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府别院景色宜人,红绣披着打春也没叫梅妆收起来的素白夹袄,抄手站在一株桃树下。如青缎般的长发仅用一支白玉梅花圆头簪子随意挽起。今年的春季雨水多,十日里倒是有八日在小雨绵绵个不停,气温照比去年也低了不少。如今裹着暖和的夹袄,想起当初在外院做粗活紧穿破布单衣,红绣也不免觉得唏嘘。
“小姐,三少爷来了。”
梅妆站在月洞门边远远行礼。
红绣微笑,商少行不定有什么事儿要找她,转身缓步走向正厅,道:“梅妆,稍后给我们沏壶好茶来。”
“是,这事儿不用小姐吩咐,奴婢自然省得。丹烟正在厨下研究洛公子教给的雪花云片糕,稍后也起锅了,要不奴婢给您备一些?”
红绣白了梅妆一眼,“小丫头紧着去沏茶,调侃你家小姐来能耐了?”
梅妆咯咯笑了起来,行了一礼道:“奴婢也是替您着想,没得怠慢了姑爷将来穿给您小鞋,您要到奴婢这儿来哭鼻子。”
“死丫头,仔细晚上罚你不许吃饭。”
梅妆佯作害怕,拉长音道:“是,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去给姑爷沏茶。”
看着梅香跑远的背影,红绣无奈的摇摇头,移步走入抄手回廊,明知正厅有客人候着,脚步却并不加快。
红绣心中想的是商少行此行的目的。旁日他们二人虽也多有联络,可每次皆是有预兆的,例如绣妍楼发生了什么事,再例如城中传出什么口风等等,而最近她并未曾听到什么风声。
仔细分析现状,如今已是圣临三十二年的四月,距离今年月夕评比还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再一想到绣妍楼如今的形式,红绣似乎隐约能猜到商少行此番的来意。
“红绣。”
红绣的沉思被一声带着病弱的轻唤打断,抬起头,正看到身着梅花攒珠外袍的商少行,如临水御风一般飘然而来,他走的不快,可步履甚为潇洒自在,周围一应景色皆如陪衬一般,默默的淡去了颜色。
“三少爷。”红绣笑着微微点头,“怎么不在前厅用茶?还是梅妆丫头又偷懒了?”
她的语气熟稔,商少行早已习惯,走向红绣的时候嘴角扬起温和笑容,一双斜挑凤眼里仅是自在笑意。
“梅妆说洛公子教给丹烟一道春季调养的粥谱,上了茶便去预备了。我闲着无聊,便出来逛逛,也好迎你。”
“迎什么,别院不过就这么大一点儿,我还能走丢了去?”
红绣看着商少行身上厚实的貂裘,道:“三少今日还觉得畏寒?”
“嗯,每年开春这几日都要病一场的,今年没病,我还真不惯。”似乎解嘲的笑了笑,又道:“红绣,咱们就在那边坐会子,我有事与你商量。”
“也好。”
二人走下台阶,一步步踏上通往凉亭的石子路,商少行沉默半晌,斟酌了言辞,道:“红绣,昨日我祖母跟我提起,从未见过你,想请你到府里去一趟,吃顿便饭,也好和家里人认识认识。”
红绣猛然停住脚步,抬头看他。
商少行咳嗽了一声,不知怎的,在红绣清澈大眼的注视下,“撒谎”的话仿佛难出口似的,他从不自诩是好人,从十五岁为了守住家产入了生意场,使腕子玩手段的事儿他早就做的信手拈来,如今倒是在一个没及笄的小姑娘面前语塞了。
“这个……当初你我密谈约定的细节你知我知,可我家人并不知晓。自打去年八月十五传出咱们的婚约一事,祖母和叔叔婶子等人便不止一次要来瞧你。自古有先纳妾后娶妻一说,他们都好奇像我这种连妾氏都不远纳的,怎会突然定下亲事,二婶更是得闲了便到绣妍楼去,想与你认识认识拉拉近乎。现下令堂过身已经八个月有余,仅剩两年多些咱们便可拜堂成亲。我祖母这才提起,想见见你。”
商少行察言观色,见红绣面上并无异色,叹了一声,道:“我家中复杂,你想象不到的,希望你能理解,择日到我府中去一趟。”
红绣心思电转,瞧着商少行微微一笑,点头道:“三少,去府里拜见老太太和二房太太也是应当的,再怎么说外人眼中我也是未来商家的‘孙媳妇’,断不能失了礼数,叫人背后拿短嘴说去。三少瞧着什么日子好,我便什么日子带着礼物去吧。”
红绣这么说是商少行意料之中的,不过仍旧松了口气,红绣的过去他知道,他猜想她应是最厌烦大门大户中的是非,还真怕她生了“毁约”的念头,如今他的心先是放下了一半。
“如此甚好,明儿我便叫福全儿来接你吧。”
“也好。”
