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宫城,干阳宫。
随着时序进入腊月,神京初冬的柔和已荡然无存,天气一天比一天阴寒。
近年以来施虐不去的极端气候,在嘉昭十四年冬季,再一次上演。
嘉昭帝日常批阅奏章的地方,也从干阳宫正殿搬到后殿的东暖阁。
因前殿没有地龙设置,严冬季节长时间困坐,即便点燃数个火盆,还是难耐严寒。
更不用说嘉昭帝自登基以来,操心国事,一天只睡了两个多时辰,日积月累,身子一向不算强健。
殿后东暖阁建有火墙和地龙,每日嘉昭帝早朝过半,太监就在东暖阁外头地炉中焚烧上等红罗炭。
炭火的热气会在地龙火道、火墙空腔流转循环,即便是呵气成冰的数九寒天,东南阁中也能温暖如春。
嘉昭帝的御桌上迭着几份火器工坊后膛枪研制摘报,这些都是贾琮命工坊管事钱槐定期送入宫中。
这几份摘报一直摆在皇帝案头,嘉昭帝一有空闲便拿来翻阅。
从这些摘报之中,他能看出后膛枪研制速度,虽然不算快捷,但却能看出稳扎稳打,逐步推进,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不骄不躁。
前段时间贾琮丁忧去职,没介入火器工坊事务,工坊依图纸进行摸索后膛枪,表现出盲人摸象般的杂乱无章。
自贾琮重新入工坊主持大局,后膛枪研制气象便焕然一新,前后两厢比较,高下立判,这让嘉昭帝对他十分满意。
也让皇帝再一次认识到,在火器研制和监造方面,贾琮所具有的卓绝之才,放眼整个大周估计无人可以取代。
……
而这天早朝之后,嘉昭帝对后膛枪研制的欣欣期待,很快在心里淡去,心神都转移到兵部呈上的出使土蛮部的回奏。
在接到奏本的第一时间,他便召集兵部尚书顾延魁、礼部尚书郭佑昌、五军营中军主将忠靖侯史鼎、锦衣卫指挥使许坤等入殿议事。
等到奉诏几日入东暖阁,嘉昭帝又让内侍分别赐座。
顾延魁首先说道:“启禀圣上,臣和礼部郭尚书,依照圣谕,一月前遴选兵部左侍郎彭汝南、礼部郎中张攸志为正副使臣,出使蒙古土蛮部。
十三日前,大周使臣到达土蛮部安达汗北庭王帐,面见安达汗交涉逐项事宜,并索要叛国大同军指挥孙占英父子等人。
但安达汗极其麾下将领,矢口否认孙占英等人投奔逃窜土蛮部。
双方争执不小,但是我们使团不过百余人,根本无法就近搜索孙占英父子踪迹。
根据大周边军斥候查探,还有大同锦衣卫出关搜寻,孙占英等人北上路线痕迹,确为进入土蛮部控制的固伦草原。
根据锦衣卫查获的孙家文牍账目,这些年孙家商号出关游商之地,都在土蛮部势力范围。
臣等坚信,孙占英父子与土蛮必定早有勾结,此番出关潜逃,必定是投了安达汗,土蛮部故意推脱,必有隐情。”
忠靖侯史鼎说道:“启奏圣上,安达汗乃草原枭雄,为人果敢勇决,目光长远,他没有充足的南侵准备,绝不会轻易和我大周交恶。
孙占英即便为牟取暴利,走私盐铁违禁于土蛮部,对于安达汗来说,他也不过是个利欲熏心的商贾之流。
常理之下,安达汗绝不会因这样一个人,让我大周提前生出嫌隙防备,这对安达汗百害而无一利。
臣以为安达汗会包庇孙占英,必定不是孙家曾向土蛮部贩卖盐铁,而是另有原因。”
