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笑声,一个明艳逼人的少妇走了进来。身上大红色底子缕金绣牡丹纹样圆领褙子,米黄色竹叶暗花儿立领中衣,底下配着一条绛紫色马面裙。头上高高挽着八宝攒珠髻,上头一支赤金卧凤钗,钗子中间一颗硕大的珠子圆润有光,凤嘴儿处衔着一溜儿小些珠子,却也是颗颗大小均匀,十分难得。额前一条金绞丝镶红宝抹额,一侧鬓角处还有两支金珠簪子别住了碎发。
整个儿人金光璀璨,耀人眼目。若是换了一个人这样的装扮,必是俗不可耐。偏生这位少妇身上,衬着那一双丹凤三角眼,两道柳叶吊梢眉,更显出几分威风赫赫来。
“我失礼了,不曾迎接姑妈和妹妹,姑妈勿怪!”凤姐儿满面含笑,对着贾敏福身拜礼。一抬头见了黛玉,露出十分惊讶之色,几步走过去拉起了黛玉的手,“呦,这就是林妹妹?啧啧,我今儿可是开了眼界,这世间,竟是真有这样的妙人儿!”
上上下下打量着,目中不掩惊艳之色,扭头对贾母笑道:“老祖宗,我瞧着林妹妹,倒像是您还有姑妈极像!果然,只有老祖宗和姑妈,才能养出林妹妹这般通身的气派!”
贾敏嘴角微微一扬,“琏儿媳妇好会说话。”
贾母笑道:“你不知道,她这个嘴头儿子,在咱们府里都是挂了名的厉害!我们哪,如今都叫她凤辣子!”
“哎呦呦,论起厉害来,谁还比得过老太太呢?”凤姐儿过去给贾母捶着肩头,扬脸对贾敏笑道,“姑妈不知道,原先我都自认为是个精明人了,可跟老太太一比,哪里能够配的上给老太太提鞋呢!府里的大事小情,若是我想不到,还得老太太给提醒,真真羞死个人了!”
贾敏知道王熙凤乃是二嫂子的内侄女,听她说话倒是干脆爽利,只是这性子……
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看贾琏,琏哥儿压制得住她?
贾母笑着朝凤姐儿道:“又来贫嘴了!你表弟还在这里呢,你这破落户,仔细吓着了他!”
凤姐儿这才笑嘻嘻地将黛玉送到贾母身边儿坐下,“是是是,我看出来了,林妹妹林表弟一来呀,老太太就再不肯疼顾我了!”
又转身看林烨,见他一身儿与黛玉颜色相同的锦衫,腰间一条同色银线绣云纹如意带,上头还悬了一枚白玉璧,足蹬黑色小朝靴,俊眉秀目,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被宝玉比下去。
凤姐儿又是好一番赞叹。林烨冷眼看着这位表嫂,饶是他经历两世,也不得不说,这位红楼十二钗中最为彪悍之人,真是与众不同的性子。这一番排场不说,单是这份儿众人面前挥洒自如,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处处捧着你说,教你半点儿不能着恼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忽然又听见贾母问他:“如今念着书呢?”
林烨赶紧站起来——不管如何,这位老太太都是他的外祖母。
“是呀,父亲三年前就请了一位老先生在家里坐馆。”林烨这个壳子生得好,笑眯眯说话的样子,还真是能让贾母这样的老人家打心眼里喜欢。
招手也叫他坐在跟前,贾母摩挲着他的头,含笑道:“倒是跟你父亲一般,是个爱念书的。”
林烨笑得眉眼弯弯,“娘也时常这么说呢。外祖母,父亲也说我念书念得不错的。”
说着,还点了点头,眼中很有些得瑟的味道。
“所以我还和父亲说呢,等下一年的时候,我就下场去试试。”
这话才说完,底下邢夫人就笑着接了茬儿,“哎呦,真是个好孩子!老太太,到底是您的外孙呦!大外甥这年纪虽小,志气却是高呢!”
目光闪动,扫过了旁边的王夫人。
王夫人只低头吃茶,恍若未闻。宝玉连连摇头,为这个表弟可惜。底下的三春姐妹们倒是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林烨感到贾母摸在自己头上的手放了下去,听她慈爱道:“知道用功是好的。不过,你还小呢,也得仔细保养身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必像那寒门小户一般的悬梁刺股。”
林烨笑得眉眼弯弯,“外祖母说的我记住啦!”
歪过头看看宝玉,纯然一副天真无邪状,“宝二表哥呢,说不定,到时候我能和宝二表哥一同下场呢。”
别人尚未说话,宝玉先就摇着手,笑道:“我可不来。那些圣人书,原只是为了让人明理而已,谁知道后人竟是拿着做追名逐利之用了。若是圣人有知,也不知道当做何想了。我最是厌恶八股策论一流,倒是表弟你,也不要过于沉溺于此呢。古来也有多少文章诗词是好的,表弟倒是可以多看看。”
这番话一出口,屋子里众人都是脸色变了。贾敏垂下眼皮,掩去了眼中的薄怒——宝玉的话,分明是当着短人说矮子!这话他和姐妹们说没什么,跟贾母甚至贾琏等人说也没什么,可唯独不能当着林家的人说。原因无他,林如海就是从科举入仕的。前科探花郎,在他嘴里,竟是成了沽名钓誉争名夺利的小人了?