商少行再别院用了午膳后离去,整个一个下午,红绣都闷在绣房中绣着帕子。
商少行打的是什么算盘,红绣不得而知。不过商府中长房一脉与二房之间的斗争她却有所察觉,半年来,商少行的二叔商崇宗不只一次到绣妍楼来,说他拉拢也好,说他施恩也好,总之是做了许多只有当家人才做的了主的事。加上之前听说过的五年之约,可想而知商少行在商府中的处境。
绣妍楼如今声势与商氏比肩,可也只是声势而已。外人瞧着绣妍楼顶着“皇家专用绣娘诸葛红绣”的名头似乎多么风光。可红绣身为绣妍楼的老板,当然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试问,一个经营才半年的绣庄,怎么可能与已经传了一代人,底气十足家大业大的商府抗衡?绣妍楼的发展离不开两个原因,第一,诸葛府自顾不暇,没工夫压制她。第二,商少行的帮助与扶持。
今日商少行提出这一要求,她清楚与今年的月夕比评脱不了干系。不过既然当初已经跟他谈了条件,事后反悔可不是她的作风,再说反悔惹怒了商少行,她可不认为绣妍楼现在的财力底气斗得过他。
微风凭窗而来,红绣无奈的放下花绷子。她在古代实质上并不求闻达富贵,只求自保罢了,可从出了诸葛府到如今,仿若都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扯她,逼着她必须强大,也逼着她做许多决定。
一大早刚过了卯时三刻,梅妆和凡巧二人便紧张兮兮的将红绣拉去沫浴更衣,后又将她按在梳妆台前,捡着妆奁匣子中的头面挨个让她挑选。
“小姐,头一次见商家的老妇人,可要多加留心些,先说咱面儿上就不能让人家看低了去。您看这套鎏银镶宝玉的云髻儿如何?”
“咱们小姐一身素白,上鎏银的头面正好,凡巧,那个真丝的披帛你放哪儿了?”
……
红绣乖乖坐着,如木头娃娃一般任由婢女们捯饬,长发梳成双鬟髻,眉心垂着鎏银镶宝玉的云髻儿。身着水蓝窄袖,下身雪白纱罗襦裙,外罩白云锦的对襟小褙子,腰垂细长水蓝宫绦,双臂挂白色真丝披帛。
梅妆拿了胭脂,还要为红绣上妆。红绣忙避开了。
“我的守孝期还没过,今日这么打扮已是违了良心,上妆就不必了。”站起身,拿起浅蓝双面绣杏花的纱帕,又道:“盛装打扮是表示对商家老太太的尊重,可花枝招展便是不孝,会起反作用。”
梅妆点头:“是奴婢考虑不周了,小姐,外头礼品已经备齐了。”
“嗯,福全儿估摸着也快到了。”
话音方落,门口便传来凡巧的动静:“小姐,商府的马车到了。”
“知道了。这就来。”
……
商家大宅位于城北,自拐入惠民大街开始,一溜烟的雪白粉墙便跃如红眼帘,马车走了一会儿才来到正门前,让红绣不禁感慨商家宅院的面积。
到了门前,福全儿在取了脚凳,红绣优雅的下了马车,一台二人抬的荣轿早就备下,红绣坐了进去,轿子颠颠簸簸的入了上府大门。
轿内空间狭小,红绣一路好奇的略掀轿帘往外瞧。
商府与诸葛府比起来,明显大了许多,约莫也该是五进的院子,她不知南楚国对百姓居住的要求为何,不过她是觉着商府的规模,说不定已是商人宅院中的极最。
一路穿过外仪门,绕过大厅过内仪门,又穿过垂花门绕过金莲送福的影壁……起初红绣还有心情观赏一下景物,待到后来直觉轿子颠簸空间狭小弄得她晕陶陶的,也没心思再去瞧周围景色了。
“小姐,到了。”
轿子终于停下,梅妆为她掀了轿帘,轿夫压着轿子,红绣忙探身出来。
面前的一座精致的小院,两侧杏花含苞待放,桃树点点粉红点缀,趁着檐牙高啄的古代奢华建筑,叫红绣不由惊叹商府的财力。
“姑娘来了?一路上可辛苦了。”
红绣一下轿,门口四五名丫鬟婆子立马应了上来,为首的一个身着墨绿色比甲身材圆滚的婆子眉眼含笑,道:“姑娘可算到了,先前儿福全儿那小猴儿撒腿来报讯,老太太还说要亲自到门口去迎,叫二奶奶给劝住了。”
红绣瞧她下人打扮,说话却爽利,双眼上下打量了她好几圈儿,便猜想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忙礼节周到的道:“老太太的久等了,倒是红绣的不是,老太太尊贵yu体哪能随便吹得风,劳烦这位妈妈快带了我去给老太太磕头才不失了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