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春且住残阳芳草无归处

四月二十八‘药’王宝诞,本该是个喜庆祥和的好日子。可惜满京城乌烟瘴气、‘混’‘乱’不堪,以至人心恹恹,连法会游行也是虚走个过场便悄无声息结束了。

时值多事之秋,大天白日也不太平,这边厢信众刚抬着‘药’王金身走到城‘门’口,那头便有人纵马撞翻数名士卒硬闯出了城。城‘门’戍卫不知听了哪里来的流言,误将其认作是逆贼沈思,当即集结几队人马声势浩大追了上去。

官兵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逮住了人,本以为就此立下大功可领百金之赏了,谁知却是空欢喜一场,那家伙根本与沈思扯不上丝毫关系。他只是城中一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因新得了匹西域宝马想在狐朋狗党们面前显摆一番,所以跑到大街上耀武扬威兜了几圈,怪只怪连马也欺他骑术不‘精’,根本不听驾驭,径自一溜烟跑出城撒野去了。

衙‘门’左审右审,又是晓以利害又是严刑‘逼’供,终究问不出半点有用的讯息,无论如何人是抓错了,最后只能治那小子一个“滋事惹衅、扰害百姓”之罪,狠狠打了他几十大板解气。

正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抓人打板子的闹剧还未落幕,位于城东的晋王行馆又忽然发生了爆炸。硫磺、硝石配制而成的火‘药’轰隆巨响,犹如惊雷劈空,震得半条街天摇地动,一幢三层小楼瞬息之间被夷为平地,连‘门’前的上马石、下马石都已炸得四分五裂。

响动过后烈焰腾起,滚滚黑烟笼罩了半天天宇,所幸连日来‘阴’雨绵绵,水汽湿重,火势并未酿成更大的灾祸。救火兵丁很快赶到,持着水铳冲进浓烟之中。馆舍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那些男‘女’老少尽皆挂起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交’头接耳着,世传小皇帝召晋王入京贺寿是有意要除之后快的,这场大火不就是铁证?

消息传进宫,小皇帝惊诧不已。火‘药’倒是他命人预先埋下的不假,可如今并非动手的绝好时机。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

他与晋王叔侄二人各怀鬼胎彼此算计,已到了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境地,之所以还没撕破最后一层脸皮,是因为晋王盘踞晋原日久,兵强马壮财雄势大,并无万全把握可一举将其歼灭。此番晋王冒险进京着实出人意料,小皇帝又生‘性’多疑,在没‘弄’明白晋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之前,他是断然不会轻举妄动的。推己及人,他相信晋王一定在酝酿着什么惊天‘阴’谋,并且早就预备好了足以牵制他、威胁他的后招,不能不防……

小皇帝的生身母亲是个连名字都未留下的低贱宫‘女’,打从他一出世便被‘交’给了无法生育的柳贵妃抚养。柳贵妃待他虽不比亲生骨‘肉’,却也悉心教导呵护有加,只可惜他实在不讨先帝欢心,品貌、才干都与年长三岁的哥哥相去甚远,眼见他与太子之位彻底无缘,柳氏的态度也就渐渐冷淡了下来,人前还会演一演母子情深的戏码,人后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好在世事变幻无常,万千宠爱的太子殿下不过是骑马游猎的时候摔了个跤,哪承想就一命呜呼了,而他这个被弃如敝履的家伙竟一翻身荣登了大宝。登基之后他孝奉柳贵妃为太后,又迎娶柳贵妃的外甥‘女’做了正宫皇后,本就风光无限的柳家这一下更加是荣宠至极、权倾朝野了。

可小皇帝心里始终横着根利刺,既要倚仗柳家,却又无法完全信任柳家。他所信之人满打满算仅仅两个半而已——一个是宁阳公主,他的嫡亲姐姐,另一个是顾明璋,雌伏于他身下辗转承欢的枕边人。至于剩下那半个,乃是他的表弟兼伴读卫谦。小皇帝坚信卫谦对自己是忠心耿耿的,然而他从不曾把卫谦当人看待过,在他眼里,那只是一条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而已。他收留一条狗在身边,完全是出于善良、仁厚之心。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将柳月娴赐婚给卫悠为妃,他是想通过这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织就成“一荣共荣、一损俱损”的巨大罗网,将几家人牢牢圈住,维系在自己身边。

