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明泽巷。
天光已大亮,辰时也已过半,正房中香梦沉酣之人,才缓缓苏醒。
绣床纱枕,青丝如墨,丝被柔滑,裹着苗条娇躯,在微暗的光线中,呈现曲线起伏的窈窕婀娜。
房间里弥散着女儿沁人的体香,混杂着一丝微微辛辣的药气。
邹敏儿双眸睁开的一瞬,便下意识的看向床边,却并没有见到贾琮的影子,心中微微失望。
她本来想自己挣扎着坐起,只是微微用力些,便牵扯出疼痛,便皱着眉头继续躺着。
床铺下被贾琮铺了好几层松江粗麻棉布,又在上面铺了上等的苇簟,躺在上面倒十分柔润清凉。
有时候连邹敏儿都奇怪,贾琮自小生于国公豪门,应该是锦衣玉食,不知柴米油盐。
可偏偏这等居家细巧之处,似乎知之甚详,让她觉得有些古怪,但更多的是妥帖和喜慰。
等到金陵事了,他就该回神京继续做他的威远伯,而自己会在江南找个安静之地隐居。
毕竟自己如今的身份,再也不适合返回神京,以后相见的机会只怕很少,两地千里,或许从此契阔。
但是,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对她来说已是最好的结局,她不应该再生妄念,免得于人于己多生烦恼……。
院子里静悄悄的,因为还未到中天,连一声蝉鸣都没有听到,只能偶尔听到梧桐枝叶迎风的沙沙响声。
也没听到龄官来回忙碌的声音,还有她空闲时哼唱的动人曲调。
她知道昨晚贾琮就宿在明泽巷,直到她睡着前,他还在自己房间里翻看文牍。
今天是衙门的休沐之期,他应该不会上衙,也不知他和龄官去了哪里。
经过一段时间养护,邹敏儿的伤势日趋稳定。
张友朋是当世名医,深知重伤之人,养护比医治更加要紧。
他所开的药方,不仅讲究君臣相辅之道,生肌补气之法,而且加入很多安神凝气的草药。
邹敏儿除了外敷伤药,每日内服汤药,张友朋的汤药有安眠效果,所以她每日都会睡过辰时才醒来。
……
她正感到有些无聊,突然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便听到龄官翠丽娇俏的声音。
“三爷,你挑的这条鱼多新鲜,活蹦乱跳的,我都捏不住手了。”
“还有这把绿菜,也足够水灵,绿茵茵的都能掐出水来。”
“三爷,你府上不是有很多人伺候的吗,平时也不用干这些事情,怎么连逛集市的门道都懂。”
贾琮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逛集市有什么难的,可比读书做文章容易多了。”
他自然不会和龄官说,他经历过的光怪陆离世界,这种逛菜市场的经历,并不太值得一提。
邹敏儿听着贾琮的声音,心中不由泛出喜意,听到贾琮和龄官走进内院的脚步声。
接着便听到厨房传来水声,还有瓢盆碰撞的声音,一定是龄官在忙碌。
贾琮已走到窗口,肩上还扛着一张崭新的竹躺椅,脸上挂着温煦轻松的笑容。
他进了房间,说道:“我掐算着时间,你应该差不多也醒了,我买了一张躺椅,你在房间里闷了许多天。
这廊下屋檐很是清凉,你可以出来躺着休息,见见新鲜光气,对伤势恢复很有好处。”
贾琮上前扶着她坐起来,又从衣柜中拿出一条粉色对襟比甲,想着让她穿好再带她出屋子,毕竟伤后经不起风。
正想叫龄官进来帮邹敏儿穿衣,邹敏儿见他样子,便知道他想做什么。
脸色微微一红,说道:“小丫头正忙着呢,你来帮我。”
她刚受伤的时候,连解衣换药这种事,都是贾琮来做,女儿家再多的矜持和心防都已被打破。
而且她心里清楚,不管是他们的过去,还是现在,或者他们的将来,自己和贾琮终究走不到一起。
只要他办完金陵的事情,就会返回神京,而她是个身份无法见光的女子,他们之间似有若无的缘分也就到了头。
每过去一天,他们的时间便少了一天。
邹敏儿心中只是激荡着莫名的冲动。
那些悲伤的阴影,那些女儿家天生的羞怯和抗拒,她都想用力的抛开,只想多一刻的亲昵和相处。
让以后漫长孤寂的时光,多一些可以慰藉和回忆的甜蜜,即使背叛亲情和理智,也在所不惜。
贾琮听了邹敏儿的话,微微一愣,也没有迟疑,扶着她的身子,帮她穿上那件粉色的对襟马甲。
邹敏儿胸腹重伤,自己动不了手,他又帮她系上合欢盘扣。
两人靠得近了,贾琮感到青丝拂面,一阵酥软的麻痒,邹敏儿身上醉人的芬芳,缓缓包围着他。
让他凭空生出莫名的冲动,他微微定了神,在房里找了床薄被,铺在屋檐廊下的躺椅上。
又进了房间,将斜靠在床上的邹敏儿揽腰抱起,小心的走出房间。
自从受伤以来,邹敏儿就从没出过房间。
不知是屋外刺眼的阳光,还是贾琮的搂抱,让她微微有些晕眩,一双手臂不由自主搂住贾琮的脖子,轻轻靠在他怀中。
只是从屋子到廊下躺椅那几步路,似乎变得很长,长得让她奢望没有尽头,又似乎很短,短得像是转瞬即逝的妄念春梦。
……
龄官正在厨房里忙碌,突然从窗口看到,三爷竟然抱着邹姑娘出了房间。
她大概从来没见过男人抱女人,小脸不由自主的羞红,而且邹姑娘搂三爷那么紧干嘛?
