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慢慢的出得门去, 念楼则紧紧的随在其后,唯恐有个闪失。
宝玉也在旁边低头慢慢的走着,时不时抬头瞧黛玉, 念楼见状便故意放慢了脚步走在后头。果不其然, 宝玉四下瞅着无人, 便拽了拽黛玉的衣袖。
黛玉呆了呆, 用力的拂开来, 快走几步。宝玉忙跟了上去,又拉了黛玉衣袖不放手,黛玉无法, 只得停了下来,只是扭头瞧着绿树抽条。
宝玉无奈稍有些强硬的拉了黛玉手转到树荫掩映下的僻静处。
念楼跟在后头, 就站在那僻静处的入口小心掩护着。
再说二人转进树影下, 黛玉也不理他, 只凝神瞧着树干上的一只小虫子来回忙碌。
宝玉见她如何也不说话,只得深深叹了口气, 道:“好妹妹,你忘了么?”
黛玉冷笑:“我忘了什么?我记得什么?我甚么都不记得!”,说着,又深深作揖,道, “我竟忘了, 恭喜二爷大婚在即。”
宝玉气得面皮紫红, 额上滚下汗来, 却也强忍了, 道:“好妹妹,你说信的, 你说……那日我告诉你听见……”
黛玉长叹一声,眼中兀自滚下泪来,半日方道:“如今说这个有甚么意思。终归……终归……”说了半日黛玉也未说出下文来。
宝玉见她如此,更是心痛难当,又不知如何是好,无奈只得道:“五儿……她知道,她会与你说……”
黛玉也不看他,只道:“我先回了。”说毕,也不等宝玉反应,便出去拉了念楼一径离去。
念楼因不知所为何事,心中有些忐忑,不时回头看着,只见宝玉也慢慢的转了出来,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念楼越发觉得不对,想必二人谈话有些不尽如人意。
回到潇湘馆,黛玉便屏退了众人,让紫鹃也出去,只留下念楼一个。
室内空空,屋外寂静,只偶尔鸟雀啄食,语乱欢蹦声传来,越发显得室内空寂。
屋内黛玉只坐着,紫鹃塞给她的那杯热茶也渐渐冷却。
念楼看着黛玉这样子,不知如何开口方才说得明白。正急的不知所措时,忽听黛玉轻声笑了,道:“五儿,他说你知道。”
念楼立时明白黛玉话里所指,轻咳了一声,念楼上前握住黛玉寒凉的手,点头道:“前儿遇见他,他告诉我的。”
如此这般,念楼将宝玉的一应想法悉数讲与黛玉听。讲毕,念楼不知黛玉作何感想,因此只得盯着黛玉瞧。
半晌,黛玉强笑了笑,道:“你看着我做甚。我会死了、不见了不成。”
念楼眼中滚下泪来,道:“当着我,姑娘想怎样就怎样。不想笑就不笑。若是想哭……便哭罢。”
一语未了,黛玉猛地闭上眼睛,脸色煞白喘息好半晌,方惨然一笑,道:“我笑或哭,便能好了?”
念楼只觉得心中酸痛难耐,口中只道:“再忍一个月。等再过一个月便好了。”
黛玉缓缓摇头,道:“你素日诸事明白,如何今儿倒犯糊涂了?我如今好歹还算是个主子,可若到了那里算甚么?在这府里见的还少么。”
念楼急道:“不是的。宝玉跟北静王说好了的,等那时,北静王随便说你嫁过去暴病身亡也好,犯了什么罪过也好,找个罪名便出去了。那时便都好了……”
黛玉脸上挂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道:“你竟不知‘人算不如天算’的么。”
说罢,径自站起来唤“紫鹃”进来,而后向念楼说,“我累了,你先歇着罢。”
紫鹃一迭声儿的应着,看二人脸色心知有事,却也不说,只进来服侍着黛玉歇下罢了。
念楼心知黛玉难过的很,却也只得先由她去,让她沉淀一下思绪。因此也不打扰,只在外间守着。
不多时,紫鹃也便出来,慢慢坐到念楼身旁,盯着随风晃动的帘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念楼叹息了一声,如此这般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紫鹃。
紫鹃听罢,仍是只盯着那珠帘,半晌没有说话。念楼试探着唤了声,紫鹃方回过神来,淡淡道:“怪道姑娘这般呢。”
念楼诧异的望着她,紫鹃脸色惨白,喃喃道:“到如今,你道我还有幻想么。”念楼急道:“不是说了么。到时出了这府,北静王便让我们出去自由。这不好么。”
紫鹃苦笑着摇头,而后端详念楼半日道:“你来了这些日子,还不了解姑娘为人么。她肯去北静王府做那劳什子侧妃?”