现而今顾明璋被沈思给杀了,宁阳公主又是个只知享乐不通政事的‘妇’道人家,面对老谋深算的晋王,他愈发没了主意,更不肯轻易与人商量。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晋王注定已深埋地下之时,晋王却乘坐着宁阳公主府的豪华车架、手持着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剑大摇大摆出城去了。他人走得从容不迫,还不忘留书一封,说是获悉行馆爆炸一案乃朝中‘奸’党作祟,有人不但蓄意挑拨叔侄二人的关系,还想除掉自己嫁祸给圣上,陷圣上于不仁不义之地。他晋王爷是为了顾全大局,不留给对方可乘之机,才被‘逼’无奈不告而别的。

看罢书信,小皇帝气得七窍生烟,好好一盘棋,明明胜券在握了,却在最后关头被人反将了一军,现在晋王不但毫发无损,还找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全身而退了,直堵得人一口恶气憋在心头,有苦无处诉。小皇帝越想越不是滋味,搞不好那火‘药’就是晋王自己引爆的,老家伙真真狡猾,这招“贼喊捉贼”不但可躲过一劫,还可博得了天下万民的同情,给他摇身一变成了含冤抱屈的受害者!

埋藏火‘药’之事进行得十分机密,经手人不多,到底是谁暗中将风声透‘露’给了晋王?他思前想后,愈发觉得每个人都有可疑,这满朝文武全不是好东西,十之八|九都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烦心事还远远不止于此,紧接着都尉司接到密报,说有人在城郊‘药’王庙见到了沈思的踪影。且不管真假,都司衙‘门’仍是迅速点齐人马杀往了‘药’王庙而去。事有凑巧,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正看到襄樊郡王卫悠与沈思纠缠一处,只见那襄樊郡王丝毫不念昔日同窗之谊,断然挥剑重创了沈思,可沈思却趁他一闪神的功夫钻空子逃走了。

官兵马不停蹄,紧随卫悠等人追了上去,不想半途中杀出另一拨人马,不费吹灰之力救走沈思,又很快消失在了重重山嶂之中。

小皇帝虽称不上多么‘精’明强干,却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材。只消将一日之内发生的所有事事前前后后联系在一处,背后真相已然呼之‘欲’出了。那襄助沈思出城的不是晋王又是何人?

他也曾反复思索过晋王此来京城的目的,但他始终难以置信,堂堂晋王爷岂会为个貌不惊人的男宠以身犯险?如今看来这沈思一定有其过人之处,否则怎会将晋王千岁‘迷’‘惑’得神魂颠倒,连生死都弃之不顾了呢!

得知了沈思的下落,自然要去追的,但如何追法尚待斟酌。沈威汝宁自刎,沈家军死的死、散的散,宠臣顾明璋又被人砍了脑袋,北方一线兵微将寡、群龙无首,小皇帝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底气与晋王硬碰硬。他虽贵为天子,却是晋王晚辈,就算要先出手,也需找到切实证据,师出有名才行。

明里走不通,只能来暗的,他赶紧一道密旨发出去,责令沿途州县以缉拿流匪为名对来往车马严加盘问,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搜寻沈思,另一方面也想藉此拖住晋王回程的脚步,留下时间给他的密探细细搜查。

人手派出去一批又一批,始终未曾发现沈思的蛛丝马迹。小皇帝脑筋一转,顿感事有蹊跷。晋王一行走的是管道大路,还明目张胆摆出了全副仪仗,任凭自己明里暗里如何虎视眈眈,依旧是不紧不慢,闲情逸致堪比游山玩水,就好像故意卖出破绽给人追赶一般……对了,那必是一招声东击西之计!