小丫头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我以后要是病了,受伤了,三爷会不会这么抱我。
这羞人的想法只是一冒出来,倒是把她吓一跳,红着小脸拿起身边的水瓢,猛的灌了几口凉水。
……
贾琮将邹敏儿轻轻放在躺椅上,笑道:“这躺椅我自己试过,靠背的尺度刚刚好,你躺上去也不会牵扯到伤口。”
邹敏儿听了这话,自然知道贾琮的意思,自己伤口在哪里,他还不是最清楚。
他事先试过,自然知道这躺椅合适,也怪不得躺了上去很是舒适。
天上的日头渐渐爬高,原先微微有些昏暗的廊下,变得光明一片。
邹敏儿略显苍白的脸色,在阳光的映照下,透着一丝莹润的透明,并渐渐地韵生出粉嫩的血色。
贾琮也搬了一把椅子,在邹敏儿身边坐下,两人都默默无语,享受着小院无忧的时光。
屋檐头青色的筒瓦,在蔚蓝天空中划出深沉的轮廓;梧桐树的枝叶缝隙,被风儿婆娑摇曳,在廊前青石板上散下斑驳的日光。
或许在往后的许多年,他们依然可以想起眼下的一刻,他们在年轻时曾有过让彼此难忘的心动记忆。
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飘出一股菜肴蒸煮的清香,让整个内院流淌着温馨的家宅烟火气息。
……
一直等到日上高天,贾琮和龄官在廊下摆上桌椅,又各自端了米饭菜肴,三人准备用午食时,院门处传来敲门声。
贾琮出去打开院门,敲门的正是江流,手中还拿着一个牛皮信封。
说道:“三爷,上午有人送书信到兴隆坊老宅,说是得了三爷吩咐,转呈姑苏来的急件。
还说酒铺出了一批新酒,让三爷得空就看看新酒的货色。”
贾琮听了目光一亮,知道这是中车司收到来自姑苏的信息,派人转呈给自己。
这次贾琮分派苏州的那批人,由原来火器营队正蒋小六带领,同行的还有位金陵中车司的干员。
他拆开信件,快速浏览一遍,心中不由泛起惊喜。
贾琮来金陵已有不短时间,不仅自己亲下姑苏查访,并联同中车司派出大量人手,在沿江各州搜索,一直没有什么发现。
但总算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信上说自己派去苏州的那批人,在姑苏一家叫潘香楼的妓院,发现了周正阳的踪迹。
眼下沿江各州盘查森严,各地锦衣卫千户所封锁水路要道,周正阳必定无法逃匿入海,很可能还藏匿在姑苏。
贾琮兴冲冲的进入内院,将这消息告诉了邹敏儿。
邹敏儿重伤假死脱身,原先承接中车司的使命,如今虽已事不关己。
但是只要抓到周正阳,当年水监司大案的内幕,就会因此揭开,压在她心头多年的心结才能化解。
因此听到这个消息,她心中也很是振奋。
只是突然想到,如今周正阳有了下落,以贾琮的本事,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将此人缉拿归案。
到了那个时候,金陵之事只怕很快就能了结,他大概也很快就会回神京缴旨复命,心中不禁一阵怅然若失。
突然到来的消息,将明泽巷宅院中原本的温馨平静,鼓荡出阵阵波澜。
这一顿饭贾琮吃得充忙,邹敏儿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只有龄官心思单纯,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细嚼慢咽的享用自己的手艺。
只是见贾琮吃得如同囫囵吞枣,微微有些遗憾,也不知他有没有尝出味道,自己费了不少功夫,可是专门做给他吃的。
……
贾琮匆匆吃过,便回来邹敏儿的房间,将她收藏的各时期从姑苏发回的线报,以及姑苏当地的图舆资料,都仔细翻阅了一遍。
他准备去鑫春号,让曲泓秀启动飞羽,向分派到镇江常州两地的人手传递消息。
让这原先分派这两地的二十人尽快向姑苏汇集,加大姑苏的人手力量,希望能尽快找到周正阳具体下落。
当初艾丽训练的两名女弟子,携带一批经过训练的飞禽达到金陵,在鑫春号财力的支持下,飞羽的力量一直在稳定增长。
随着鑫春号在江南各州府开始分号,分羽也跟着鑫春分号在各地设置分站。