黛玉秀眉一挑,便要说话。
林烨却是抢在她的前头,小脸儿绷得紧紧的,站起身来,扬声道:“表哥这话我却不赞同了。想科举未出之时,国之栋梁,唯有举荐一道。多有尸位素餐者,窃据高位。如今以文取第,靠的乃是个人勤奋与天分。那无能之人,便不能靠家族以谋利。古往今来,多少科举入仕的人,或居高位,心系天下;或只为一方父母,却能让百姓安居。远的不说,只说本朝太祖年间,头一次开科,三鼎甲中状元榜眼探花,按理当入翰林院以备重用,三人却纷纷请辞。只因战乱才平,地方官员良莠不齐,百姓不能安居。此举一出,当年多少人抛却京中繁华安乐,前往东南西南西蛮北凉等地?难道这也是追名逐利?再说,谁的心里没有一番高远志向?我虽小些,却也盼着以后能够如爹爹那般做出一番事业,大能造福一方百姓,小能护佑家人平安。难道,这样的事情能够从天上掉下来?不读书,不科举,如何能做到?表哥上有长兄,下有幼弟,想来无碍。表弟我却是不行的。”
伸手一指黛玉,“若是我没有本事,以后如何能够帮衬姐姐,为姐姐所倚靠?”
又看向屋子里的迎春姐妹,清亮亮的目光中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别的——有这样的兄弟,你们往后可靠谁呦!
宝玉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又无从辩驳。
林烨笑了笑,“再者,我时常听见娘说,当年二舅舅的学问也是极好的。若不是上皇顾念外祖父忠心,加恩让二舅舅入了工部。不然,以二舅舅的学识,也定是能够打马游街的。二表哥,你能说,舅舅也是用这个争名逐利?”
“烨儿,好了。”贾敏见儿子利利索索地数落了宝玉一顿,等他说完了,才开口制止,“你二表哥一句话,倒招出你这么些话来!”
虽然是斥责的语气,她的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王夫人早就气的变了脸色。宝玉是她的心头肉,别说平辈儿,就是她自己,往日里也没这么数说过!
只是,上门是客,这客,又偏生是她极为被偏宠的小姑子,这口气说什么也得忍了下去。
努力吸了口气,挤出一丝笑意:“姑奶奶别怪宝玉,他也并没有别的意思。”
又板着脸斥道:“宝玉,说错了话,还不快向你姑妈致歉?”
贾母听着林烨的话,不免要抬起眼皮重新打量这个孩子。看着是个纯良的,说起话来怎么这般犀利?
宝玉看看黛玉,见她俏脸微寒,一双妙目看向自己时候,全然都是冷意。恍然大悟——自己方才的话,可不是将林姑父也绕了进去?有林妹妹这般清逸出尘的女儿,林姑父自然也不会是那等国贼禄蠹之辈。
忙上前对着贾敏躬身作揖,“姑妈,是侄儿一时口快,请姑妈见谅。”
不等贾敏说话,又对着黛玉一揖,“好妹妹,你也别恼我。”
黛玉霍然起身,避了开去。清凌凌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表哥不必如此,没得折煞我。”
她从小儿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对父母感情极深。宝玉虽然没点着名字说,可那一番话,句句说读书人,说那些个科举入仕的,可不就是让她恼怒么?
凤姐儿忙笑着打岔:“老祖宗,您瞧瞧,这姑妈才回来,您不是念叨着好些天了?上回还说有多少话要与姑妈说呢?既是这样,拘着表弟表妹和二妹妹他们在这里作甚?没得闷了他们呢。不如,我送了他们往那边儿屋子里去坐着说话玩耍,岂不是好?”
贾母也不欲叫女儿一回来,先就因小孩子的斗嘴心里不痛快,笑着点头:“伺候好了你弟弟妹妹们,不然我可不答应!”
“是是是,凤丫头不敢不尽心!”
转了转眼珠儿,“叫大嫂子跟我一块儿过去?有了错处儿,我也好拉着个垫背的。”
她的脸上神色极为生动,眼珠儿灵活,只说的贾母大笑,打发了李纨也跟着去了。
闲话少叙,一时林如海过来拜见了岳母,又被她留着说了几句话。便有婆子来回,说是酒席已经预备好了。
宴饮过后,林如海夫妻便起身告辞。
贾母乍与女儿相聚,如何舍得放回去?贾敏也是眼圈微红。不过,还是按着规矩辞别了母亲。
贾母又想着留下黛玉和林烨住下。这回倒是不用别人,贾敏先就推辞了:“老爷还说这一两日要去拜拜京里的故友同僚,却是不能住下了。”
贾母无奈,只得让她们去了。
坐上了回家的马车,贾敏脸上勉强的笑意就敛了起来。想着今儿孩子们出去后,老太太打发走了两个嫂子,跟自己提了想黛玉宝玉结亲的意思。
贾敏有些埋怨母亲。先前在扬州时候,就接到过母亲的信,话里话外提着要二玉做亲的意思。自己觉得黛玉还小,宝玉什么性子也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他的娘是王氏!就冲着这一点,自己也不会考虑的。如今老太太又旧话重提,这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与王氏不对付,黛玉要是做了她的儿媳妇,往后岂有好日子过?更何况,那宝玉什么脾气秉性,她今儿也看清楚了。长的倒是不错,可惜竟是个不懂事的!还不如烨儿明白事理呢。这样的孩子,凭他再长得怎么好,再怎么有先天之福,她也不会把女儿定给他的。
直接拒绝了母亲的意思,只说玉儿的事情自己做不了主,须得自家老爷发话才行。她也没有忽略母亲眼中一闪而逝的怒色。
忍不住掀开车上的窗帘往后看了看,见娘家门口两座石狮子威威风风地立着,“敕造荣国府”几个大字肃穆严正。叹了口气,贾敏放下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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