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五年二月,兵部尚书崔敦奉召绥抚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并主持了一场薛延陀与铁勒诸部的会盟。明面上看起来众人都皆大欢喜,伊特勿失可汗也很大方地原谅了回纥族长吐迷度弑杀王族的行为。然而,暗中崔敦却命部曲八百里加急返回长安回报:铁勒诸部往日皆服从薛延陀约束,尊崇薛延陀王室。咄摩支出现之后,他们皆又惊又惧。尤其回纥族长吐迷度忧虑甚深,唯恐薛延陀日后复仇,需要遣使招抚。而且,伊特勿失可汗表面上看来对大唐毕恭毕敬,实则有阳奉阴违之嫌,私下不乏调兵遣将准备粮草的动向。
圣人立刻命英国公李勣便宜行事。李勣遂遣通事舍人萧嗣业出使回纥——此人乃兰陵萧氏嫡系,隋炀帝萧皇后之侄孙,曾伴随萧皇后入/东/突/厥/生活数载,熟知突厥以及铁勒诸胡生活习性与其错综复杂的关系。待崔尚书从漠北启程走出薛延陀诸部控制的区域之后,李勣便猛然发动攻击,伊特勿失可汗只得匆忙迎战。
唐军数度大破薛延陀人,完全不将数万漠北铁骑放在眼中;而曾一败再败的薛延陀骑士反倒是心生惧意,士气低迷。在英国公的带领下,唐军气势如虹,薛延陀骑兵则一战即溃败,俘虏者被杀者不计其数。伊特勿失可汗听闻消息后,竟仓皇惊骇不知所措。眼见着唐军步步逼近,即将到达郁督军山,又听说大唐使节萧嗣业正在回纥部落中,伊特勿失可汗遂立即投奔而去,请降大唐。
萧嗣业说服伊特勿失可汗与他共往长安,效仿突厥降部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尔等,效忠天可汗获取信任。伊特勿失可汗立即答应下来,带着最亲近的两三万族人浩浩荡荡地往内迁徙。而其余薛延陀部族之人不服其乞降,依然蠢蠢欲动。英国公李勣立即继续追击,斩首五千余级,俘虏三万计,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薛延陀部遂在漠北彻底消失。回纥、同罗等铁勒部族将大唐的军威看在眼中,更是心服口服,不敢再有妄动。
伊特勿失可汗咄摩支来到长安后,圣人下诏封其为右武卫将军,赐以田宅,并准许其部族居住在阴山以西,与附近的突厥降部和平共处。而后,圣人又命朝臣将漠北之地划分州县,设立羁縻都督府以及胡州,封各部族长为都督、刺史,并设立燕然都护府统率之。至此,自立国以来已经延续数十年的漠北威胁,便被大唐清除得干干净净,漫漫北疆再无能够袭扰百姓安宁的胡族。而曾经横行一时的马贼也纷纷或东迁或西迁,不敢再侵扰凉州、灵州、夏州、胜州等地。
本来荡平北疆乃举国大喜之事,理应大肆庆贺才是。然而,三月初,自去岁入冬以来便卧病的长孙皇后薨逝,令这桩大喜事立刻蒙上了阴影。帝后二人感情甚笃,皇后崩逝无异于沉重的打击,本便抱病许久的圣人病势越见沉重,竟有传闻称已经卧床不起。而年轻的东宫太子则奉命代理国事,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皇后薨逝的消息传到灵州,本应四处踏春游玩的晚春时节,立即便被满目缟素与沉重的气氛所笼罩。所有的宴饮游玩活动皆取消,人们换下了鲜艳的春衫,都着上青蓝色的服饰。而李暇玉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在视察新得的几个庄园。守候家中的婢女奉柴氏之命,告诉她立刻约束庄园中的摆设、众人的衣着与言行。
“薨逝?”李暇玉喃喃地重复着——她并未想到,长孙皇后竟然不过数月之间便去世了。前世她走得太早,连便宜阿爷都是祖父亲手抚养长大的,她自是从未见过这位祖母。虽说亲情十分淡薄,但她也曾想过将来是否能有机会见一见她,谁能料到天命竟然如此无情?果真是时不待我——幸得已经见过了前世的祖父,至于那位便宜阿爷,不见也罢。
“娘子?”婢女与女兵们见她有些发怔,皆围拢过来,忧心忡忡地唤着她。
李暇玉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无妨。”回到庄园中后,她便换了身淡青色翻领窄袖胡服,又吩咐女兵头领们继续勤加练习,而后便策马回到弘静县李家老宅。此时李家内外都已经换了素幡素服,金银首饰以及各式插戴都收了起来。就连梅娘和染娘头上束的发带,都换成了紫藤色。
李暇玉倚在小楼二层的栏杆边,命人去给李遐龄与孙秋娘送信。不多时,她便瞧见两人比肩行来,依稀仿佛垂首私语着什么,转而又似是突然想起要避嫌一般,各自走开数步,隔得远远的。她不由得微微挑起眉来——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说来,这两人究竟是何时开始亲近起来的?又是否生出了什么念头?其实,他们也都到了娶亲婚嫁的年纪,早便该说亲了。若非祖母依然不想放弃亲上做亲的念头,说亲的媒人早就该踏破家中的门槛了。尤其这些时日他们家在灵州大为风光,许多官眷世家都有意做亲,却被祖母以门第不合适为名拒绝了。或许,祖母的眼光确实是奇准无比,不久之后便要如愿以偿了罢。