思及此处,小皇帝赶紧派人去查晋王带来京城的兵马情况,一查之下,果然少了副指挥使詹士台率领的一支队伍。他心中暗喜,立刻撒开人马前去追踪詹士台所部。詹士台发觉到有人尾随,竟兵分几路遁入了山林野地,这下小皇帝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只可惜,又一场‘鸡’飞狗跳的追逐过后,小皇帝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次败落在了晋王的障眼法之下,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气得哇哇‘乱’叫,把自己关进崇政殿直到深夜,还将陈设于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诏敕奏章全部扫落在地,又摔又砸,用脚踏得稀烂。

既然动不得晋王,他满肚子的火气只好拿自己人开刀了,随随便便御笔一挥,便将都尉司各级官吏悉数下了大狱,那日城‘门’值守的近千士卒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部判了斩立决。

经历过沈威一案,朝野上下本已人心惶惶,此举一出,不论忠良之士抑或‘奸’谗之徒,无不在心里暗自摇头叹息,噫乎,大周危矣……

沈思一觉醒来,四肢百骸都透着浓浓的倦意,实在舍不得张开眼睛。丝丝缕缕的‘药’香钻进鼻孔,伤口处泛着清凉,想来已被细心包扎过了,衣‘裤’也都换了崭新的,柔软又舒适。这段时日他风餐‘露’宿、奔‘波’流离,几乎忘了安安稳稳躺在枕头上是什么滋味。

还没来得及享受久违的安逸,一‘波’接着一‘波’的眩晕感便隐隐袭来,最初他以为是睡得太久脑子发了昏,可是很快,身下的‘床’榻与地面也都在有规律地晃动着……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八成又被带上船了。

他从小习武,身强体健弓马娴熟,无论面对凶残敌兵还是猛虎野兽都毫无畏惧,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水,泅渡就必定沉入江底,乘船则免不了吐个一塌糊涂。

果不其然,神智才清醒没多久,胃里便是一阵翻涌,他连忙翻身趴在‘床’榻边干呕起来。

呕吐声传到舱外,似惊动了守护之人,帘子一掀,亮白太阳光霍地照‘射’进来,刺得沈思狠狠一闭眼。他紧皱双眉抬头望去,那里立着个黑乎乎的人影,因是逆光,只能辨别出大概的轮廓。

其实根本不用费神细看,只凭借着身量体魄、举止气度,甚至仅仅是急缓有度的脚步声,他也能一下认出对方是谁。

晋王通身粗衣麻布的渔夫打扮,袖子随意挽起到肘部,手里还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羹,看去比平日少了些许尊贵,多了几分亲切。他冲里轻轻唤了声:“念卿,”也不等回答,便径直走到‘床’边,“你醒来就好,肚子定是饿了吧?这是上好黑鱼熬的,补血益气,有助于伤口愈合。”

闻见香味,沈思倒真觉出饥渴难耐了。他也不客气,撑起身将碗接在手中,平静道了一声:“多谢。”没有赌气也没有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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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小心观察着沈思的神情,心下黯然。此刻他们近在咫尺,中间却隔着一扇看不见的‘门’,那‘门’被沈思“嘭”地关上了,落了粗重的铁锁,用手敲不开。

沈思并没‘精’力考虑那么多,只管端起汤碗一口气灌了下去。也不知是烹调之人厨艺太差,还是身体上的伤痛影响了食‘欲’,这鱼汤喝在嘴里腥中带苦,‘激’得阵阵反胃,他忍耐半天,终是原封不动吐了出来。

晋王见状懊恼不已,出发之前他特地命人配齐了滋补和疗伤的‘药’材,内服外敷面面俱到,却偏忘了沈思畏水这码事。如今别无他法,只能重又备好食物端上来,不想沈思吃了之后吐得一发不可收拾,鱼汤吐净了,仍趴在那有气无力呕着酸水。

为了减缓晕船带来的不适,沈思只好闭眼静卧在榻上,动也不敢‘乱’动。正是初夏时节,岸边柳树上青蝉“知了知了”吵个不停,惹得人心烦意‘乱’。他恍惚觉得身下飘遥无羁的小舟好似一片柳叶,悬浮于半空,随时可能坠落。这难以掌控的失重感使他心头忽起忽落,时不时趴在榻边干呕上一阵,呕吐总会牵扯到腹部的伤口,随之而来便是难捱的剧痛。

就这样吃不下也睡不着,才两三天功夫,沈思已经被折腾得形容憔悴面黄肌瘦,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晋王只怕照此下去他会支持不住,也顾不得可能暴‘露’行踪的危险,立时决定靠岸去绑个郎中上船。

