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推事院衙门,院事官廨。
郑英权听了周兴君的令谕,心中一阵凛然,他追随周君兴已有多年。
不管这位上官的心术手段,是正是邪,名声又是何等狼籍不堪,但谁也无法否认,他具备出色的才干和谋略。
方才他只是草草看了那蓝皮小册几眼,便一下抓到事情的关键。
断定在市井上追查蓝皮小册的始作俑者,不过是无用之功。
只有转换方向,从吏部户部等官衙进行追查,才会有所斩获。
因蓝皮小册上记录的官员履历私隐,不要说寻常市井人物无从得知,便是很多在朝官员也无法尽知。
只有像吏部、户部这样能经常接触官员履历文档的衙门,才会有这等类似操作的便利。
且在任官员因仕途顾忌,不过轻易去做风险嫌疑之事,反而卸任致仕的官员,因少了顾忌,涉案的可能性更大。
但凡致仕的官员,其中不少都是被动致仕,或因为党争,或因为倾轧,或因为失职,这类致仕牵扯复杂,会孽生出难测的祸患。
周君兴幽幽说道:“春闱会试是朝廷伦才大典终局,前几日我入宫面圣,圣上在我面前提到多次,可见求才若渴之心。
当今圣上关注之事,便是推事院履事要务,务必关注事态,重之慎之。
我听闻本届会试入京举子,日常走动频繁,又因出了这蓝皮册子,更是呼朋结群,拜谒官员府邸,勾连暗结,整日闹得沸沸扬扬。
但凡科举之试,官员学子沟通舞弊,时有发生,眼下这种拜谒结交之风,说不得便是祸患之始。
锦衣卫那些大老粗,只会在出了事情后,才去亡羊补牢。
推事院身为圣上耳目鹰犬,为圣上分忧解难,就要去做防患未然之事。
除了追查这蓝皮册子是何人所做,还要调配部分人手,监察入京举子动向,登录他们拜谒勾连过那些官员,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学子,以为读了几本圣贤书,得了一个举人,便眼高于顶,举止狂妄,行事放荡,啸聚市井,对他们不得不防!”
……
郑英权听了周君兴这番冷僻之言,心中微微一寒,他从周君兴的话语之中,听出他对士人举子的隔阂和恶意。
别人或许不知其中根由,但是作为追随周君兴多年的下属,郑英权却是深知个中根源。
周君兴当年也是名读书人,因屡试不中,举业无望,从此混迹市井,凑巧得了机缘,成了永州府衙一名小吏。
后来他跟着升迁为御史中丞上官入京,成为御史台一名普通御史,因举告上官贪污渎职,渐渐进入圣上视野。
当年圣上初登大宝,朝局动荡,隐象频生,为稳定局势,花了许多心力,据说这周君兴在其中出了大力。
所以尽管周君兴私德口碑不佳,但因手段狠辣,颇有谋略,还是得到圣上器重,只是他得罪人实在太多,几番被人弹劾。
最后圣上也保不住他,就把他打发到德州做了名六品参军。
嘉昭十年,圣上重启推事院,又将周君兴从德州调回神京,任正五品推事院院事。
这四五年时间,周君兴为圣上屡立功绩,但因不是三甲进士出身,文官实职到正五品,已经无法再晋升。
但圣上为掌控朝局凭添利器,对重启推事院十分看重,周君兴自从执掌推事院,不到一年时间,就让推事院重新焕发昔日凶戾和威势。
光凭这一点,便让圣上对他十分赞许,不能有功不赏,因此突破常例,于科举之外,特赐他同进士出身,并提拔为从四品官身。
但是圣上此举,在朝堂身上引起渲染大波,许多文武官员纷纷上奏反对。
认为此举悖逆国朝科举伦才祖制,是对科举取士的践踏,无法对天下学子予以交待。
能在朝堂上登堂入室的文官,都是正五品以上官员,他们能晋升到五品以上,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三甲出身。
一个连进士都不是的文官,因幸进而被提拔到从四品。
不仅是对官场常规的颠覆,也是对科甲入仕正统文官,所依仗的根基和荣耀,一种漫不经心的忽视。
当然,官员纷纷上书反对此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就是他们不想看到,周君兴这样的酷吏,不断得到圣上重用,持续登上高位。
