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深危多奇情
金陵,杏花巷,姚家酒铺。
贾琮看过中车司转呈的姑苏信报,便第一时间赶到了这里。
邹敏儿‘过世’之后,在神京中车司没下达谕令之前,许七娘暂时承担邹敏儿负责的事务。
因此缉拿周正阳归案,成了许七娘当务之事,如今姑苏发现周正阳阳的踪迹,她自然十分慎重。
两人商议之后,并按贾琮的建议,从神京中车司抽调精干人员派往姑苏。
但是她今天约贾琮前来,却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
等到两人协商过姑苏的事情,许七娘拿出几张文牍,说道:“按大人的意思,中车司已对杜衡鑫日常行止进行监察。
并收集他自嘉昭元年至今的官场履事。
我们通过中车司在陪都吏部的关系,拿到他在吏部的履事文牍,不过吏部案牍,大多是官样文章,很难看出蹊跷。
我又调用中车司人力,寻访他当年的同僚、故旧,甚至一些解甲的卫所军官。
涉及人数有十七人,对他这十四年的官场经历,根据各人的描述,做了详尽的搜集。
大人原先的思虑,确有一定道理,他这十几年的履事确有些不同寻常。”
贾琮翻看这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文牍,心中多有惊异。
他第一次来杏花巷,是在三天之前。
就这么短短三天时间,金陵中车司不仅可以从吏部拿到杜衡鑫的履事文牍,甚至还接触了十七个和他相关的人物。
完整拼凑出他这十几年的官场经历,这等理事的利落和快捷,实在让贾琮有点咋舌。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只要谁被中车司关注和怀疑,那他几乎很难藏得住秘密。
也或者是这位酒铺女掌柜,其本人精明强干过于卓越。
这人明明是隐门在中车司的暗桩,但是她的敬业和高效,似乎比中车司还像中车司……。
许七娘说道:“大人原先说过,杜衡鑫当年受圣上器重,从小旗直接擢升到百户,按常理他应该能平步青云,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嘉昭元年他从神京突然调回金陵,具体原因金陵这边无从查起,需要调用神京中车司秘劄才能得知。
但杜衡鑫调回金陵之后,他的好运似乎耗尽,圣上好像就忘记了这个人。
之后近十年时间,他在金陵卫中蹉跎,一直都只是一个百户,再无擢升官职。
据当年的旧人说,杜衡鑫在军中口碑不好,都说他心狠手辣,为仕途升官不择手段。
这样的名声,让他的同僚和上官,都对他心存防范,让他在军中常受排挤和打压。”
贾琮心中冷笑,当年杜衡鑫出卖自己的族人,用亲族身家性命换来自己的前程,这事必定会做得十分隐秘。
但是阖族皆败,唯独他独善其身,事后还能伴驾新君,连升两级,实在是昭然若揭。
虽然谁也不会宣扬是他向嘉昭帝告密,但是明眼人必定能看出其中的龌龊和根由。
所以,杜衡鑫从神京调回,在金陵卫军中传出不择手段的恶名,一点都不奇怪。
虽然为官者想要往上爬,多少会用些鬼蜮伎俩。
但再不是正人君子,为人在世,多少也会有些底线。
出卖亲族满门,并最终令满门屠戮,以此换取仕途富贵,不管什么理由,都会让人不齿。
当年杜衡鑫那些上官和同僚,必定对他这样的性情手段,心存忌惮,毕竟谁也不想和只白眼狼为伍,以免受其反噬。
因此,杜衡鑫从神京调回金陵,在将近十年的漫长岁月,在仕途上毫无寸进,就非常容易理解了。
可是为何当初他为嘉昭帝立下功劳,皇帝将他官生两级后,就把他打发回金陵,从此不闻不问?
贾琮心中思索片刻,大概也就猜出一些原因。
嘉昭帝虽也是心术狠绝之人,但对于一个出卖亲族换取前程之人,大概也觉得可以一用,却不能信重。
贾琮也曾听说,当年嘉昭帝登基之时,太上退位,朝局动荡。
嘉昭帝为了坐稳地位,曾重用推事院,整肃朝堂,排除异己,掀起不少血雨腥风。
在这种大势之下,当时只是军中一小旗官的杜衡鑫,身份和实力有限,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所以,在杜家覆灭之后,他也就失去了自身的价值。
嘉昭帝将其连升两级,也算是酬其功劳,从此将这个小人物抛之脑后,也算在清理之中。
……
贾琮继续阅读许七娘提供的案牍,当读到其中一段时,不禁讶异道:“杜衡鑫也曾履职金陵水监司千户!”
许七娘继续说道:“正是,大概是五年前,杜衡鑫的霉运似乎有了转机,他被金陵一个贵人的看重和扶助。
这位贵人甚至花费钱财为他走通门路,甚至动用神京老北静王的人脉,使杜衡鑫从一个百户,晋升为水监司千户。”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奇怪,杜衡鑫这样一个声名污损之人,居然也会有人赏识。
好奇的问道:“这个金陵贵人到底是谁?”
