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夜,静凉,贾环双手放在胸前安静地躺在帐篷里,到了西北他们便不能以天为被、地为床了,幸好沿途都有驿站,过了关口便是西宁,而沿路有一块小沙漠前后也就两三天的脚程,衙役们原本便是走惯了的,到了下午便早早地寻了一块背风的地安营扎寨。

外头的风呼呼地吹得他有点心烦,闭着的眼睛越来越干涩了。他听到外头燃烧着的柴火噼啪的声音忽然就停了,四周一片的安静,太安静了,连着风声都消停了,他觉得不对,在黑暗中默默地睁开眼睛,坐了起身。

伸手摸到了睡前找好的石块,抓在手里,悄悄地起身,撩起了外头挂着的粗布,帐篷中间的篝火果然已经灭了,若不是风忽然停了,他也不会意识到。史湘云留在了白天经过的小镇上,到底能住的舒服一些,路上买了一个伺候的丫头,似乎也是西北人,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贾环等着自己的视力习惯了黑夜,只见月亮明晃晃地挂着,照在黄沙地上,贾环环视四周,就看了两眼便发现了不对,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

甄宝玉睡得很熟,睡梦中不自觉地翻了个身,结果脑袋后头枕着的圆木一动,他便醒了,正想伸手去勾圆木,忽然觉得耳边一阵的热,睁开眼睛便见着一个汉子满脸狰狞的正对着他,似乎下一秒钟就想干掉自己。

不是吧,流个放也要小爷性命?甄宝玉在肚子里哀嚎着,正想躲,只听砰地一声,那汉子身子一软,斜着倒在了地上,露出了后面拿着石头,面无表情的贾环。

恩人!甄宝玉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将自己挪了出来,把傍晚好不容易找到的睡觉最佳位置让给对方。

“怎么回事?”甄宝玉喘了两口气总算喘均匀了,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贾环颠着石头上下抛了抛,看了地上已经躺下的人一眼:“大概,也许,有人想干掉你?”他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甄宝玉,到底是冲着贾宝玉来的,还是冲着甄宝玉来的?两者似乎没什么差别,又有什么差别。

甄宝玉撇嘴道:“肯定不是冲着我的,我做人这么实在的!”他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十八岁之前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贾环偏头想了一会,确实想不出来,算了,抛开不说:“这人怎么办?”

甄宝玉睁大了眼睛:“你问我?”

贾环点点头,真诚地看着他。

甄宝玉苦着脸想了一会:“要不丢外头去……”

贾环觉得把一个要害死自己的人,活着放走实在是太善良了,可是这队伍的人数是固定的,要是真少了一个,确实也麻烦,努了努嘴,啜了一下,干脆拿起石头又对着昏迷的汉子迎面一击,打得他满面桃花开之后,喊了甄宝玉一起抬到了顺风处。

若是能活下来便是他的福气,若是就此死了,也少了一笔心事。

甄宝玉跟着贾环两人一起用力走了一炷香之后,从高处往山头后丢去,之间那汉子顺着小坡一咕噜地滚了下去,顺着黄沙淹了大半。

“他这样会不会死啊。”甄宝玉比贾环胆小一些。

贾环皱着眉头想了想:“大概吧。”他也说不准,喊了宝玉回去睡觉,这次他上了心,回了老帐篷,省的旁人看出来。

第二天一早,大伙陆陆续续出来,西北干旱,基本没什么水可以浪费给你洗脸,也就乘着吃点心的机会自己拿着热汤漱漱口,再用自己的袖子擦把脸。

那三四个衙役点了点人,其中一个对着另一个嘀咕道:“少了一个。”

另一个个子高一些的看了一眼道:“我去附近看看。”

因着宝玉等人丢的地方确实不远,不一会便看见了,那高个的喊了矮个的过来,又一指:“估计是晚上撒尿失脚跌下去了,走吧,肯定死了。”

