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间,周无忧见郭如龙顺山坡悄然而下,不旋踵,已下去十数丈开外,身影没入大雨中,再也看不清楚。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便在此时,只听山坡下一阵锣响,四下里呼喝声大作,在雷声雨响中隐隐传来,周无忧和刘先生大惊,相顾对视。刘先生抹了一把脸,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在一处,不停往下淌着,轻声道:“无忧,咱们走吧。”忽地一阵咳嗽,怕咳声将官兵引来,忙用手紧紧悟住嘴,鲜血却顺着手指缝流了出来。
周无忧深深吸了口气,扶起刘先生便往北方山巅上蹒跚着赶去。
山坡下,郭如龙眯着眼睛看向四周的追兵,锦衣卫、军卫官兵、衙役,足有好几十,知道自己今番凶多吉少,当前最要紧是给周无忧他们争取撤逃的时间,心中反而镇定下来,道:“我是郭如龙,唤你们宁大人来,我在这里等他。”
有锦衣卫匆匆向后方去了,十余人团团将郭如龙围在当中,其他人在四面散开,严防戒备。郭如龙也不去理会,只要追兵不上山坡,他就不管,若是要从这豁口上去搜索,少不得也要拼命阻拦一番。?? 鸿隙11
在雨中足足站立了小半个时辰,郭如龙见远处来了一大群官兵,为首一个正是宁德逯。
宁德逯在郭如龙面前站定,恶狠狠道:“姓郭的,没想到你竟然是燕逆!”
郭如龙一笑,道:“燕王已攻入山东,如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总之都是天家血脉相争,逆不逆的,恐怕还轮不到宁大人说了算。”
宁德逯嘿然道:“也罢,且不说这些。皇后娘娘当年保过我锦衣卫一干弟兄,大家都亏了娘娘才得以身免,如今娘娘要的物事,你也敢抢,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说着,火气又腾的窜了上来。
郭如龙冷冷道:“娘娘对你宁大人,确实是一番大恩,但蒋指挥使的案子,还牵扯不到我郭某人,这恩就自然谈不上。倒是燕王,对我郭某人举家有再造之恩,他老人家要的东西,你也敢抢,将来燕王身登大宝,不知宁大人如何自处!”
宁德逯哈哈笑道:“自汉以降,你可见过藩王谋反有成者?我老宁却从未听过!朝廷大义在今上,这是老皇爷定下的太子!我说老郭,你就别做那个清秋大梦了!”
郭如龙又道:“这些大事,我且不与你争。我只问你,安庆那么多弟兄,好些都是当年你在湖广千户任上使老了的,当年不少为你卖命,你如何下的去这毒手?”
宁德逯哼了一声,道:“从你以下,姓刘的,还有吴四、小侯他们,哪个不是燕王的忠狗?既然翻脸,自然是要一体问罪的,你还当朝廷是江湖么?收起你那套江湖义气罢!东西呢?识相的交出来,你在卫里多年,自然知晓北镇抚司的手段,难道还想亲身尝一尝?”
郭如龙沉声道:“东西可以给你,但我有两个条件。”
“你说。”
“放过老刘和那孩子,他们都是受我拖累的。”
“老刘不行,死了那么多人,我不能留下他给你们报仇。那孩子却可以考虑,这事本就和他没相干,等捉住了好生问问,若是知道的不多,看在多年交情份上,我可以答应你。但他那份家业,湖广都指挥使司看上了。”
郭如龙素知宁德逯为人,果决狠辣是一方面,信然重诺是另一方面,当下稍宽了宽心。
“还有呢?”
“第二个条件……”郭如龙仰面向天,任雨水洗刷自己面庞:“把我人头送到北边,我要告诉燕王,我报了他的大恩了。”
“……可以。”宁德逯默然半晌,道。
郭如龙从怀中『摸』出一方玉件,扔了过去。宁德逯抬手接住,仔细看了看,又唤过身边一个白面无须的宦官。那宦官接过玉件,仔细摩挲打量了半晌,对宁德逯小声道:“咱家也未见过这东西,只听娘娘说,其上刻有‘乾’字。这么看来,似乎就是这块了。”
宁德逯点了点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向郭如龙道:“那二人此刻身在何处?”
