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门口,钟鸣鼓响,张道士执香披衣,带领众徒在路旁迎接。
王熙凤见王夫人自个儿没来,却招致了这样的阵势,不仅感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恨得牙齿直痒痒的。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一头撞在王熙凤的怀里,王熙凤正巧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出,一扬手照那小孩子的脸上打了个嘴巴,直骂其是小野杂种!
张道士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说请他来。
张道士被贾珍搀着过来笑称老太太为老祖宗,并问候老太太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姑娘纳福!贾母笑称张道士为老神仙,也问候其好。张道士回过了话,话锋一转,说到了贾宝玉来。原来,前日四月二十六,清虚观做遮天大王的圣诞,张道士派人去请贾宝玉来逛逛,派去的人回来却说不在家。
此时,宝玉去解手儿了才回来,忙上前问候了张爷爷的好。张道士也抱住了贾宝玉问好,又两眼酸酸地感叹着,说贾宝玉的这个形容身段和言谈举动,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贾母听了,也觉得有些戚惨,也说贾宝玉像他爷爷。
这时,好戏开唱,张道士的话锋进入主题,说贾宝玉是时候该提亲了,又说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长的模样好,聪明智慧,根基家当,与贾宝玉配的过,并询问老太太的意思,且说自己不敢造次,要等请了示下,才敢提去。
于是,贾母借机讲出了自己的想法,只道是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贾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又说不管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有好的。
张道士想把贾宝玉的那块玉请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和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于是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出去了。
直到贾母带着众人上了楼,张道士才捧着盘子送了玉来,且说众人见了贾宝玉的玉,觉得实在稀罕,各人都愿意将传道的法器作为敬贺之礼,给贾宝玉留着玩耍赏人。只见盘内有金璜,也有玉块,珠穿宝嵌、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
贾宝玉直言张道士是在胡闹,说出家人的这些来之不易,断不能收。张道士表示,这是他们一点敬意,自己也不能阻挡,张道士又说,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们看着自己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下了。
贾母与宝玉、宝钗、黛玉在正面楼上归坐,王熙凤等上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一时贾珍上来,说神前拈了戏,头一本是《白蛇记》,乃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下来,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
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用手翻弄寻拨方才那一盘子东西,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来,笑说这件东西好像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的。宝钗听了,笑说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宝玉说自己并没看见史湘云有这个。探春笑说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都记得。黛玉冷笑,说宝钗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才是留心呢。宝钗听说,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忽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是史湘云有了,他就留着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倒都不理论,惟有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心里不觉没意思起来,又掏出来,瞅着黛玉,笑说这个东西有趣儿,先替黛玉拿着,到家里穿上个穗子再给黛玉带。黛玉将头一扭,说自己不稀罕。既然林黛玉不稀罕,贾宝玉于是又更放心地揣起来了。
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猪羊、香烛、茶食之类,赶来送礼。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家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这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不过闲逛逛,没的惊动人。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
从清虚观回来,黛玉就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怠吃。次日,贾宝玉不时来问,只怕他有个好歹。黛玉让宝玉只管听戏去罢,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心里想着,别人不知道他的心还可恕,连黛玉也奚落起他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要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
下脸来,表示自己白认得黛玉了!黛玉听说,冷笑了两声,说自己哪里能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宝玉的。宝玉听了,便走来,直问到黛玉的脸上,问黛玉是不是安心咒他天诛地灭?黛玉一闻此言,方觉自己说错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说要安心咒宝玉,自己也天诛地灭,又说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怕拦了宝玉的好姻缘。
此刻,宝玉心想:“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个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
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儿着急,安心哄我。”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
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
那宝玉又听见黛玉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
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不动。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
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又少不得去叫来了袭人。
宝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笑道:“你合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呢?”
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急,“哇”的一声,吐出来了。
雪雁忙上来捶揉,说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才吃了药,好些儿,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了;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心里过的去呢?”
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竟还不如紫鹃呢。
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和黛玉较证,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
袭人守着宝玉,见他两个哭的悲痛,也心酸起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伤起心来,也拿着绢子拭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外面的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儿,便连忙的一齐往前头去回了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于连累了他们。
那贾母王夫人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原故,便一齐进园来瞧,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呢?因此将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的说,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