一听死了,甄宝玉浑身一激灵,回头看向贾环,贾环听闻便顺着几个胆子大的一起去看了,果然死了,大半的身子都陷在沙子里,只剩着一小腿露在外头。

“这沙漠多流沙,一个不小心便掉下去了,神仙难救。”那高个的衙役摇摇头,他是走惯这条路的,原本还以为这两年都没死人呢,结果今年又来一个,好在一般这种事情都不会牵连到他们,也就回去的时候上报便完了。

衙役们喊了所有人集合,一个一个的圈上了一根麻布绳,“这可不是怕你们跑,是怕你们不跑还死在附近,耽误爷们的事,懂不!”那高个的给众人如此说道。大约是死了人,所以大家的情绪都不高,把帐篷拆了收拾了便启程,一应用具皆由马匹扛着。

甄宝玉也就震惊了一下,结果被众人淡定的态度给感染了,默默地在心里念了大慈大悲咒算完,之后就一直跟在贾环后头,表现得满脸不在意。

要说自己已经十七而贾环才十四,怎么也要摆出一副便宜哥哥的自尊心,总不能让弟弟担心自己吧,为着贾环,甄宝玉总算爷们了一会。

出了沙漠便是西宁,跟前两天的荒凉不同,西宁因着大量的军队驻扎,自有属于它的一番活力。进了城门便见着里头人来人往,那高个的衙役带着众人到了府衙交接之后,大部分人都被带走了,只剩下贾环跟甄宝玉被安排到了侧屋。

不一会便有人带着人进来了,那男子身穿一身的武将官服,带着水晶顶,胸口是六品的方形帕子,里头绣着白鹇,应当是守备一职。

甄宝玉原本还在看着屋内的装饰,等来人进来便一脸的惊喜,从座位上蹭地站起,而后冲到了对方面前,脸涨得红红的喊了一声:“父亲!”

果然是甄应嘉,贾环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忽然发现有人在喊他,便回头,跟着甄宝玉一模一样的脸,不过较之白胖了许多,双手绞着,喊了一声:“三弟。”

贾环点点头,喊了一声二哥,来人是甄应嘉带来的贾宝玉。

贾环一喊二哥,那甄宝玉便回头应了一声,而后发现不是喊自己,顿时尴尬地回头,耷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看着甄应嘉。

贾宝玉看了看甄宝玉,又看了看贾环,便没有说话。

甄应嘉是个实在人,接了甄宝玉之后也没有将贾宝玉和贾环的人忘记,吩咐车夫,带了三人一道回府。

西北天凉,贾环的人到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份,那漫天的黄土,一阵一阵地铺满了整个大街,天还未黑,街上已不见人烟,贾宝玉看着贾环,揪着自己的袖子,不自觉地连着回了三次头想问问贾府,却又不知道从何谈起,所以一直没有开口,后又指着外头的小店道:“我比你来得要早一些,明日不如带着你去看看街上的风景。”他问得小心,有些期期艾艾的。

贾环知道了贾宝玉的心思,只是也不说明,直直地看着他。到底是兄弟,他忽然发现自己心肠软了很多,叹了口气,看着贾宝玉微胖的脸,问道:“甄家老爷可有对你不好?”

贾宝玉点点头:“那甄老爷,对我很好,那旁人不知道我是贾宝玉,府上之人也都认为我为公子,平日伺候也皆用心。”甄应嘉既然要做,就做到十足十,绝对不会给别人一丝怀疑的机会。

贾环听罢,叹了口气道:“出来也好,你不在都中,并不知晓府中被宁国府牵连,如今是抄了家,贾母,凤姐等人皆已去世。”

宝玉听他说贾母去世,愣了一愣神之后便捂着脸喊了一声老祖宗,呜呜地哭了起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贾环想着贾宝玉这次却是吃了苦头,好好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不光受了苦不说,还错过了贾母的最后一面。

那甄应嘉虽说是实在人,可贾宝玉到底不是他自己身边养大的儿子,对贾宝玉之心自然不可能像甄宝玉一样来的细致入微,虽说两人确实是亲兄弟。

贾环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了,自己一个跟他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却跟两个宝玉都做过兄弟。

宝玉哭了一会,觉得胸口有点闷,又看见贾环面无表情,便道:“老祖宗的身子骨明明不错,我走之前未曾听闻有何不好,莫非是抄家之时受了刺激了?”

