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自然也是曾经动过这些歪脑筋的。更何况当时王夫人又待她十分亲厚,表面上把掌家的大权都送到了她的手里,可暗地里“出谋划策”的事情却也没少做。王熙凤管着公中,当中多少辛苦几人能知,便是黛玉也都知道府中日益艰难,何况她这样精明的人?
陪嫁的嫁妆不知贴了凡几,眼瞅着却似无底洞一般,王熙凤心里没了底,故而去寻王夫人拿个主意。
王夫人倒没有推辞,只说:“从前我管家时,虽也知道钱银方面艰难些,到底还是够用的。”说着,又把王熙凤叫来自己跟前,细细地分说了,“咱们府上家大业大,人口又多。不说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吃穿用上都得精心备着。便是老爷们在外头,养着一群清客,间或又看上了什么,都是有的。总不好扣了他们的银子,倒叫外人笑话了。”
这话带了几分笑意,王熙凤也忙点头称是。
只是持家愈发的艰难,王熙凤咬咬牙,只得把自己的难处一并说开了给王夫人知道。“太太不知道,我管着家里这才三四年的功夫,竟都把带来的嫁妆赔进去了十之七八。可就是这么着,咱们一家子的花费嚼用却着实划不来。如今年年岁岁都有些寅吃卯粮的意思,长此以往,只怕便是把我整个人都赔上了,也不够啊。”
王夫人乜了她一眼,见王熙凤眉宇间都是疲惫。又想到先头周瑞家的给自己私下里盘剥来的王熙凤的陪嫁物什,心中得意非凡,偏脸上还带出几分怜惜来。只摩挲着王熙凤的发顶,安慰道:“我的儿,倒难为你这样全心全意地为着一大家子这样着想。阿弥陀佛,我和老太太看在眼里,心里都是一万个满意放心的。”
那时王熙凤还是志得意满,一心想把男子都比下去的性子。管了家便似得了倚仗,何况老太太和王夫人又都肯纵着她,因此便愈发的泼辣起来,整治得贾琏屋里一干丫鬟姨娘哭天抢地,苦不堪言。
却说王夫人又冷了王熙凤几日,见她愈发为着银钱上的事情犯起愁来,便命周瑞家的去请琏二奶奶。待她来了,又把近日才得的东珠给她瞧了。
王熙凤素来便爱些金银珠宝,此时见那东珠硕大饱满、圆润晶莹,散发着五彩光泽,熠熠生辉,尽显高贵。心中更是爱极,只是当真王夫人的面儿抿着嘴笑道:“姑妈哪里来的这样好的东珠,便是宫里也难得一件呢。”
王熙凤惯爱撒娇耍赖的时候便会用上“姑妈”的称呼,以显示她与王夫人之间乃是亲上作亲,十分亲昵。王夫人听见她这样说,再没有不明白的了,只笑道:“只你猴儿似的精明,这东珠只怕把今年贡上的那些都拿出来比,都比不上的。”说着,又笑道:“再有,又不是花费自己的银子,瞧着更是舒心极了。”
王熙凤惊道:“这东珠难不成还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竟不需花费银子就得了,好姑妈,亲姑妈,快把这事儿细细说与我听了罢,倒要我心里猫爪挠得难受极了。”
王夫人见她已上钩,便也不再隐瞒,只道:“你以为我从前管家时有那样大的能耐。这国公府亏损太过,想要拿自己的嫁妆贴补,只怕须得把半个王家都赔进去方够呢。”见王熙凤面色惶然,王夫人忙又道:“只是有一条来钱又快,又没甚风险的法子,你倒可以一试。”
“姑妈快告诉我,是什么法子。”
瞧着王熙凤急不可耐的样子,王夫人含笑的眼中划过一道森冷的寒意,只是脸上却仍旧笑意盈盈的模样,“这利子钱你可听说过没有,本金借出去滚上一个来回,赚回来的可不止这个数儿。”王夫人伸手比了一个巴掌。
王熙凤心头微震,这放利子钱的事儿倘或被人知道了,只怕是抄家灭族的大祸。可王夫人却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着实让人胆寒。
见王熙凤不声不响,王夫人只以为她心里没底。索性便把周瑞等人也说了,只道:“你周姐姐家的女婿,对外虽做的是古董商人的营生,可也没少替我张罗这些事儿。只是自打你来了,接了管家的事儿,我倒放得少了些。外头借债的人可多着呢,便不是咱们府上借出去的,也有别人府上借出去。再有了,那些个人只看着欠条儿上签着咱们府上的名儿,半点儿不是沾染到咱们后宅妇人的头上,你倒很不必担心。”
王熙凤心里十分惊骇,见王夫人笑意盈盈的样子,更是寒意上涌。只克制着双手的颤抖,问:“那利子钱都是极伤阴鸷的事,太太就不怕有什么阴私报应吗?”