锦衣卫指挥使许坤说道:“臣附议忠靖侯所言,根据锦衣卫辽阳千户所查报,孙占英二子孙绍武,二年前在辽阳城,开了一家皮货店。
孙绍武的皮货店以收购辽东药材皮货为业,根据锦衣卫查探,在孙占英出关潜逃三天前,孙绍武突然离开辽阳城不知去向。
他店铺中的资产也全部搬空,店里的掌柜和伙计也都不知所踪。
锦衣卫据此断定,必定是孙占英在事发之前,提前知会孙绍武,使其及时收拾首尾,随父出关投敌
辽阳城中和孙绍武生意来往密切的几户商家,也都无故失踪,下落不明。
臣以为孙家在大同历经三代,在九边之地根基深浸,孙占英数年之前,就让二子在辽阳驻点,其下还设有臂助,思虑深远,管中窥豹。
这些布下的眼线,事发之后,闻风而动,全身而退,不得不让人深思。
此次孙占英携带家人北上投敌,难保他在关内还留下这等眼线驻点。
因此,臣私下揣测,安达汗一贯野性难驯,穷兵黩武,他之所以包庇孙占英,可能就是看中孙家在关内的根基。
一旦孙家在关内的眼线,被土蛮部安达汗所用,隐患不小。”
许坤此话一出,嘉昭帝和顾延魁、史鼎等人都心中凛然。
原先以为孙占英不过是贩卖盐铁事发,这才悍然出关投敌,
但事实真如锦衣卫侦缉推断,孙家在九边经营数代,即便孙占英携带嫡亲出关投敌,但还在关内留下潜藏势力,这种可能性几乎是肯定的。
如果事实就是如此,那么孙占英之事,并不会随着他出关潜逃而结束,此事流毒将会遗害不小。
嘉昭帝神情冷肃,说道:“许坤,朕命你协调大同辽东两地锦衣卫千户所,抽调精干校尉,严查孙家留下的店铺、人手、暗势。
一旦查获从严处罚,绝不姑息,你即刻去办!”
……
等到许坤退出东暖阁,嘉昭帝说道:“最近几年大周南北各地冬季酷寒,前些日子九边各镇斥候诋报,漠北草原一带雪灾并发。
北虏各部只怕会生计艰难,南下扰边都是老生常谈,九边之地只怕要不太平了。”
贾琮平定女真之战,各位爱卿都耳熟能详,对草原部族的快马利刀,只有火器之威才是鼎定之法。
贾琮眼下已在研制新型后膛火枪,他给朕定下五月之期,此枪一旦营造成功,定会为大周再添镇国利器!”
顾延魁、史鼎等兵事之臣,听出嘉昭帝话语中的激振之意,心中都微微一惊。
火器工坊一向是军国重地,日常防范十分森严,贾琮研制后膛枪之事,除了嘉昭帝知晓,便是火器工坊刘士振等一批工匠参与。
即便顾延魁、史鼎等嘉昭帝心腹之臣,也是毫无所知。
他们见以嘉昭帝的沉稳严谨,提起新制火枪,言语之中的热切笃定,也是非比寻常。
由此可见,这种新制火枪的威力,必定十分出色,不然不会让圣上寄与这等厚望。
而且,他们对嘉昭帝的反应,也不会有所怀疑,因为他们已几次三番,见识贾琮在火器研制上的神奇。
从最早的三段击之法,到改进型鲁密铳,从威力极大的瓷雷,到堪称镇国神器的新式红衣大炮。
因此,他们对贾琮还能研制出威力更大的火枪,不会有半点怀疑和意外。
嘉昭帝看向下首的史鼎,说道“史爱卿,朕要你在明年春末之前,为神机营扩充兵员五千人。
所有兵源不从各卫军筛选抽调,一律由兵部告示从民间青壮中挑选,为九边北虏之患,提前做些准备。
朕预计明年春末,贾琮的新式火枪必定能试射成功,到时五军神机营兵员充足,便可再练强军!”