念楼强自争辩道:“这不是没有办法了么。宝玉想破了脑袋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如今也只得这个主意才有机会。若是老祖宗去了,更是大事不妙。说句大不敬,我实话告诉了你,就依我来这里这些日子看来,这府里竟是不长久了。”
紫鹃冷笑:“这个但凡有点子心眼的都看出来了。因此只得自己管好自己便是。”
念楼急道:“可咱现在自己管的了自己么?若不用这个主意,你道如何才好?再者说,姑娘现在尚不愿意,兴许过些日子就能好了。”
紫鹃听罢,只管冷笑着摇头,再不说话。
念楼虽无可奈何,却也寻着机会便试图向黛玉说明此事。说也奇怪,自从上次宝玉黛玉相见之后,竟是再未曾有宝玉的丝毫消息传到潇湘馆来。
而念楼因为知道宝黛二人不欢而散,便去怡红院去寻宝玉。不料因为婚期将近,那里忙的人仰马翻却也不曾见着他一面。
好容易拉了麝月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王夫人有了示下,说是宝玉、黛玉婚期将至,男女不宜见面,因此命人看管着宝玉不许出去的。是故虽然宝玉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念楼知道后,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喘息不得。却也只好回到潇湘馆好生守着黛玉,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更兼着黛玉婚期将至,每日间不断有人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紫鹃、念楼亦是忙得不可开交,分不出心思另作他想。饶是忙得脚不沾地,念楼仍是抽空出府去了多姑娘家一趟,唯恐有变,只告诉他若是有日她忽然带人过来,望她能眷顾照料一二。
多姑娘虽诧异却仍是点头应了。
如此这般忙碌着,转瞬便到了宝玉婚期。
这天夜里,只听见远处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黛玉吃了晚饭,便说月色尚好,要去园子里逛逛。
念楼换了衣裳便要跟着,不料黛玉却不肯,只说自己是要随便逛逛。念楼道:“姑娘好歹也带我去赏赏月色。”
原本念楼这般黛玉笑笑也就随了她,不料今日却如何也不肯带着念楼一起,只要自己一人出门去。紫鹃说要跟着,黛玉也是不肯。
无奈,二人只得口头应了,任黛玉一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出了院子。
这边黛玉刚出门,念楼便急急的悄声跟在后头。
偌大的园子寥落无声,走了许久竟无一个人影儿。风吹影动,摇摆枝条应着惨白月色,竟有些渗人。黛玉却仿若未觉,走走停停。
时而抬头瞧瞧月色,时而伸手拨过探到路边的枝条,时而长叹一声,时而低头冥想什么。看起来仿佛是散步一般,可越是如此,念楼心头越觉忐忑不安,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不知不觉,黛玉走到一处,面对这一棵树木停了下来。念楼定睛一看,这里正是昔日黛玉葬花之处。不知此时她来这里作甚么,念楼虽心下疑问,却也不敢站出来,只远远站着看。
只见黛玉站在那里,先是凝神侧耳听着远处欢笑热闹鼎沸人声。只是那些声响此时传到这里来已是有些飘飘渺渺了。
念楼也闭着眼睛听了半日,竟然脑中响起昔日朱自清先生的那句:仿佛远处渺茫的歌声似的。可不就是远处的歌声么,只是现在听在耳里,心里抗拒觉得说不出的刺耳。
等念楼再睁眼时,黛玉已是蹲了下来,用手扒开树下泥土,从袖中掏出一物。借着惨白月色,念楼凝神看出那物正是昔日宝玉让自己送与黛玉的帕子,帕子里包着的是一缕发丝。
黛玉双手握住那裹着发丝的帕子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后,慢慢将手中物什方到土中。而后轻轻将其掩了。
这便是断情了么。
宝玉成婚,木石情断!
念楼脑中空濛一片,呆呆看着黛玉站了起来,在树下又站了片刻。而后方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欲想过去搀扶那身影,却总不敢。只得慢慢的跟在她后头。可黛玉走的方向却不是回潇湘馆,却也不是去往怡红院。
黛玉一步一摇晃,几折几转竟是来到一座小桥之上。从桥上瞧下去,水波粼粼,月色下的碧水更有一番秀色。可夜静无人,水里有着残荷枯叶,却显得有些森森然。
黛玉低头看了半晌,猛然抬头看了看天色,继而双目一闭便要往前迈步。
念楼心里咯噔一声,大叫:“黛玉!”
黛玉脚下一顿,念楼早扑了上来抱住黛玉,哭道:“幸亏我跟了来,幸亏我跟了来。你,你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