许七娘回道:“金陵甄家的二老爷甄应泉。”
许七娘见贾琮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便解释道:“大人不熟悉这个名字也正常,因甄应泉五年前出海失踪,至今杳无音信。
当初邹怀义勾结东瀛浪人,在外海抢掠商船,那些外夷船员死得悄无声息,不也是从此杳无音信,甄应泉必定也是如此。
这些年金陵人已很少提起甄应泉的名字了,大人自然没听说过此人。
不过他的女儿甄芳青,大人可能会有所耳闻,这位甄三姑娘在金陵很有名气,虽然岁在芳龄,却是甄家生意的主事人。”
贾琮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她的父亲……。”
贾琮到金陵之后,和甄家以及甄芳青多有接触,他也隐约听说甄家的生意,都是甄家的二老爷一手开创。
但是这位二老爷很多年前就不在了,所以由他的女儿甄芳青接掌生意。
至于这位二老爷如何不在,贾琮却没有深究过,毕竟那只是甄家的家事。
如今才知这位二老爷甄应泉,竟然是出海失踪,按许七娘的说法,难道也是遇上了海匪截杀?
贾琮又问道:“我知道甄家大房甄应嘉官居金陵体仁院总裁,但这位甄二老爷只是个商人,怎么有能力动用北静王府的人脉?”
许七娘说道:“大人有所不知,甄家家势来自宫中地位尊崇的甄老太妃,当年这位老太妃牵线,甄家二姑娘和北静王世子联姻。
四年前老北静王过世,世子水溶承袭王爵位,这位甄二姑娘如今成了北静王妃。
所以甄应泉当年才能动用王府的人脉,为杜衡鑫张目。”
贾琮若有所思的问道:“原来如此,可杜衡鑫当时只是个不得志的百户,为什么偏偏能入了甄应泉的眼,为他这般出力。”
许七娘说道:“因为甄应泉出海遇难,他出于什么原因扶持杜衡鑫,现在已无从查证。
但这次我调配人手,向那十几个当年旧人查问此事,他们的却有各自不同的说法。
有人说甄家承袭的体仁院总裁官位,是位高无权的虚职,不足以荫蔽甄家,而甄家老太妃也年事已高。
所以甄应泉才为甄家培植外势。
当年杜衡鑫官小位卑,处境落魄,但其人颇有才干,这样的人是世家扶持的极好对象。
也有人说甄应泉执着于行商富庶兴旺甄家,而当时圣上已开始推行海政,各地市舶司成立已进入朝堂议政。
金陵水监司主管水道稽查,航运保护,是海政推行最重要卫军官衙。
甄应泉看准未来海政的大势,未雨绸缪,所以特意培植一位可为甄家代言的水监司主官。
事实上杜衡鑫升迁水监司千户后,金陵市舶司便很快开办,甄家的生意赶上了海政荣兴的最佳时机。
所以,很多人认为,深受甄家提携之恩的杜衡鑫,必定会投桃报李,利用水监司的水道稽查权利,为甄家海贸生意保驾护航。
虽然这件事从未有过实证,但那一年杜衡鑫升任水监司千户,朝廷在金陵开办市舶司,几乎是在先后发生。
甄家掐准了海政推行的良机,比其他海商都先行一步,甄家海贸生意因此蓬勃兴隆,与日俱升,却是不争事实。
当时的水监司千户杜衡鑫,必定也会利用掌控的水监司大权,给予甄家特殊的关照扶持。
从这一点来看,当年的甄应泉运筹帷幄,眼光长远毒辣,这等商贾之术,已近乎诡道,实在非同凡响。”
贾琮想到甄芳青,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智慧过人,深通筹谋平衡之道,处处更胜须眉,看来是得了父亲甄应泉的遗传和衣钵。
更让他没想到的事情,甄家竟然早就和金陵卫军体系,深有牵连,但他和甄芳青的接触中,却从没听她提起或透露过。
或许是他父亲的失踪,带走了相关的人脉和香火情,也或许是甄芳青城府深沉,对自己隔绝了这方面的信息。
许七娘继续说道:“也就在那一年的年末,东海巨盗刘敖麾下倭寇海匪,屡次抢掠沿江入海州镇,并与松江卫几度交锋。
这情形倒是和眼下有些相似,因为水监司麾下都是精练的水兵,又配有数十支大小战船。
杜衡鑫根据五军都督府令谕,带领水兵战船入松江协助退敌。
谁也没想到,在这次和倭寇海匪对峙的过程中,杜衡鑫展示了惊人的战事才能,他似乎事事都能料敌先机。
竟以水监司十艘大小战舰,七百名水监司将士,以一军之力,大败刘敖麾下的倭寇海匪,斩杀四百余人。
创下嘉昭朝对峙倭寇海匪从未有过的大胜,消息传来震动朝野,圣上也开始重新注意到他。
因为当年松江大捷过于耀眼,一扫朝廷对倭寇海匪剿灭不利的颓势。
五军都督府为彰显自身统军有力,为杜衡鑫论功,圣上顺应大势,同意升迁杜衡鑫为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佥事。
杜衡鑫之前近十年时间,仕途毫无建树。
可是自从遇到甄应泉之后,居然在一年内连升两级,一跃成为正三品高官,也是一桩异数。
但是也就是在这年年末,甄应泉出海行商,突然中途失踪,从此杳无音信,已经整整五年时间。”
贾琮听到这里,心中没来由生出古怪,杜衡鑫因为甄应泉而起势,而在杜衡鑫最得意之时,甄应泉反而突然出事?