又对顾延魁说道:“朕要在城东郊外扩建火器司营造工坊,确保明春之后,工坊的火器营造能力能大幅提升。
顾爱卿,此事由你协同工部李德康办理,务必在明年春末之前落成。”
……
嘉昭帝拿过御桌上那份火器工坊摘报,随手翻阅了几页,说道:“前几日荣国史太夫人上书朝廷,为次子贾政请承荣国爵。
当日朕曾和诸位爱卿商讨过荣国爵之事,大宗正和郭爱卿虽各执其见,朕觉得各有各的道理。
那时正遇大同孙占英投敌之变故,此事也耽搁了下来,如今为以正视听,此事却需尽早落定。
贵勋之位乃国朝重器,授之需合情合理合规,绝不可所授非人,以免再生谢鲸、戚建辉、裘良之类荒悖之相。”
……
礼部尚书郭佑昌一听皇帝所言,想起当日嘉昭帝和大宗正忠顺王爷,立意削除荣国爵。
自己出于礼教法度,不愿为此苟同,就提出荣国长房尚存血脉,以为异议抵拒。
难道自己无奈之举,当真要被圣上采纳……。
忠靖侯史鼎一听嘉昭帝的话音,心中不禁一跳,想起当日在干阳殿中,礼部尚书郭佑昌步步为营之际,提的那个一体双爵的说法。
荣国府太夫人是他的亲姑母,贾史两家血脉相连,于公于私,史鼎都希望荣国爵顺利传承。
但是当日干阳殿中,大宗正忠顺王爷之语咄咄逼人,将荣国府二房贾政一脉,贬斥得一无是处。
而当今皇上对大宗正之言,几乎是处于默认状态,史鼎也是久经朝堂波诡,那里还意识不到圣心所向,荣国府实已到了除爵的边缘。
礼部尚书郭佑昌临时提出一体双爵的说法,就像火烧眉毛之际,及时泼了一盆水,让史鼎觉得这也是两全其美之法。
对史鼎来说,贾家什么人承爵不是问题,只要荣国爵能够传承,荣国府不因此败落,贾史两家也好继续守望相助。
况且,史鼎和贾琮颇有私交,他对这个才能卓绝的晚辈,十分看重和推崇,况且因为史湘云的缘故,对方还差点做了他的侄女婿。
于公于私,史鼎对贾琮能承袭荣国爵,都是乐见其成的。
当时史鼎返回府中,还曾和夫人李氏说起此事,李氏听说贾琮还有这等福分,曾经大为意动。
史家两妯娌想撮合贾琮和史湘云的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但史鼎却对此事不抱多大期盼,毕竟一体双爵是历代罕有的荣耀,不是非常之时,不是非常之势,都不会轻易出现。
但是,今时今日,史鼎却察觉到时势风云涌动的预兆。
当初孙占英出关投敌,本以为大周派出使臣,以大国堂堂之势,索要叛国之犯,必定言出法随,手到擒来。
谁也没想到,土蛮部安达汗对此事矢口否认、百般推脱,以至于锦衣卫说出此事隐含风险。
安达汗自大败于平远侯梁成宗,一直厉兵秣马,积蓄实力,加上孙占英的因素,土蛮部之危已翛然俘出水面。
当今圣上深谋远虑,自然察觉到北虏的危机,这才让自己即刻为神机营募兵五千,防患于未然。
而这一增兵决策,和贾琮研制新型火枪,息息相关,圣上要用大周最新式火器,扩充武装神机营兵员,以应对将来土蛮部之患。
在这种兵峰云谲的形势下,贾琮有世无匹敌的火器营造之能,还是天赋惊人的少年将才,曾有过平定关外女真的骄人战绩。
这样的人物,在这等风起云涌之势下,在圣上心目中的份量,必定会被无限加重。
帝王用人之法,驱之以力,用之以功,必先示之以恩。
史鼎心中感叹,或许真是时也命也,贾家那少年的命数,当真不可思议,有些话或许有些僭越,他确有些贵不可言之相……。
他突然想到前日自己夫人和大嫂,送侄女湘云去贾府拜访姑母,两妯娌还自作主张,去了贾家东府交际拉拢一番。
当时史鼎还觉得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尽做些浅薄搞笑之事,如今却觉得夫人和嫂子还真有先见之明。
这边史鼎正有些思绪连篇,却听上首嘉昭帝说道:“郭霖,即刻传大宗正入宫议事,另传翰林院执笔侍诏,为朕拟写诏书!”