这对在朝文武官员,将是难于估量的威慑和隐患,他们不愿看到因周君兴的晋升,而使得推事院的势力愈发高涨。
谁也无法保证,将来某一天,自己的把柄落在推事院手中……。
但是这一次,嘉昭帝干纲独断,力排众议,鼎定此事。
因为皇帝要掌控朝政,钳制百官,就必须要有周君兴这样的人物,即便他手段狠厉,声誉口碑不佳。
而自周君兴晋升从四品推事院院事,他也愈发成为朝官群体中的异类,和那些靠着科举入仕的文官,更加势不两立。
或许,这也是嘉昭帝想要看到的。
推事院不需要官声卓著的清名之臣,而需要尖刀利刃,需要只忠心圣君的孤臣。
……
所以,周君兴对这些会试举子所为,难掩厌恶和仇视,不过是出于自家心中缺憾,郑英权自然明了其中原因。
而且周君兴晋升从四品,大概也是到头了,圣上即便再器重他,有些事可一不可再,再想拨冗提拔,只怕也不容易了。
所以,郑英权心中未免没有感叹,因他也是名入三甲的进士。
衙门上官都只有从四品,自己这个六品主事,只要还呆在推事院,只怕仕途也很有限……。
……
周君兴又问道:“最近外面的举子,除了这蓝皮册子的事情,还有其他什么异常之事?”
郑英权回道:“最近除不少举子依照这份名录,四处拜谒相关官员,倒是没有其他逾矩之行。
只是威远伯贾琮的府邸,连日有许多入京举子投帖拜谒,伯爵府门口每日都有人聚集,等候贾琮收帖接见。
不过贾琮以丁忧守孝、读书应试等理由,闭门谢客,但投帖拜谒的举子还是有增无减,也算是神京一桩事迹。”
周君兴奇道:“贾琮并不是春闱主考官或属官,他是个世家武勋,充其量不过是应试举子,怎么会有举子热衷拜谒于他?”
郑英权回道:“贾琮虽出身武勋世家,但他也是雍州乡试解元,乡试上一篇策论宏文,震动天下。
那文中的立身四言,被天下学子视为不易真法,他虽是武勋之身,但在士林之中名望颇高,被天下学子视为同类。
再加上前段时间,礼部大宗伯郭佑昌、太常寺少卿郑俨都因贾琮之故,落选本届春闱主考,在市井中传得沸沸扬扬。
依属下所见,这些举子一是倾慕贾琮的文华名望,再就是对此人有些好奇,所以才会纷纷上门拜谒结识,也不算什么奇事。”
……
周君兴目光闪烁,说道:“贾琮此人不能等闲视之,他是个到哪里,都能搅动风云的人物,抽调几个精干人手,在伯爵府周围设下暗桩。”
郑英权听了这几话,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眼下推事院人手也不算充裕,在他看来贾琮虽然声名显赫,但与推事院关注之事,并无什么牵连,在他身上耗费人力,好像有些不值当。
但他转念一想,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自己这位上官,对贾琮可一直没好感。
当年贾琮考中雍州乡试头名解元,周君兴的儿子周子安心中不服,在贡院放榜之时,当众污言构陷贾琮,煽动学子非议。
因为此事触犯到郭佑昌和郑俨的清名,再加上周君兴在朝堂上本就人憎鬼厌,都察院御史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发难机会。
因此上书弹劾举子周子安、石永信祸乱皇寿恩科伦才大典,心思奸险,应革去生员功名,以儆效尤,以清士子学风。
朝堂其他厌弃周君兴的文武大臣,也都纷纷落井下石,皇帝也不好悖逆群情汹汹。 于是嘉昭帝下旨,革除周子安、石永信生员功名,三年之内不得参加科举。
也就是说三年后,他们的同年都已中进士,他们还要从进学秀才开始重考,登科之路要多蹉跎许多年。
周君兴自己吃了科举不中的大亏,本来儿子周子安颇有才学,就想靠着儿子挽回心中之憾,却没想到落得这样结果。
他儿子这笔账,归根结底,自然要算在贾琮头上,所以郑英权深知,周君兴对贾琮一向颇有芥蒂。
……
周君兴看了郑英权一眼,目光锐利,仿佛能看穿对方的心思。
说道:“贾琮此人不可等闲视之,我对此人一向心有疑虑,你还记得当年我们第一次和他打交道吗?”
