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是夜,贾府灯火通明,贾母所在的上房更是人头攒动。只是,人数虽多,却是落针可闻。王夫人、邢夫人站在一旁,探春如今已经出嫁,迎春虽被接回了大房,可今晚却也被叫到了贾母的上房,与惜春一道儿站着,大气未喘。

唯有赵姨娘,站在下面不住地用帕子擦着眼泪。

不多时,便有小丫头打起了帘子,通禀说:“二老爷来了。”话音未落,贾政已经迈进了门里。

贾母见只他一人,不由地冷了声音说:“怎么,我是人老没用了,大老爷自然不必尊我,连我叫他来,他也只当不知了!”

邢夫人闻言,抬头向贾母道:“老太太息怒,大老爷连日来身上便有些不爽,因拿了府里的帖子请了太医过府瞧了,都说是气热体虚之症。便叫大老爷这几日务必少动,好生将养着。”说着,看了贾母一眼,见她神色不虞,顿了顿才说:“今儿个也是我的不是,因想着大老爷身子不爽,若叫他来了,只怕过了病气给老太太,因打发了人告诉府里上下,不许透露半个字。老太太若要责骂,只责骂媳妇儿就是了,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倒让大老爷落个不是。”

贾母被邢夫人这一通说下来,心里更是堵得发慌。她着人去请贾赦,原也是想着大房的人一并来听着,若有什么难处,好歹大房也能出些力。谁想贾赦压根儿没来,还有邢氏,原是个拎不清的木头人,这几年却愈发的聪明起来,她借词想要给贾赦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谁想这话在邢氏的嘴里打了个弯儿却成了她这做母亲的漠不关心儿子死活来了!

贾母心里有气,见邢夫人还立在当下,便挥了挥手说:“也是你有心了,坐罢。”

“是。”邢夫人微微欠了欠身,却不坐下,只笑道:“老太太,这更深露重的,您看是不是叫人给二姑娘、四姑娘看个座儿?她们到底小孩子家家,身子娇弱,一时受了寒气只怕又有些头疼脑热起来。”

贾母垂着眼睛点了点头,鸳鸯便叫人捧了热茶和果子来给迎春和惜春看了座儿。邢夫人这才慢悠悠地坐了下来,她可不管别人如何,只要她大房的人别跟着二房的受罪也就行了。

“老爷……”

“老爷,您可要为三姑娘做主呀!”

不等王夫人开口说完,赵姨娘已经一步跪在了贾政脚边。她今日身上穿了一件祥云纹织锦纱衣,下着赭红色弹墨缠枝花裙。发间插着洒金万年青翡翠头花,因探春今日成亲,她更是将多年压箱底的赤金石榴镯子戴了出来。原是光艳夺目的妆扮,此时却像是经历了一番揉搓,发髻微散着,那细致打扮过的脸上却有一处极显眼的巴掌印。

赵姨娘原就有姿色,今日这般打扮,一是光艳照人,二是因着伤处,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贾政心中怜意更甚,伸手扶起赵姨娘,声音也放轻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样子,今儿个原是探丫头的好日子,你是她姨娘,不说好好地为她高兴高兴,反而哭哭啼啼,像什么规矩!”

赵姨娘顺着贾政的手站了起来,虽止了哭泣,却依旧掩着脸侧,哽咽道:“老爷说的是,原是我落了姑娘的脸面,只是三姑娘今儿个可是受了大委屈了。我固然是个姨娘,什么话都不好张口说的,却也实在舍不得她的脸皮。”说着,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便委屈地看向贾政,其中隐隐透出的期盼和仰慕恰如当年在王夫人门前初见之时。

贾政愣了一愣,“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当下便扯了帕子,沉声喝道:“老太太凡事自有决断的,你一个姨娘不知高低的,说的不清不楚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没得失了大家的体统!”说着,一双怒目又看向贾政说:“老爷自进门,不说问清楚原委,只一味和赵姨娘说话,这是什么道理?她原是三姑娘的姨娘,难道我就不是三姑娘的母亲么!”

王夫人这话说得又气又急,话音才落,便红了眼圈儿。她心里恨得要死,赵姨娘这贱·人,早晚都死在自己手里。今日却是宝玉先落了话柄在人前,兼之又是探春成亲的日子,只怕这薛家的梁子是结大了。可若她今儿个不拦在前面,老爷岂肯轻饶宝玉呢!

贾母见他们几人吵吵嚷嚷,实在不像话。只把手里的茶盏重重一磕,“好好儿的日子,不说在薛家热热闹闹的,反而闹出这些笑话来,一味要人笑话。只怕明儿个京里就要传遍了咱们家礼数不周,管教不严的过失来。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争风吃醋,不怕要满屋子人笑话!”