晋王知道,只要他不在晋原,就是处于危险之中,无论跑得多快、多远都免不了被小皇帝的密探追上,因而明目张胆带走沈思不是个好办法。一旦被他那皇帝侄子抓住把柄,不光保护不了沈思,还会白白送给对方一个“发难”的好借口。

犹记得当日许州地界偶遇过一位老神仙,那位老先生曾送过他“借得好风、遇水则行”之语。看来要救沈思,选择水路才是正理。因此他一面派了孙如商带着自己的替身大张旗鼓穿州过境,一面着詹士台兵分几路虚虚实实引开皇帝注意,而他本人则率领屠莫儿等几名至近亲信暗度陈仓,先沿大江东进,取道扬州府,再经运河逆流而上奔赴德州卫,最后经陆路返回晋原。晋原位于京师的西北方向,小皇帝想破脑袋也料不到他会反往东走。

为了不引起沿途官兵的注意,他们选择了破旧渔船作为掩护,几艘船化整为零,中间拉开距离,又首尾呼应。前头两艘负责探路,后头两艘负责警戒,船与船之间都定下了特殊的暗号,一旦遭遇到任何危险、变故,前后船便会迅速发出相应讯号,留下充足的时间给晋王弃船上岸。

因事关重大,京中又遍布了皇帝的耳目,为防走漏风声,惯常伺候在身边的一干人等晋王都未令其随行,仅有的几名‘侍’卫也是因为平日鲜少‘露’面才被选中。至于屠莫儿,他与晋王形影不离,晋王能为自己造个替身,自然也代他准备好了。

登船之初晋王生怕沈思会受伤痛之苦,特特配齐了各‘色’‘药’材,本以为万无一失,不想最终拖垮沈思的却是小小晕船之症。为安全起见,船队不敢轻易在城镇停留,只能暂且寻个偏僻的小码头靠岸,力图以最快速度找个郎中出来。

下了船一打听,当地人都说此处穷乡僻壤,并没什么正经大夫,若有人病了,只找村头的牛家后生讨几副草‘药’喝喝便是了。病急‘乱’投医,‘侍’卫们只得硬着头皮上‘门’去瞧瞧,一问之下倒也巧了,那户人家世代经营草‘药’生意,疑难杂症是不会治的,但说到蚊虫叮咬、溺水晕船这些小‘毛’小病,却是经验丰富。那牛家小子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听‘侍’卫言明是上船出诊的生意,医好了可付百两雪‘花’纹银作为诊金,当即喜出望外,干脆利落应允了下来,又详细问过沈思的病状,麻利收拾起几样草‘药’便跟着上了船。看他欢天喜地的模样,‘侍’卫们当然不会告诉他此行是有去无回的。

一上船那小子就动手煎制起了草‘药’汤。他倒机灵,见两名凶神恶煞的‘侍’卫都对晋王极为恭敬,便知晋王才是身份尊贵之人,故而态度颇为殷勤,手脚忙碌着还不忘讲解道:“老爷您无需担心,这五月天温热多雨,满是郁蒸之气,人本就容易被邪毒所侵,整日里水上飘着,头昏脑涨也是难免。我在这‘药’里特意加了徐长卿根和生姜,可解毒化湿驱寒镇痛,保管那位公子‘药’到病除。”

“嗯。”晋王略点一点头,也不多话,只淡淡扫了眼立在身侧的‘侍’卫。

那‘侍’卫走上前去,从煎好的‘药’壶里倒了一碗出来,看似要送进房内,却一个趔趄朝年轻后生身上跌去,碗里滚烫的‘药’汁也跟着晃晃悠悠洒出了大半。牛姓后生淬不及防,嘴里惊呼着想要躲闪,无奈手脚笨拙不听使唤,被‘侍’卫撞得倒退出几步一屁股坐在了船板上,连胳膊也被‘药’汤泼湿了,烫得嘶嘶直‘抽’凉气。

照此不难看出,他四肢无力下盘不稳,并非习武之人。

‘侍’卫赶忙将他扶起,一脸歉意:“小兄弟,真是对不住,看我粗手粗脚的,你快去拿冷水冲冲,否则起了水泡就麻烦了。”