贾环问道:“你确定自己想知道?”

贾宝玉道:“莫非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的?”

贾环想了想回道:“事关你母亲,所以并不知晓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

贾宝玉一听又跟王夫人有关,顿时有些犹豫。可到底,从小事被贾母养大,在他心中王夫人自然只是个慈母,而老祖宗才使是他的依仗,点点头道:“你跟我说完吧。”

贾环道:“你既然想知道我便告诉,只是如今我们俩都在马车之上,一时半会又说不完,不如等到了地方我再详细告诉你。”

贾宝玉一想也对,便不再开口,马车行路到了甄应嘉安置的院子,是一间三进三出的院子,门口并未挂着什么牌匾,从外头看,并不能发现太多的,从外头看并不但知道里头住的到底是谁,这甄家到了西北变得低调了一些,甄家跟贾府一样,到底是抄了家的,虽说甄应嘉被圣上宽恕发配到了此地,可若无战功到底是回不去的。

想来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当初才不愿意带着甄宝玉来西北受苦,如今偏偏还是来了,贾环想到这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到了门口四人下车,大门“咿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出来的便是甄府管家,那管家见着两个宝玉眼神一愣,顿时明白自家真正的少爷回来了,顿时欣喜若狂地迎了上来道:“少爷怎么也来了,那同寿莫非没有安置好少爷,还是……”

之后的话便没有说下去,不过也是也可以猜出来的,甄宝玉见着同福,冲了上前一把抱住道:“同管家,宝玉想死你了。”

那甄应嘉见着甄宝玉抱住了同福,眉头微微一皱,道:“你一路辛苦,先去洗漱吧,这脸都黑了,还能见人么。”

甄宝玉回头道:“同福怎么会嫌弃我,就算馊了也无所谓对不对?”

那同福正想回小的自然是不嫌弃少爷的,可这话还未说出口,只见自家老爷用冰凉的眼神看了过来,同福顿时把话吞回了肚子,嘿嘿一笑道:“少爷还是去洗洗吧,我吩咐下人准备热水。”

那甄宝玉点点头,之后拉起了自己的袖子闻了一闻,还真让他自己给说中了,扑鼻而来的恶臭,他不自觉恶心了一下:“我整个人居然都是馊的。”回头喊了贾环道:“环儿快闻闻,咱俩是不是一样有馊成咸鱼的味道,怎么路上都没觉得臭啊。”

因为路上大家都臭,贾环在心里想,不过脸上只是挂着微笑,不说话。

那甄应嘉见甄宝玉跟贾环似乎感情不错,一些主意在脑子里跑了一圈儿之后,催着甄宝玉去洗漱。

那贾宝玉见甄宝玉走了之后,便回身对着甄应嘉,行了一礼道:“我这便带着我弟弟去我房里了。”

甄应嘉道:“我安排了你们兄弟两个住一个院子,房间也是对门,若是缺了什么便吩咐下人要。”说完也抬脚往甄宝玉走的方向去了。

贾宝玉应了一声,他的屋子原本便离主卧不远,走了一会便到了地方,宝玉正想拉着贾环回自己屋,后头跟着的仆人道:“已经为贾环少爷在对屋准备好了热水不如先去洗漱一番。”

贾宝玉听完便怏怏地放了手,让仆人带着贾环去洗漱。贾环被仆人领着到了另一头的房门前,那仆人推开了门,他房间果然被安置在贾宝玉的对面,开门是桌椅,往里走,隔着一扇屏风后便是一张大床,并不精细却很干净,贾环见着床侧浴桶内已装满了热水,便将身上的衣物一应脱了去。踩着矮凳慢慢爬入浴桶之中,热水漫过了身子,洗去一切的疲劳,他躺在浴桶之中,热水的蒸汽模糊了双眼,热水缓缓上升,酸酸的,也有些微微发热。

他伸手舀了水往脸上扑了扑,又将自己的头发解开,拿起一旁的皂角开始洗头发。这个澡洗了许久,浴桶里的水来来回回换了三四遍,外头伺候的仆人嘴里都开始嘀咕了,贾环这才换了新衣服,推开了门。只是微湿的头发尽管擦了许多遍,还是滴着水,他想着到底没有旁人见着,干脆就就这样散着出门吧。

