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腊月,头天夜里下了一场淅沥沥的小雪,将诸葛府后院里一只红梅染的尤为料峭多姿。青石的路面结了一层薄冰。晶莹剔透却露出刺骨的寒意。静谧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错杂的脚步声,随即而来的是脆生生的童音:
“打傻子!打死傻子!”
“今儿谁能把傻子打哭,就赏给谁甜枣子吃!”
两个年约六七岁,模样完全相同的粉雕玉琢的女童,分别着紫色和橙色的锦缎棉袄,抬起小手指着前方正跑三步歇两步的少女。
那少女也就十四五岁年纪,目光呆傻,鬓发散乱,青色麻布的衣裤上沾满泥渍、脏乱不堪,即使被追着打,仍旧咧着嘴笑的口水直流,还兼顾回头观望,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你们,还有你!本小姐吩咐了,你们还不快去!”
“是!”
几名奴婢躬身应是。二小姐和三小姐有吩咐,她们听主子的话自是没错。反正如此的情景几年来已是见怪不怪,傻姑娘能平平安安长到十四岁还没被打死也算是她命硬。
傻姑娘很快便被追上,大丫鬟环翠先是抓住她的头发,照着她腋下拧了几把,疼的傻子“哇”的一声大哭,宝翠、莲露几个小丫头并几名婆子合力将傻子按倒在地,拳打脚踢起来。
“好,打得好,打得好!”
“环翠使些力气,本小姐有重赏!”
瞧着下人们将傻子打的哀哀哭叫,诸葛紫绡和诸葛橙绢拍手叫好。
被点名的大丫鬟环翠这厢更加卖起力气,抓着傻子的长发将她额头在结冰的青石地面上撞了两下,鲜血立时溅了出来,点点腥红染了她新绣的鞋面。
见了血,几个丫鬟婆子手上施暴的动作稍停,面面相觑一番,同时望向二小姐和三小姐。
诸葛紫绡和诸葛橙绢哪见过这般阵仗,胆子小些的紫绡已经煞白了小脸。
“橙绢,不会,不会将人打死了吧!”
诸葛橙绢强作镇定,道:“差不多了,今日还没去给母亲请安,就先饶了这个不长眼的傻蹄子。”
紫绡松了口气,点头应道:“正是,我们快些去给母亲请安吧。”
丫鬟仆妇忙跟上主子,环翠和宝翠两名平日里最得宠的丫鬟还冲着地上的人啐了两口,抖抖鞋面儿,绣鞋染了血点子真是晦气。
院内恢复了寂静。只有身着麻布青衣干瘦的小身影趴伏在地,鲜血不停的滴落在青石地面。守门的小厮从月洞门探了下头,见小姐一行人走远了,才敢撒腿去外院给傻子的娘报讯。傻子又被打了,还不快将人抬了回去!
“红绣啊,我苦命的儿。”
简陋的草屋内,年约三十左右的美貌妇人坐于床榻边,悲恸垂泪。
“连翘,你莫要再哭了,怪只怪你家傻姑娘冲撞了二小姐和三小姐,丫头们气不过下手才重了些,头上虽是受点轻伤,可也不致丢了性命,那不是用香灰和着胡椒面儿止了血么。”
“就是,现下你先伺候着傻姑娘好生养好身子。我二人不多留了,先回去给柳姨娘回话。”
两名身着青色窄袖,藏青色褙子的妇人假意安慰了两句便幸灾乐祸的离开了。出得与柴房相连的草棚,嫌恶的撇撇嘴。天寒地冻的还要从外院走回“柳院”,她们也真是托了傻子的福。
连翘压抑的低泣,草棚不隔音,生怕吵了同院的其他粗使下人。只是心疼的摸着女儿青紫交加的小脸。柳姨娘得宠,二小姐和三小姐也因着娘亲的福气跋扈的没边儿,只可怜她的红绣啊。
是谁的手,这么温柔,好像要将这个寒冬里所有的温暖都通过手掌一股脑的过给她。
何妍刚刚恢复知觉,便觉得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在轻抚她的脸颊。做了胃部切除手术,仍然没有抑制住癌细胞的扩散,这次住进医院爸妈就跟着忙里忙外,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只是累得家人受罪,还要让他们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和悲哀,真真是她的不孝了。
张开眼,视线极为模糊。闭了闭眼复又张开,好半晌何妍才将头顶高悬的木制房梁和干草棚顶看的清楚。
她转院了?哪家医院还会用这么陈旧寒酸的建筑?