“好说,好说。”年轻后生不疑有他,连连答应着,趴到船舷边将手伸进水里冲洗起来。那‘侍’卫趁机一仰头,将碗里剩余的‘药’汁喝了下去。

片刻之后,年轻后生擦干水渍,回头重新倒了碗‘药’出来。晋王与那‘侍’卫‘交’换过一个眼神,确认对方并无任何不适症状,这才笑着说道:“劳烦小郎中了。”

那小子姓牛,说话倒不吹牛。一付‘药’喝下去,沈思的症状立刻减轻不少,这几日躺得他浑身僵硬,好容易有了点‘精’神,便与牛家小子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对方见自己的‘药’立竿见影有了效果,既欣慰又高兴,忙不迭答道:“小人名叫牛黄。”

沈思不觉轻笑:“牛黄?那可是一味熄风止痉、开窍化痰的好‘药’。”

牛黄甚为惊讶:“公子也懂‘药’理?”

沈思懒懒摇头:“‘药’理我是不懂的,只从前略翻看过几眼《本草经集注》,记得上面说,牛黄者胆中得之,大如‘鸡’子黄,‘药’中之贵莫复如此,可见是个好名字。”

牛黄闻言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公子见笑了,我家祖祖辈辈摆‘弄’‘药’材,名字都是随口叫的。可不比你们大家公子名号起得响亮,一个个又有学问又好听。”

沈思一愣,旋即自嘲地叹道:“好吗?着实不好,分明是孤苦之兆……”

他的名字是父亲起的,所谓“思”者,不过是心中一念,所谓“念”者,必定不得相见,所谓“卿”者,又大多远在天边。

见沈思情绪骤然低落,闭了眼躺在那再无声息,晋王朝牛黄轻摆了摆手,牛黄会意,收起‘药’碗悄悄退了出去。

有了牛黄的独‘门’草‘药’,沈思总算可以照常饮食了,外伤虽一时半刻难以痊愈,气‘色’却红润不少。晋王脸上也逐渐有了几分笑意。

船行到鲁运河一段,沈思会偶尔钻出船舱透透气。他也懒怠多说话,只管靠在一个地方默不作声,似在观看风景,眼神却是空的。有时晋王担心他受风着凉,劝他回去休息,他虽不反驳,却也不肯挪动地方。就这样不吵不嚷,只闷闷僵持着,晋王倒拿他没办法了。

岸边百草茂盛,长满了粉‘色’的菖蒲‘花’,一株株亭亭‘玉’立、碧翠含香。菖蒲叶细长单薄,常被诗人‘吟’诵成青光毕现的宝剑,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风斩碎一川‘波’……只可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一旦秋来西风起,销尽锋棱怎奈何……

小船悠悠,一路飘游,过去济州便是兖州,过去兖州便是家乡了。极目远眺,他仿佛望见千山万水的那一端,炊烟袅袅的青砖小院,‘门’口老榆树上结满了绿褐‘色’的榆钱。姐姐与仆‘妇’们就在窗边专心致志做着‘女’红,阳光从窗口散进来,一束一束,光影里浮尘‘乱’舞……

一阵寒意从脚下攀爬而上,渗入骨髓,沈思止不住打了个冷战。在他身前几尺的地方,晋王正背对他笔直站立着,沈思不想被遮挡视线,向旁边轻移了两步,随着他这一动,晋王也跟着挪出两步距离。沈思霎时顿悟,晋王是想用身体帮他阻挡迎面而来的猎猎河风。

这意外的发现使他无端气恼起来,他气晋王的无微不至,更气自己竟会留意到晋王的一举一动,将那无微不至看在眼里。他气自己明明怨恨着晋王,一心想杀掉晋王,却还要依赖于对方的保护。

可是除了晋原,他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不能再为自己的任‘性’莽撞连累更多人无辜送死了。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与统领万民的朝廷面前,他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重重危难好似‘混’杂着流沙的滚滚洪水,随时会将他吞没。身后已退无可退,前方又吉凶莫辨,天下之大,竟找不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细算算时间,想必伯龄已然披着绛纱绯袍,迎娶到他的新嫁娘了吧。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红烛摇曳,*暖帐……伯龄啊伯龄,从今后你背靠柳氏,如虎添翼,很快就将要一展平生夙志了吧,只可惜当日红崖顶上的江山之诺,我怕是再不能践约了。