……
荣国府,荣庆堂。
自从宝玉养好伤势,可以走动自如之后,贾母和王夫人都心中欢欣,各自想到二房即将承爵,心中更对宝玉疼惜爱重。
今日贾母照例在主位安坐,拉着宝玉坐在自己身边,看到宝玉有些富态的白净圆脸,觉得愈发顺眼。
只是宝玉脸上颇有落寞之色,他因在房中养了两个月,日常作息也有些疏懒,早上起床比以前要晚不少。
穿戴完整便急匆匆来荣庆堂给贾母请安,他之所以这般积极,倒不是他对贾母的孝道有多么淳厚。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他知道每日早间,只要不是雨雪不便的天气,东府姊妹们都会给老太太请安。
宝玉也好趁便和林妹妹、宝姐姐说些亲近的话语。
可没想到自己还是来晚了,东府姊妹一刻钟前就来和老太太请过安。
本来姊妹们是要再闲坐一会儿,只是湘云嚷着要和迎春赶围棋,因为昨日输了两盘,心中不服气,今日要扳回场子。
湘云到府算客,迎春等人自然无有不可,贾母一向宠爱这娘家侄孙女,自然叫她们回去玩乐。
宝玉这边急哄哄过来,正好没赶上趟,让他跟着去东府,腻着姊妹们说笑,他也是愿意的,只是心中却有些不敢。
不说东府的门槛太精,守门的婆子一贯都是那句外男不得入内院。
更重要的一桩,两府的人都知道,眼下贾琮在东府日夜读书备考,准备下场明年春闱。
科举春闱这种事,对宝玉有极大的镇杀之力,说是不屑鄙视也好,说是自惭形愧也罢。
总之,他对这种仕途科举之事,都恨不得离开八百丈远,即便东府有林妹妹,以及诸多美貌丫鬟,他还是不得不退避三舍的。
自从他卧床养伤以来,迎春和探春倒常常来看望,只林妹妹和宝姐姐来得极少,且每次都和姊妹们一起,话语之间也生分得紧。
宝玉实在想不通,即便他们之间是外亲姊妹,也是同一府邸相处长大,何必要避讳生分到如此。
一想到这一对天仙般的人儿,都对自己这样疏远冷淡,莫非自己这须眉浊物,真的不配这钟灵毓秀稍稍予以眷顾。
想到这些宝玉难免长吁短叹,悲春伤秋,一颗心很痛,真的很痛……。
……
一旁的贾母、王夫人正和薛姨妈唠嗑,对宝玉寻愁觅恨的古怪表情,她们早有些习惯,因此也不太放心上。
自从知道贾家爵位要落到二房的头上,自己姐姐身上的诰命,马上就上升一大截,薛姨妈来荣庆堂走动的次数变得频繁。
只是薛姨妈心中郁闷,自己女儿宝钗终究是个不开窍的,自己提点过她,让她日常在老太太面前多露脸,多说些讨喜的好话。
自己女儿全部当成耳旁风,甚至连往日的灵巧聪慧都少了大半,每次一进荣庆堂,都是一副木木的模样,气得薛姨妈直皱眉头。
方才史家姑娘说去下围棋,让她们姊妹去就是,自己女儿也傻乎乎跟着去,真是连个轻重眼力劲都没有。
自己往日那个灵巧通透的女儿,如今变成这等挫笨样子。
不说薛姨妈因宝钗不听话,心里有些不得劲,唠嗑聊天有些不在状态。
其实贾母和王夫人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因贾母的奏书已入宫数天,至今还没得丝毫回复风声,这桩大事依旧悬在那里。
正当她们各自心中踌躇迷瞪,就听林之孝家掀了门帘进来,说道:“老太太,方才礼部一名主事到府上传话。
说得了宫中口谕,巳时一刻,礼部、宗人府的官老爷,要到府上宣诏,让府上预备礼节,府上诰命和子弟都到荣禧堂接旨。”
贾母一听神情大喜,一旁的王夫人笑道:“终究是老太太国夫人的位份贵重,一封奏书入宫,圣上果真就赐下承爵恩典。”
一旁的薛姨妈听了这话,便知自己姐姐日思夜盼的承爵之事,终于眼前成真,她想到了宝玉和女儿宝钗,脸上也浮现红光。
连忙笑着和贾母道喜,喜庆的话语不带重样,顷刻之间就说了半车。
贾母见一直悬心之事终于落地,不禁老怀大慰。
她看着身边的宝玉,想象他继承家业的模样,觉得一辈子心愿都足了。
贾母又让林之孝家的,即刻派人去工部叫贾政回家,准备接旨承爵,又吩咐荣国府内外张灯结彩,庆贺荣国世爵传承。
整个荣国府很快便充斥着满满喜庆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