说罢,便将目光看向了王夫人,见她紧抿着嘴不甘心地退到一边。这才缓了缓语气,向贾政道:“今儿个是探丫头的好日子,本不该说这些。只是宝玉这孩子,你一贯是晓得的,姊妹间的情分向来他看得极重。从前在家时,他同三丫头的感情本就最好不过,今儿个见她出嫁了,心里怎么舍得。竟是自作主张地偷跑去看探丫头了,只是遇着了柳家大郎,一番口角不提,竟还动起手来。”

贾政才听贾母说到第一句,眉头便已经皱得死紧。待听完这一番说辞,心中早火冒三丈,只瞪着一双眼睛四处看了,怒喝道:“混帐,不知礼数的东西,这会儿定是惹了祸事躲起来不敢见人。来人啊,拿宝玉来正房说话!”

话落,听见上房外有几个小厮应了,才抬头冲着王夫人好一通申饬。

“他难道还是个总角小儿?连男女大防竟也不顾,只往后宅里厮混。在家时,你们一味护着,不肯管教。这便是出门做客,总该懂些礼数。不说探丫头如今已经出嫁,便是薛家的人了。就是那新房后宅的,难道没有薛府的女眷?你这做太太的从不理会,这会儿子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让咱们府都成了笑话?”

贾政此人最爱惜面子,从前一味逼迫贾珠念书,也是想着家里能有个正经科举出身的子孙撑起门楣,好叫脸上有光。谁想贾珠命薄,一病死了。后又有了宝玉,胎里出来便说不凡,然而长到如今这样大,却还是整日只肯在内帷厮混,一旦发狠要他读书,便嚷着浑身病痛。王夫人和贾母皆把贾珠身陨之事挂在嘴边,不许他威逼。

然则今日之事,听贾母此时说来,竟是小事。可想到贾母素来最疼宝玉,只怕是惟恐他打骂宝玉,故而隐瞒了些事情罢了。想到此,贾政脸上神色陡沉,看向王夫人目光如炬,“我竟不信,难道他平白去了后宅,那柳家相公也是个不知礼数,上来就打的不成?你给我照实说,倘或砌词狡辩,别怪我翻脸无情!”说着,冷哼一声,“之后若我知道了什么,便是打死他,也不许拦!”

话音未落,门口便传来一声脆响。竟是宝玉被贾政的两个小厮硬是请来了上房,堪堪才进了门,便见贾政面目凶神恶煞地向王夫人发难,一句话便要将自己“打死”,一时惧怕,竟是摔了脖子上的通灵宝玉。

贾母一见,连忙举起拐杖就要捶打贾政,嘴中骂道:“孽障,如何竟要打死他。他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平素在家时,你难道管教过他?还是悉心教导过他?我知道你是厌烦我护着他,也罢了,明日我便收拾了东西回去金陵,省得碍着你的眼!”说罢,又揉着心口喊痛,吓得鸳鸯脸色煞白,只说:“宝玉也收拾了同我一起回去,咱们爷孙儿俩都走,离了这京城方称了你的心!”

一番话唬得贾政连忙跪伏在地,痛哭道:“母亲如何说这些话来伤儿子的心。左不过是为着宝玉不争气,儿子焉有不盼着他好的道理。只是眼下他定是犯了大错,母亲一味袒护,可外人却不会轻饶。儿子心里惶恐,只怕愧对祖宗,求母亲见谅,切莫再说要回去金陵的话来了。”

宝玉这时已被袭人拉着站到了贾母榻前,贾母一手搂住他在怀里摩挲,一面见贾政已经告罪,便也不再发作。再看怀中的宝玉脸色微白,到底是叹了口气说:“只怪宝玉一时惦念着三丫头,去新房看她时,不妨冲撞了柳家姑娘。那柳家大郎也是个要强了,不由分说便打了宝玉。可怜我的宝玉,好好的一个人儿,连嘴角都打破了。”

贾政这时已会过意来。

想来是宝玉在席上无趣,便寻了间隙去后宅新房里去找探春。谁想碰见了柳家的姑娘,这男女大防的观念宝玉是从不曾有的,在家看见丫鬟小姐都是一味的胡闹。想那柳家姑娘定是被宝玉的一番言辞或是举动给气得狠了,这才惊动了柳家大郎,一番口角下来,动手也是在所难免。

贾政想通这些,心中直气得呕血。

他本就不指望这孽障给自己挣些什么脸面,只盼着他莫要使得家族蒙羞也就是了。谁想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这孽障的言行举止。那柳家既是薛府的座上客,只怕也有些来头。贾政心里忿恨难言,再看贾母一心护着宝玉,便是再多的责难也是无用的。心中郁结难抒,便伸手告辞说:“既是如此,明日儿子命人备了厚礼亲自去柳府告罪,只盼着他们不要追究便是了。”

说罢,也不管贾母和王夫人的反应,径自拉了跪在一旁的赵姨娘一同出了上房。

邢夫人看了这一出儿戏,心中早乐了。见王夫人眼中难掩愤恨,咂了咂嘴,也站起身向贾母行了一礼,“媳妇儿忧心大老爷的身子,二叔既有了章程,媳妇儿便不多扰了老太太清静。”说着,向迎春招了招手说:“二姑娘,这便给老祖宗告辞了罢。”

迎春顺从地向贾母福了福,这才和邢夫人一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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