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叫做“时”,它凌驾于人与万物之上,昼夜‘交’替、四季更迭,谁也莫敢与之较量。“时”不来,运难转,“时”过,却又境迁,纵使审“时”度势,难免“时”不我待。它便是如此肆意地凌虐人心,熬干骨血。

忽然间,沈思耳边响起了卫悠的话——当今朝廷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当属皇帝与晋王,只要他二人斗起来,大周必‘乱’,他二人斗得足够凶,我才能趁机取得皇帝信任,一步步培植亲信嫡系,等候时机取而代之……

如果皇帝要杀之人正是晋王想保之人,他们之间的大战是否不可避免了?晋王身边有孙如商掌控大局,有辜卓子神机妙算,又有张世杰、詹士台等人可指挥兵马上阵杀敌,对抗小皇帝并非全无胜算,而今只差斗志而已……

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剧烈摇晃了几下,沈思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是要疯魔了。

古时候有白起用计长平,孙膑血耻马陵,田单火牛阵救国,聂政自毁报友,他沈思身上本该流着那样的血,什么时候竟也学起‘阴’险小人玩‘弄’的勾当了!

在他‘胸’膛里,似有一团火在烘烤着,喉咙干燥难耐,几乎冒起白烟。太阳‘穴’突突跳着,使他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他梦见自己牵着那匹叫“战风”的黑‘色’小马,走在青草芬芳的揽月山下,泉水声叮咚入耳,和着牧童的竹笛小调儿。他记得自己是在等一个人,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那个人讲……可是须臾之间竟狂风骤起,太阳敛去了光辉,变成一颗乌黑的墨块,大地震颤着,裂开一道道巨大的豁口。他的马就站在裂隙边缘,随着碎石一同跌落下去,他慌忙伸手去拉,却只勉强扯到了缰绳。那缰绳套住了马的脖子,勒得皮‘肉’“噶吱”作响,马头呼呼喘息着,一忽儿又变成了父亲的脸,变成了哥哥们的脸,变成了姐姐、姐夫,甚至那个未曾出世的小外甥。他们每个人都被绳子勒得脸孔充血青筋毕现,可沈思不能松手,一旦松手,他们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沈思死死抓着那根缰绳,绳子陷进了‘肉’里,不断向下滑脱着,他恨不得哭出声来,希求那个人能快些赶来,将他解救出困境……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之于他比知己更宽厚比至亲更宠溺,他们之间不说也都会懂,不解释也没关系,不挽留也不会离开……

他知道自己有救了,明明眼角还‘潮’热着,却已不自觉浮现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那只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脊背,然后……猛一用力,将他推向了阿鼻地狱。

跌落的瞬间他挣扎着回过头,却见那个身影化作了一团难以捉‘摸’的‘迷’雾,随风散去。在深渊之上,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是匆匆而来的卫悠,卫悠探出半边身体,徒劳地伸出手,可拼尽全力也够不到自己。跌入无边黑暗之前,他只来得及绝望地唤出一声:“伯龄……”

近乡情怯,近乡情怯,晋王知道这河两岸广袤无垠的齐鲁大地正是沈思的家乡,他触景伤情才会愈发闷闷不乐。此时再多言语也是枉然,只要默默照顾好他就是了。

听见身后的呼吸声渐渐悠长,晋王猜测沈思是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取了外衫过来盖在沈思身上,又小心翼翼擦拭着沈思额头的细汗。手指触碰上皮肤,沈思不悦地侧了侧头,随即嘴角微微翘起,似在笑着,又似在低声嘟囔着什么。晋王好奇地俯□去,将耳朵贴近沈思‘唇’边,他听见沈思在喃喃轻叹着:“伯龄……伯龄……”