郑英权略微想了一下,说道:“属下自然记得,那是嘉昭十年的事,当时他年方十岁,就被康顺王邀请参加楠溪文会。
还在文会上做了一首咏梅词,从此崭露头角,不断成就名望。”
周君兴目光阴冷,说道:“也是在那次文会上,为我建功的吴进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隐门凶徒所杀。
凶手混出康顺王的舒云别苑,躲过推事院高手的追杀,抢夺贾琮的马车,并以他为人质,逃之夭夭。
当时我们都觉得,以隐门杀手的果敢狠辣,贾琮必定难逃一死,最终会被凶手杀人灭口。
可是时间过去三天,他居然毫发无损回到荣国府。
据他所说,劫持他的凶手,受了刀伤发起热病,他乘对方神志不清,才侥幸逃走。
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居然能这样糊里糊涂死里逃生,如今想来还是让人匪夷所思。”
郑英权说道:“属下还清楚记得,当时大人派属下去荣国府,当面和贾琮问询杀手下落,但是他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周君兴脸上露出阴森的微笑,说道:“一个十岁的孩子,经历生死关口,却一如往常,面对你这种老练衙官,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
郑英权听了这话,心中微微凛然,当年他入荣国府问询贾琮,事情已过去多年,如果不是今日提起,他都已开始淡忘。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周君心目光敏锐独到,他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贾琮少年早慧,的确非同寻常。
周君兴叹道:“当年的事情死无对证,连我在德州网罗的两名心腹高手,在追缉凶手的时候,离奇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贾琮又是荣国府子弟,身份特殊,加上当时他才十岁,不入民刑之法,我们根本无法深查。
这才过去没几年,他便已发迹到这种地步,如今身份愈发贵重,更是没法随意触及,当年的事只怕永远也找不到真相了。
但是你看他这几年,崛起速度令人咂舌,他身上不合常理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些。
而他的起势发迹,也正在楠溪文会事发之后,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眼下春闱在即,市面上突然出现这本奇怪的册子,贾琮又刚巧受到赶考举子追捧,我虽不敢肯定这其中是否密切关联。
但推事院身为陛下耳目鹰犬,面临春闱前夕事态离奇,多一双眼睛,多一些留意,总是没错的。”
郑英权心中暗自思虑,他不能不承认,周君兴的一番话,的确有老成谋事的成分,但其中是否夹杂对贾琮的私怨,谁又能说得清。
……
周君兴继续说道:“英权,你追随我多年,你应该很清楚,推事院为百官所忌,推事院的权势皆来自陛下的倚重。
一旦推事院失去圣宠,百官虎视眈眈,你我大概会死无葬身之地。”
郑英权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发凉……
周君兴又说道:“只有为君解忧,为国尽忠,才能圣宠不衰,仕途不败!”