直到李遐龄与孙秋娘二人在跟前坐下,李暇玉才收回视线,正色道:“皇后殿下薨逝,家中布置得很妥当,秋娘费心了。不过,国孝百日,一日都不可懈怠。”长孙皇后在圣人心中的地位不同寻常,故而国孝期定为了六十日。官宦人家则服丧百日,与帝皇晏驾一般无二。在这百日之内,不可宴饮作乐,不可嫁娶,更不能闹出什么事端来。不过,有些人或许便要等不及了罢——
“凉州那一头,许是会趁机给咱们使什么绊子。若是借着国孝为难我们,也无非是些下作手段罢了。玉郎,你出门在外当心一些,别教人钻了空隙。另外也叮嘱十二郎谨慎行事,李袭誉许是会迁怒于他。”说罢,她微微眯起眼,冷冷一笑,“若是他当真敢用这样的下作手段,咱们也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凉州都督府的后院本来便不太平,什么诡计使不出来?也该送个罪名给那个为虎作伥的折冲都尉,方便那狗贼过河拆桥才是。”
李遐龄犹疑片刻,微微颔首:“我与部曲好生筹谋一番,必不能教人发现踪迹。”毕竟是国孝期间,闹出什么事来,恐怕全家人都将落难。然而,即使他们按兵不动,李袭誉却未必会放过李家老小。既然是报仇雪恨,也不必拘泥于什么手段,不牵连无辜之人便足矣。
就在此时,晴娘上前几步,轻声禀报道:“娘子,何果毅家的二郎君来了。”李暇玉沉吟片刻,带着弟妹起身:“去玉郎的院子里见他罢。”她是已嫁之妇,自然不方便在院子中见其他未婚男子。
当初何飞箭为了救她而身受重伤,将养了半年这才痊愈。凉州那头查出他的身份之后,便自作主张将他的军籍销了,算成了死人,后来又险些安了逃兵的名头在他身上。幸而有灵州诸多将士为他作证,身上拔下来的箭又是薛延陀人惯使的羽翎,他才得以证明自己的功勋。如今他已经转回了河间府,升了旅帅,在升任校尉的郭朴属下任职。凉州疑心他知道射伤谢琰的□□,千方百计欲置他于死地,只是他回到河间府军营后就几乎不再外出,便是要暗中杀他也寻不着机会。而今,他却主动从军营中出来了,也不知发生了何等紧要之事。
李家姊弟妹三人步入李遐龄的院落中时,便见何飞箭正背对着他们仰首望着垂满铜钱的杨树。他到底还是因重伤而亏损了身体,原本魁梧结实的身形依然显得有些消瘦,性情也更加沉着稳重几分。按何长刀何果毅的说法,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能够挑得起一家的重担了。
“何二兄怎地过来了?”李遐龄微笑着上前寒暄。何飞箭回过首,朝着他们行了个叉手礼:“有几个在凉州曾交好的弟兄投奔而来,形容十分狼狈。因曾有过生死交情,我对他们十分信任,却也知道在这种时候必须谨慎些。故而,这几个弟兄便暂时交给李娘子照料得好。”
李暇玉颔首:“放心罢。我会将他们安置在新庄子里。你此举十分小心,也是应该的。如今凉州来的人都不能尽信,或许他们确实是你的生死之交,只是各为其主罢了。”顿了顿,她又道:“这种事,你派仆从来说一句便是,又何必出军营?如今刚入国丧,许多魑魅魍魉都正等着呢,千万小心些才是。”
何飞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回道:“在军营中待得太久了,出来散散心。家中的部曲都跟着我,不过一来一回罢了,应是无妨。总不能因着凉州的人,日后就只能龟缩在军营中,不出半步罢?他们若想杀我便尽管来,说不得还能顺藤摸瓜抓住什么把柄。”
“不必你来做什么诱饵。”李暇玉蹙起眉,“此事原本与你并无干系,将何家上下都牵连进来——”她心中着实有些愧疚,救命的恩情也无以为报,只能尽量让何家离这些事远一些,阖家依旧维持安宁了。
“我是活生生的证人,如何会没有干系?”何飞箭轻轻一笑,对李遐龄微微颔首,“玉郎,送我出去罢。有几个名字,你去查一查,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他刻意只告诉李遐龄,倒是显出几分往昔脾性中的随意了。
李遐龄便与他一同往外行,不多时就回来相告:“何二兄说,那几人都是那折冲都尉的左膀右臂,他听闻投奔他的几个弟兄偶然提起,却噤若寒蝉,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仔细查一查,许是会有什么转机,又或是什么陷阱。阿姊安心罢,我又派了好些部曲护送何二兄回军营,青天白日之下,应当不会有事。”
李暇玉点点头,忽而又道:“今年恐是多事之时,无论做什么都须得倍加小心才是。”看着悬挂起来的素幡,她心中总有几分气闷与烦乱。贞观二十五年,还会发生什么事么?她的三郎,是否能如期归家?
眼看着国孝期刚刚过去不久,七月初秋时节,因病前往终南山翠微宫避暑的天子日渐病重,于含风殿驾崩。东宫太子登基为新皇,封太子妃杜氏为后。举国再度处处缟素,皆为那位仙逝的圣明天子举哀。数月之内,帝后接连薨逝,为贞观二十五年这个年份蒙上了不祥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