晋王像被点住‘穴’道般僵在原地,手指还悬在沈思额头上方,久久没有放下……

第3章 威名扬跃马横刀少年郎第49章 双鹧鸪一片冰心在玉壶第53章 玲珑塔铁面罗汉盗御马第28章 弄哀筝断肠声里忆平生第37章 心忧止疾疾千里如咫尺第31章 霜满头应悔少年觅封侯第17章 情谁诉纵买千金相如赋第40章 一夜风花开万树边杏第7章 津州渡千里相送天涯路第46章 衷情错梦里不知身是客第51章 鸿鹄恋朝朝相看两不厌第11章 刘谷山月朗星稀天外天第46章 衷情错梦里不知身是客第19章 马踏处擎刀所向皆汉土第7章 津州渡千里相送天涯路第60章 万重山,九州烽火被岗峦第38章 游太清乐奏广寒笑语声第35章 有情痴两处沉吟各自知第36章 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第15章 青山泣埋骨何须桑梓地第19章 马踏处擎刀所向皆汉土第29章 春且住残阳芳草无归处第34章 夜未央玉碗盛来琥珀光第20章 壮志酬横戈不为封侯第43章 思何处离人空念无尺素第25章 聊一顾乱山衰草还家路第10章 临风舞塞外秋凉亲射虎第61章 游故里,荒草凄凄杜鹃啼第41章 旌鼓响将军百战生死场第53章 抱玉鞍何日回马斩楼兰第30章 佳期误疾风暗卷楼南树第34章 夜未央玉碗盛来琥珀光第14章 笑浮沉我辈岂是蓬蒿人第28章 弄哀筝断肠声里忆平生第60章 万重山,九州烽火被岗峦第27章 不可活披荆沥血斩阎罗第9章 楼阁暖乱花渐欲迷人眼第10章 临风舞塞外秋凉亲射虎第48章 百炼金真作假4时假亦真第53章 玲珑塔铁面罗汉盗御马第18章 初点兵朔风吹角响连营第42章 忆旧容一夜乡心五处同第19章 马踏处擎刀所向皆汉土第36章 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第24章 寒烟暮天地惶惶神鬼哭第41章 旌鼓响将军百战生死场第16章 山公醉玉盘珍馐新酒焙第38章 游太清乐奏广寒笑语声第51章 鸿鹄恋朝朝相看两不厌第41章 旌鼓响将军百战生死场第46章 衷情错梦里不知身是客第59章 俱随风,是非成败转头空第61章 游故里,荒草凄凄杜鹃啼第32章 水中月似此星辰非昨夜第27章 不可活披荆沥血斩阎罗第39章 小沙洲两岸强兵过未休第45章 绿满枝东风好作阳和使第16章 山公醉玉盘珍馐新酒焙第44章 乱纷纷春风一等少年心第31章 霜满头应悔少年觅封侯第59章 俱随风,是非成败转头空第17章 情谁诉纵买千金相如赋第50章 千帐灯耳边金鼓梦犹惊第50章 千帐灯耳边金鼓梦犹惊第61章 游故里,荒草凄凄杜鹃啼第10章 临风舞塞外秋凉亲射虎第19章 马踏处擎刀所向皆汉土第43章 思何处离人空念无尺素第42章 忆旧容一夜乡心五处同第26章 难难难拔剑四顾心茫然第56章 秋霜起,经年尘土满征衣第53章 抱玉鞍何日回马斩楼兰第31章 霜满头应悔少年觅封侯第57章 雁南飞,日暮乡关几时归第4章 雨森森山回路转不见君第15章 青山泣埋骨何须桑梓地第28章 弄哀筝断肠声里忆平生第24章 寒烟暮天地惶惶神鬼哭第24章 寒烟暮天地惶惶神鬼哭第14章 笑浮沉我辈岂是蓬蒿人第57章 雁南飞,日暮乡关几时归第1章 硝烟起宁城血染黄砂里第63章 同归去,红崖顶上长相忆第18章 初点兵朔风吹角响连营第35章 有情痴两处沉吟各自知第9章 楼阁暖乱花渐欲迷人眼第29章 春且住残阳芳草无归处第19章 马踏处擎刀所向皆汉土第13章 过阳弓背霞明剑照霜第37章 心忧止疾疾千里如咫尺第1章 硝烟起宁城血染黄砂里第7章 津州渡千里相送天涯路第25章 聊一顾乱山衰草还家路第50章 千帐灯耳边金鼓梦犹惊第32章 水中月似此星辰非昨夜第60章 万重山,九州烽火被岗峦第53章 玲珑塔铁面罗汉盗御马第11章 刘谷山月朗星稀天外天第36章 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