮忙,可也别见外了才好。”
听着薛姨妈想得十分周到,不仅甄夫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就连王夫人也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了。”说着,便叫了金钏儿出来,又说:“你带了玉钏儿、彩云、彩霞几个一起过去,再叫周瑞家的挑几个得力的嬷嬷一起去帮衬着。”
等安排好了,甄夫人便笑着携了甄三小姐一块儿走了。
王熙凤在这里小半日,心里早有些不耐烦,正想走时,却被薛姨妈一把拉住。
“凤丫头,怎么这么急着走?你姑妈难得来一趟,难道就不知道多陪陪吗?”王夫人此刻端坐在那张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的椅子上,眉目间冷厉之色愈见,口气也颇多深意。
王熙凤心头一跳,侧头见薛姨妈笑意浅浅,可笑意却不达眼底,便只赔笑道:“哪里是这些缘故呢。不过是来时听说姑妈会住在府上,我心想着日后见的日子必多着呢,岂会急在一时。也是我的不是,只挂心荀哥儿,他被我惯坏了,一时瞧不见我都要哭闹的。”
王夫人手里的茶盏轻轻一碰,淡淡地道:“听说荀哥儿很是乖巧,怎么也不把孩子抱出来给我们瞧瞧。”
王熙凤心里冷笑,如今贾琏有了子嗣,只怕第一个心里不痛快的便是自己这位慈姑妈了。荀哥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时不时的会碰到些个脏东西,若是抱来了老太太这里,若贾母一时欢喜了要留在身边几日,岂不是命都没了?
虽这样想着,脸上却只露出一个为难的苦笑,说:“哪里是我不肯呢,只是太太不知道,大太太那样的脾性,我纵肯了,只怕她也不肯的。到时候又要闹得合家不宁。再一个,荀哥儿年纪小,我也怕他失礼于人前呢。”
薛姨妈便笑道:“这值当什么,又不是外人,都是自家的孩子。不说你姑妈,就是我,只想着荀哥儿是自己的侄孙,疼他爱他尚且不够,哪里还会嫌他呢。”
王熙凤听她这样说,只笑了笑,却转了话题说:“倒是忘了恭喜太太,宝玉如今失而复得,也是合家的福气了。”转了转眼睛,王熙凤掩住红唇,笑得满是伶俐,“常日里都说宝兄弟是个有造化的,我如今可算是尽信了。”
王夫人听这话十分舒服,脸上神色不觉放缓了几分,看着王熙凤略抬了抬眼皮子道:“你宝兄弟也是否极泰来,如今那玉失而复得,可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只是咱们尽全府之力去寻这玉,却是被甄家的哥儿捡着了,岂不是笑话人的很?”
“姐姐快别动气,许是琏儿事忙,一时不得力了也是有的。”薛姨妈虽是软语劝慰,可却更像是火上浇油一般。
王夫人一听这话,便觉得怒气上涌,手里的茶盏也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只冷声道:“他忙?他有什么忙的,不过是个闲职,只这么个小事也办不好,日后哪里指望的上!”
王熙凤暗暗咬牙,心里恨得不行。自己这两个姑妈一唱一和,只差没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贾琏是个不中用的。说白了,不过是王夫人惦记着这荣国府的家业罢了,且也不看看,如今袭爵的可是大老爷,二老爷在五品的位置上动也难动,倒是贾琏如今有了几分出息,六月便要去灵州上任了。到时候一个握着实权的从五品知州,可不比二老爷还强些!
想到这里,王熙凤一忍再忍,勉力笑道:“太太教训的是,等二爷回来了,我定让他来老太太这里请罪。”
王夫人却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很是不必了,本也不指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