这几年圣上大兴火器之技,在五军营中组建神机营,以推广火器之机,洗涤军权,调动将领,将十余万五军营精锐完全掌控。
如今,圣上一改登基十余年以来,在太上皇荫蔽之下,对军权掌控薄弱的颓势。
但是偏这个时候,江南卫军连年爆发大案,邹怀义、周正阳、罗雄、杜衡鑫等卫军将领高官,纷纷涉案伏法。
江南卫军糜烂如此,军中贪卑枉法成风,已让陛下心生警惕,而金陵大案还牵扯赵王姻亲张康年,对陛下的触动更大……。
陛下让推事院秘缉赵王一系官员的违法之行,并打压赵王在西北吐蕃边陲的军中势力,便是要震慑其妄生野望,
前些日子我入宫面圣,圣上数次提到军中革弊肃贪之事,我已听到风声,圣上欲在锦衣卫和推事院之间,加设军中稽查之权。”
郑英权听到这里心中猛然一跳,并从周君兴的目光中,看到一丝炙热。
大周锦衣卫虽称卫,但没有皇帝下诏,无权私自稽查军伍之事,只能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主持之下,做些配合缉捕之事。
而推事院只有文官稽查之权,同样没有皇帝诏令,禁绝涉及军伍之事。
不管是锦衣卫还是推事院,谁要是能得到军中稽查之权,谁就能节制左右军权,这该是何等赫赫权柄。
周君兴沉声说道:“锦衣卫指挥使许坤,最近查获大同盐铁贩卖大案,又牵扯侦缉孙占英投敌一事,卓有成效,颇得圣上嘉许。
一旦军中稽查之权,落到了锦衣卫头上,此消彼长之下,推事院权柄不张,便会渐渐失去圣眷。
仕途坎坷,不进则退,到了那时,你我性命前程又在那里?”
周君兴望着案上的蓝皮小册,阴森森的说道:“因此,权责范畴之内,但有疑窦,就不能轻易放过,纠察到底,以彰推事院之功!”
……
伯爵府,贾琮院。
薛姨妈因薛蟠之故,气病卧床,迎春、黛玉等姊妹因和宝钗之情,这日正结伴去梨香院拜望。
临行前黛玉让紫鹃去贾琮院里,准备请贾琮一起过去以应礼数。
紫鹃刚走进院子,透过书房的窗棂子,看到贾琮正奋笔疾书,神情举止十分专注。
黛玉日常关注贾琮的举业应试,常在紫鹃面前说起贾琮功课琐事,所以紫鹃大概知道贾琮每日要撰写时文。
至于什么是时文,紫鹃也不太懂,总之是和三爷金榜题名大有干系,十分要紧之事。
如今见贾琮这等形状,又知姑娘对三爷科考之事很是上心,自然不敢轻易打扰,和晴雯留了话便离开。
黛玉听了紫鹃回报,也称她事情妥当,黛玉自己精通文事,知道行文讲究一气呵成,贾琮正疾笔而书,自然不能打扰。
看望薛姨妈之事,并不用急于一时,于是和迎春等姐妹先过府探望。
……
等贾琮一篇时文习作完成,外头正稀稀落落下起雨来,如今已近三月,虽春寒料峭,但气息渐和煦,雨水也开始频繁。
贾琮出了屋子,在走廊上散步透气,呼吸润泽冰凉的水汽,正感到心胸舒爽。
晴雯上来和他说了紫鹃来过之事,贾琮估摸紫鹃来时,自己这篇时文才刚起笔不久,如今一篇洋洋洒洒写完,可是耗费不少时间。
计算时间迎春黛玉等姊妹,多半已拜望过薛姨妈回来,或就近去荣庆堂贾母处问安闲坐。
他望着院中如丝如缕的雨幕,想到那日也是在雨中,他和宝钗少有的相对而谈,话语和暖投契,颇有意趣。
自己言语无忌,甚至对姑娘家多有唐突,那日宝钗走后,因薛姨妈之病,就再没来过。
如今自己知道了事情,不去问候薛姨妈,不仅失了礼数,宝钗面上也不好看。
于是换衣取伞,带了晴雯随侍,迎风踏雨去梨香院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