事情发生在五年之前,甄芳青应该也是在那个时候,接管了甄家的生意。
……
许七娘又说道:“自此之后,杜衡鑫似乎运势亨通,他担任金陵都指挥司佥事两年后,当时的都指挥使王胜突然病故。
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使的位置空了出来,这个位子是正二品武官大员,麾下掌管上万卫军,护佑江南六州一府,是权柄很重的官位。
当时朝堂上有官员,举荐四王八公之一齐国公陈翼接任此位,据说在贵勋之中呼声极高。
而且当时朝堂上,除了齐国公之外,其他有资历的将领,不是已担任要职,就是投闲隐退,几乎再无其他合适人选。”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冷笑,他自然知道陈翼最终并没坐上这个位置,如今还在五军都督府做空头左军都督,形同养老等死。
以嘉昭帝对四王八公旧勋的忌惮和厌弃,怎么可能让齐国公霸占江南卫军第一武官的位置。
许七娘说道:“但是到了最后,圣上突然指定当时的都指挥佥事杜衡鑫,接任都指挥使位置。
杜衡鑫不管是资历,还是家世底蕴,都远远无法和齐国公陈翼相提并论,当时很多人对杜衡鑫上位,都觉得非常奇怪。
只是杜衡鑫刚曾立下偌大战功,在五军都督府和江南卫军中已具备一定威望,所以旁人找不到太多反对借口。”
贾琮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说道:“四王八公先辈虽有辅国之功,但是时间变迁,如今在朝公候一辈不是隐退,便是暮气已生。
当今圣上是圣明锐进之君,倾向启用精干后进官员,也在常理之中。”
许七娘知道贾琮便是出身四王八公贾家之后,贾家宁荣两公的承爵人,不是被削废,就是富贵闲置,可不就是贾琮说的暮气已生。
只是这个话题过于敏感,涉及圣心私念,两人只是浅尝即止,没有深入下去。
……
许七娘说道:“大人,以属下所见,杜衡鑫这人颇有才干,他在百户低位上沉沦十年。
好不容易时来运转,得到圣上器重,攀上正二品高位,他必定对眼下的仕途前程看得极重。
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像周正阳、邹怀义之辈,为了滔天的海贸财富铤而走险。”
贾琮淡淡说道:“你这么说未免没有道理,杜衡鑫能奇异崛起,自然是圣上对他的恩遇,也有他自己因缘际会的机缘。”
其实贾琮这话说得很是委婉,毕竟许七娘身份诡异,他也不可能对她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从中车司收集的文牍资料,还有许七娘的讲述,贾琮大概已经明白了一点。
杜衡鑫能攀上金陵都指挥使的高位,绝不是因嘉昭帝对他格外信任器重。
其中很大原因是当年甄应泉对他的扶助,甚至贾琮有种奇怪的直觉,杜衡鑫就像是甄应泉一手打造的。
另外的重要原因,就是嘉昭帝对四王八公的分化打压,如同一场鹬蚌相争,杜衡鑫只是个意外的获利者。
嘉昭帝对于杜衡鑫只是冷厉的利用,对他出卖亲族换取荣华的狠辣,甚至深藏猜忌不喜,不然不会将他丢在金陵十年,置之不理。
他最终会将杜衡鑫擢升金陵都指挥使,不过是暂时用他填充这个关键位置。
在嘉昭帝看来,杜衡鑫家世存在污点,背景简单且毫无依仗,比起数代贵勋的齐国公,要更容易自己掌控。
也就是说,堂堂的南直隶第一武官,居然并不是皇帝的心腹,而只是皇帝予取予夺的工具。
像杜衡鑫这样心思狠辣之人,他的心中会作何感想,大概会有比寻常人更多的恐慌和不安吧。
……
贾琮突然想到一事,问道:“邹怀义是否是在杜衡衡鑫升迁都指挥司之后,才接替了水监司千户的位置?”
许七娘说道:“从时间上看,应该是这样,但是这次只是查访杜衡鑫个人履事,此事暂未涉及。”
贾琮说道:“如今周正阳还未落案,金陵形势不明,眼下张康年嫌疑最大,但任何可能的疑点都不能错过。
查一下杜衡鑫和张康年、周正阳、邹怀义之间,除了寻常的上下属同僚关系,是否还有其他特殊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