“凭他什么阴私报应,我是吃斋念佛的人,佛祖自然知道我是一心向善的。再有,这利子钱是我放出去的,却从不曾逼迫他们主动来借。我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怎地要我担这恶名?”说罢,见王熙凤垂眸不语,王夫人心里有些气闷,挥了挥手说:“此事你回去细细思量了,若要放利子钱,只管来找我说。瞧着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罢,别叫琏儿等急了。”
王熙凤出了门,被冷风一吹,昏胀的头脑登时又清醒了几分。回头见上书“敕造荣国府”字样的牌匾,心中更觉清明。
却说贾琏和贾赦听了王熙凤将往昔王夫人如何哄着她放利子钱的事情一说,二人心中都惊骇莫名。贾琏更是抓住王熙凤的手,哑声道:“你当真没放那利子钱?”
王熙凤笑睨了他一眼,笑道:“我便是再蠢笨,这阴私报应的事儿心里也有些怕的。何况利子钱都是沾了人血肉的,便是得了重利,只怕也祸延子孙。我如何敢做这等事情,不怕爷要杀我么!”
“姑奶奶,我哪里敢杀你。”贾琏也不管贾赦和邢夫人都在,一把便将王熙凤搂进怀里,一径儿笑道:“竟是要十分写过奶奶这等智慧,否则当日被人教唆着放了利子钱,只怕咱们一家子都逃不了干系的。巧姐儿和荀哥儿这样的聪明伶俐,我原还以为是像我,现今方知,竟是像奶奶呢。”
一番话,说得王熙凤耳朵通红,面颊火烧。
见他夫妻二人如此,贾赦也放下心来。又一细想,那王夫人一心挑唆着自家儿媳妇儿去犯下这等祸事,其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她自己已经尝到了其中的好处,故而想把这等邪门歪道的法子教给王熙凤;二是眼瞧着王熙凤带去的嫁妆已不够贴补公中,又怕老太太等人因短缺了什么而翻起旧账,故而说出要放利子钱的话来。
不管怎么说,王夫人既然敢放,这爪子都伸出来了,贾赦如何能容得了她再缩回去。很该趁机砍断了她一双爪子才是!
说不得,第二日贾赦便命人去暗暗查探了古董商人冷子兴的铺子,果然几句话下来,就牵扯到了借钱的事情上去。那冷子兴倒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再三确认来人身份无误后,方才放心借了那人二百两纹银。只是要打下欠条,勒令一月为期,必得归还。
二人来往讨价一番,最终定下了四成利的利息。
贾赦拿着到手的欠条儿一看,当下气得要笑出声来。
这王夫人当真贪心不足蛇吞象!四成的高利,她竟也敢放!区区二百两的纹银,一个月为期,归还时还须得再加上八十两的利息。这是何等高利,一经查证,只怕全家都要为王夫人的蠢行付出代价!
贾赦连忙叫来贾琏,二人商量一番连夜便去了林府请见林如海。
且不提林家父子和贾赦父子到底关起门来在书房里都谈了些什么,只瞧着那贾赦和贾琏进林家时如丧考妣,脸色煞白的样子,待得出门时却是昂首挺胸,面带笑容。这当中的变化,只要不是瞎了眼的,应当都能瞧出来,必是解决了心中一个大难题方才如此。
林如海看着手中的那一纸薄薄的欠条儿,微微眯起眼,“贾家如今愈发的没了算计,连这等抄家灭族之事都敢伸手,当真以为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吗?”
林泽被他这话说得有些发笑,微微克制了一下,才摆出一副正经脸来。
“当务之急还该早些与他们家断了往来。王氏内宅妇人,既敢将手伸到这等砍头抄家的大事里,身后必有人给她撑腰。说不得,宫里头的那位和年前才升了九省都检点的王大人都有份儿。父亲还是早些与皇上商议了,拟定了章程才是。”
林如海听后,深觉有理。又见林泽半歪着身子,大晚上被人从睡梦里叫醒,任谁都有些倦意。只是,林如海犀利的目光在林泽的脖颈处微微一划,敏锐地捕捉到一抹鲜妍的痕迹。当下抿紧了嘴唇,沉声道:“你已年近弱冠,倘或有心仪的姑娘,正该早些说与为父知道。也省得……反倒污了身子。”
说的没头没尾,却又点到为止。
以林泽的聪颖,不消片刻就顺着林如海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脖颈。眼角余光瞥见那一抹嫣红,林泽的耳尖微微发烫。偏了头小声道:“心仪的人倒是有,只可惜不是一位姑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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