郭如龙心中大定。他携此玉闯出应天后,一路辗转来到安庆找刘先生商议北归一事,也让安庆锦衣卫中仿制功夫高明的弟兄依此样式雕制了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件,以防万一危急之时,可行李代桃僵之计。锦衣卫中各『色』奇人都有,模仿笔迹、刻印相同款式印章,这些都是常有之事,雕制一枚玉件也是相当容易的,不需一个时辰便办妥了。却没想到在此刻终于用到了。?? 鸿隙11
听宁德逯问起,冷冷道:“我郭如龙是何许人,老宁你还不知道?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当真小看了我!你且自去搜寻,若是找到了,便是老刘命中该此一劫,若是天幸你找不到,就该老刘保全『性』命,将来你便等着他替我兄弟们报仇。但无论如何,那孩子你是答应要放过的。”
宁德逯东西到手,心情大好,虽是被大雨浇了个透,却对郭如龙的话不以为意,仍然脸『露』微笑,道:“也罢,就成全你。你自己了结吧。”
郭如龙惨然一笑,道:“有酒么?”
宁德逯使个眼『色』,身边自有锦衣卫接下腰间皮袋,冲郭如龙扔了过去。
郭如龙接过来,打开袋口,张嘴灌了几口,高声道:“好酒!”哈哈大笑中,转过手中短枪,拍入自己心口。
宁德逯叹道:“可惜了。”吩咐锦衣卫将其首级割下,便命众人沿豁口进山搜索刘先生和周无忧二人。
话说周无忧扶着刘先生沿山路回到悬崖边,大雨如注,两人都是又冷又饿。刘先生禁受不住,道:“无忧,放我下来。”
周无忧将他扶到一颗树下,刘先生倚树干坐倒。喘了半天气,道:“无忧,我这身子是不行了,就算逃出去,也撑不住的。”
周无忧闻言哭道:“刘叔,千万别这么说,要挺住啊,我扶你,咱们想法子可以从这里下去的。”
刘先生笑了,抹了抹周无忧的湿发,道:“你虽年纪小,却一直沉稳,如今怎么说这孩子话了。关于这枚玉件,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这东西其实是我八年前从白莲教大盗刘九斤手上得来的。我审问刘九斤时,听他亲口说,此物和一门武林奇功有所关联,若是能从中悟到些东西,便可练成绝世神功。只是刘九斤偶得此物后,尚未有所得,便栽在了咱们锦衣卫手上。我当时把玩了多日,也看不出其中端倪,以为刘九斤听人误传,受骗上当,便未对人谈及这些,只将此物归档,缴入北镇抚司库房。
八年了,都差点忘却了……如今看来,此物可能确有玄机,不然以姚军师和马皇后的身份,那是跺一跺脚都天下震动的人物,断不会为此物如此着紧。若是与绝世武功有关,姚军师也还罢了,他身边多是僧尼和武林中人,本身据说也是一身绝顶的武艺……可马皇后要这东西何用……”
讲到这里,又凝神思索,道:“说来奇怪,为何八年来都无事,如今却……”默想片刻,不得要领,忽又哑然失笑,自己此刻命不久长,还想这些做什么。
“无忧,若是有机会,将此物送至燕王府,姚军师必不会薄待。但此路迢迢,也不必强求,若是事不可为,留着做个念想,有空回忆回忆我和你郭大伯几个,就算睹物思人吧,也有个物件。若是万一有缘,悟出点什么,练就绝世武功,那就算是大幸事了,哈哈。”笑着笑着,咳嗽不止。
周无忧垂泪道:“刘叔,咱们还是想个下山的路子吧,这些事情先不要去想了。”
刘先生凝视了周无忧半晌,点点头:“能遇见你这么个好孩子,还叫了我好些年‘叔’,我也知足了。”抬手往自己腹中一按,却是将一柄短剑『插』入腹中,身子颤抖片刻,猛的一顿,已然气绝。原来是他悄然从周无忧腰间悄然摘下短剑自尽了。
周无忧一愣,猛的扑在刘先生尸身上,眼泪汇着雨水哗啦啦往下直淌,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这几日里身边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钱师傅、吴四、郭如龙、刘先生,都是在自己眼皮底下死去,只觉天地茫茫,只剩自己孑然一身,什么都没了,剩下的只是眼前这片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