“绣儿,你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何妍隐约觉得熟悉,正是刚刚那个在梦中哭的肝肠寸断的声音。
何妍浑身都痛,强自撑着起身,勉力推开压在身上的两床土布薄被,手肘撑着床铺支起半拉身子,回头望去,木质的窗棱用破旧的棉帘遮住了大半,冷风不断从破碎的窗棱纸灌入,一盏油灯并没有给七八平米的草屋带来多少光亮,却也让何妍将屋内的摆设看了个清楚。
木桌,条椅,木桶,针线簸箕,还有她睡的破旧床榻。这是医院?不对,这应该是古代穷人住的草屋!面前这个穿了青色麻布衣裳,长发在脑后用荆钗挽了发髻的美妇人,怎么也做古装打扮?难道她……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形成,何妍险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一旁自见了女儿面容便开始呆滞的连翘,此时才回过神来,忙倾身搀扶,触及她瘦骨嶙峋的身子,眼泪涌出来,压低了声音,却欣喜雀跃异常的说:“绣儿!你,你大好了?!”
何妍此时哪有心思考虑那么多。浑身重量交给扶着她的人,只忙着分析现在的情况。
她死了?二十八岁检查出胃癌,被折磨两年之久,临死之前却连爸妈和爷爷最后一眼都没见到,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死去,然后重活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
思及此,何妍泪如泉涌。虽然早知道会有分别的这天,并且知道这天的到来不会太远,但真正面临骨肉分离,她仍是觉得悲痛欲绝。没有了她,爷爷和爸妈会多伤心?!爷爷的丝绸厂由谁来继承。爸妈制衣店里的绣活谁来做,她最后一次入院的急,还没有选出主绣的接班人……
然而前世一切都已离她远去,她此刻依靠的这个人,才是她今生的亲人吧?
“娘亲?”何妍试探的叫了一声。
背后的身子一震。
难道这个女人不是这具身子的娘?何妍疑惑的转过头去。什么都不及看清楚便被一把拥入了温暖的怀里。
“绣儿,绣儿!”连翘喜极而泣,“你会说话了!你大好了,你不痴了!!”
何妍浑身都疼,尤其被按压在妇人肩膀处的额头疼的厉害,来不及让她多想些什么,她就觉得额头一阵温热,似乎有温暖的液体涌出,力气也随之流尽,双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红绣,洗完了衣裳就去把柴火劈了,晌午造饭还等着用!”
刘婆子将几件脏衣裳随意丢入红绣面前的大木盆中,扔下句话便窃笑着走开了。能看到连翘母女愁苦的样子,也不枉她从“柳院”绕了远路过来。
连翘待刘婆子走开,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拉了女儿的手关切道:“绣儿,你回屋歇着,衣裳放着娘亲来洗就是,你大病未愈,年轻轻的可别沾冷水做了病。”
早已适应了这种生活的红绣微笑着摇头,和其母相似的小脸上,因为瘦,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也显得格外大。
“娘亲说的是什么话,绣儿年轻轻的不能做病,娘亲就能做得了?”抬起小手推着连翘去她洗衣裳的木盆旁就着小凳坐下,道:“咱娘俩一块洗还能做的快些。”
连翘望着女儿白布裹着额头清瘦的小脸,又是欣喜又是悲伤。喜的是这一顿毒打,竟还给她一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女儿!悲的是豆蔻年华如花似玉的少女,却只能做个外院儿的粗使下人,尽是跟着她做些粗活累活,受人白眼。
红绣对着母亲微笑,手上的动作未曾稍停,细瘦的胳膊轮着棒槌,敲打木盆内的衣裳。来到古代半个月,她已摸清了自己的处境。
诸葛家乃是“南楚国”圣京的丝绸大商,与同为皇商的商氏家族竞争供给宫内的一应布匹丝绸,为宫里的主子们裁制衣裳,真正是家大业大。
生母连翘曾是正室夫人杜秋月的大丫鬟,十五年前某日诸葛老爷酒醉,强行与之欢好,便有了红绣。连翘原本还以为自己能母凭子贵当上个姨娘,却不料红绣生来痴傻。诸葛老爷觉得是个耻辱,大夫人也容不下她,妾室们更是不必说。她只能带着红绣在外院柴房住下,比那些婆子媳妇子都要低上一头。红绣是诸葛老爷的外室女,这是诸葛府里人人皆知的秘密,亦是不能在主子面前提起的忌讳。
红绣捶打着衣裳,带冰碴子的水冷的她双手麻木,身上的粗麻衣裳也御不了多少风寒,可她浑然不觉,一心只想着自己未来的出路。
不被承认的外室女,面临着大夫人的记恨和姨娘们的欺压,底下婆子媳妇子当连翘是勾引老爷的狐媚子,红绣是狐媚子所出的傻子,自是从小受尽欺侮。她今年十四,可以想象连翘带着曾经痴傻的她,受了多少的苦才能苟活至今。
然而,她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在现代,她从小被作为丝绸厂继承人培养,外婆家传的制衣店里,她也学会了一身裁衣绣线的本事,她在现代的绣品“百鸟朝凤”,曾经在当地作为“民间国宝”展出。这样的一个佼佼女,怎会甘心任人欺凌?
正当红绣愣神之际,刘婆子熟悉的尖利嗓音又一次从头顶传来-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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