到了贾宝玉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打开,那贾宝玉果然等等已经等急了了,见着贾环忙伸手拉了进来。

到桌上旁贾宝玉拉着贾环坐下,自己又挨着贾环坐到了旁边,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道:“这会无事,我已经吩咐了人去准备食物,一会你先吃一些,之后再慢慢地说吧。”

他嘴上虽这么说着,可是实在忍不住,接下来便开口问道:“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太太做了什么,怎么会跟老太太的死有关,我这太太向来心软来着。”

贾环道:“府里之事我自然会告诉你的,只是前后有些因果,你当初是怎么被抓来的我还有些疑问。”

那贾宝玉听贾环如此问,便叹了口气道:“都是我自己不好,被别人劝说着,瞒着府里的人出了门,结果才出门不久便被人敲晕了,可疼了!等醒来已经不知怎么的出了都中了。那甄老爷居然还买通了衙役只说我身子娇弱,便一直把我放在囚车里,我是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也只好跟着他一路到了西北,这是到了西北之后,便再没吃过什么苦。他只吩咐我,不要告诉我旁人,若是得了机会便送我回都中。我便信了他,只是来此半年,我看着他是不会送我回去的。”

贾宝玉叹息了一声觉得自己有些天真,便自嘲地笑了一下,贾环看着贾宝玉,似乎发现他真的长大了许多。人果然是需要历练的,若没有此事,他依然还是那个在贾府之中只顾着哄姐姐妹妹的公子哥儿,如今出了贾府他已经开始会思考人性了。只是,不知道此刻还来不来得及。

贾环忽然发现自己就像那些迂腐的人,随意地便认定一个人的终生,自己果然是念书念傻了吧,贾环这样想着之后,便将府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贾宝玉。

贾宝玉听说王夫人在贾府被抄家之后便要贾政和离,顿时觉得自己不好了,可是又不敢让贾环看出来,便努力板着脸。贾环则觉得宝玉听到要和离居然也没有很惊讶,他果然更知道王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为人吧。他心里想着,嘴上便问贾宝玉道:“你可觉得惊讶?”

宝玉摇摇头道:“并不觉得惊讶。”

贾环道:“为何不觉得惊讶?”

宝玉想了一会,总算找到了一个理由:“女子皆是辛苦的,若是不能享福了,为何还要牵扯着她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受苦。”

贾环想了一想,果然贾宝玉比自己更懂得怜香惜玉。这也是好的,难怪当初林黛玉等人会如此喜欢他。说起林黛玉她便想起了史湘云,便跟他说起了史湘云跟甄宝玉闹的乌龙婚事。之后又跟贾宝玉道:“若是明天你见着史湘云便不要再喊云妹妹了,否则被旁人听见便是不好,她依然跟着甄宝玉前来,想来是认了这婚事的。”

那贾宝玉点点头道:“我自然知道,那甄宝玉也是良人,他父亲又是个能干的,云妹妹有了归宿我也很高兴,只是不知道林妹妹最近可好?”

贾环想起林黛玉,不知道应该告诉他实话,还是撒谎。

那贾宝玉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前阵子在西北见到一个跟林妹妹很像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想来林妹妹应该在都中过得很好吧。”说着便看向贾环,眼中满是信任。

贾环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实情,他看到的林妹妹可能就是林黛玉本人:“你走之后,贾府撮合了你跟史湘云的婚事,林黛玉原本身子就不好,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等我回去时,我母亲说,她早已被人接了出府,不知下落。”这林家的庶子正巧在西北当官,想来当初来接林黛玉的,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兄弟了!

宝玉听完便傻在了那处,贾环想估计近期内,他是不会想着回府的了。

甄宝玉跟贾环是被流放的,在西宁自然是需要去干活的,只是甄应嘉提前跟监工处打了招呼,花了银子请人替了。贾宝玉听说了,便带着贾环又去谢了甄应嘉一次,礼数做尽反倒惹得甄宝玉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