飞羽寻常之时以最高的效率,互通各地分号商路信息;
而到了如今的关口,它传递的就是人员分派和调动信息。
以他的估算,以飞羽传递信息的快捷,镇江和常州两地的人手,不到两天时间就能赶到姑苏。
他还会另外从金陵抽调自己的人手,往姑苏之地加重砝码。
他还要再去一趟杏花巷姚家酒铺。
送信的人说铺子来了新酒,让他去看货色,这是许七娘请他过去见面,必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谈。
周正阳身为金陵卫指挥使,在金陵为官多年,官场关系盘根错节。
不要说张康年、杜衡鑫都曾与他同僚为官,在金陵各大官衙之中,他又有多少隐晦不明的人脉,谁也说不清楚。
不管是金陵锦衣千户所,还是与此事密切相关的陪都兵部、刑部、应天府等衙门,很难说没有存在泄密的耳目。
相比起来,隐于暗中的金陵中车司,因其监察坐探百官的职司,与金陵官场极少纠葛,反而是最可信重的力量。
他会让许七娘调配中车司得力人手,驰援姑苏。
他计划自己和中车司的人手,集结入驻姑苏,并尽快确定周正阳的行踪后。
才会把消息传递给锦衣卫、大理寺杨宏斌,让他们因此进行联动。
这样做的原因,就是因为信息扩散后,极可能会带来泄密的负面影响。
当初神京大理寺消息泄露,才使周正阳提前逃遁,便已是前车之鉴。
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如果一直是死水微澜,想要在前路迷茫中追根究底,必定举步维艰,难有建树。
打草虽然惊蛇,但也能因此察觉蛇踪。
贾相信自己和中车司的人手,提前在姑苏布局,他便又七成以上把握,控制住姑苏的事态。
他仔细将整个过程有梳理了一遍,一直到所有关窍之处,都可以清晰而确定无误。
他又把邹敏儿重新安置回房内,将刚才的一番设想,和她说了一遍,两人又推敲了一次,查缺补漏细节,他才匆匆的出了门。
……
邹敏儿靠着床上微微发呆,将贾琮刚才所说想了一遍。
他才刚刚收到消息,片刻之间便有了详尽的筹谋。
让邹敏儿隐约感到,整件事的节奏突然被加快,最终的结果似乎变得触手可及。
龄官在外面收拾过碗筷,又进了房间,小心的扶着邹敏儿躺下休息。
见到书桌上被贾琮摆放的一堆文牍资料,便顺手整理起来。
当她看到这堆文牍中一张画像,清亮明媚的双眸中都是惊诧的神情。
邹敏儿见龄官拿着一张画像,歪着脑袋在那里左右端详,秀眉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不禁心中好奇。
邹敏儿知道贾琮对龄官与众不同,平时很是宠溺,小丫头自从到了金陵,事事有贾琮维护,一向无忧无虑。
很少见到她会露出这样费解迷惑的神情。
而且,她认出龄官手中拿的正是周正阳的画像。
当日她发现各地用来缉拿周正阳的画像,是从兵部文牍中提取,并且与周正阳本人样貌相差极大。
那副似是而非的画像,会对搜寻和缉拿周正阳,造成极大的误导。
甚至她判断周正阳逃匿无踪,一直无法缉拿归案,和这份老画像有很大一部分关系。
当邹敏儿察觉到这个漏洞,便请了金陵最好的画师。
又根据熟悉周正阳形貌之人的描述,重新描成相似度极高的画像,分发沿江各州。
她自己也留下一副画像存档,这幅画像日常和她收藏的文牍放在一起。
贾琮和她都看惯了这份画像,都已经有些熟视无睹了。
但龄官自从到了金陵,一直深居兴隆坊贾府,自然从来没有机会见过这画像。
刚才如果不是贾琮将文牍资料都拿出来查阅,出门匆忙又没顾得上收拾,只怕龄官依然没机会看到。
龄官说道:“邹姑娘,这画上的人好生面熟,我好像在那里见过的。”
邹敏儿目光微微亮起,她想起当日在姑苏金碧园遇到龄官的情景。
那个时候龄官得罪了客人,还摔坏了戏班里价值不菲的头冠,被戏班班主罚去洗衣服。
邹敏儿试探的问道:“你到了金陵都住在贾家老宅,你如果见过画像上的人,必定不会是在金陵。
是不是以前在姑苏的时候见过的?”
龄官听了这话,突然恍然大悟,急声说道:“我想起来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