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谢家乔迁之宴,自然不独内眷女客,亦有诸多男宾贵客。兵部尚书崔敦、执失思力将军、契苾何力将军等服紫高官竟均是阖家前来,显见与谢家的交情之深。不少轻视谢琰根基不稳的人立时便发觉到底是小觑了他,这位御前宠臣绝非凭着圣人青眼相加而一飞冲天。当初他在灵州的战功赫赫,在武将当中怎可能缺少交好之辈?只是他太过年轻,又是没落世家子弟,才令人生出几分错觉而已。
为了招待同僚之故,谢家宴客特地选在休沐之日。不过,因着明日便是三月朔望大朝,许多官员都须得赴朝会之故,酒宴方行至下午,便陆陆续续有人告辞了。尤其是住得远些的,迟迟而来早早离去,虽不能尽兴,但也总比明日朝会上因酒醉而御前失仪得好。那些个纠察朝会礼仪的殿中侍御史均是火眼金睛,若是教他们寻得一二疏忽,便绝不可能轻易放过。
谢琰将贵客们都送走之后,也觉着有些疲倦了。恍惚间,他仿佛忆起方才的宾客之中似是有几张曾在噩梦中出现的脸孔。然而,细细一想,却已然记不清楚了。他不由得暗自失笑,按了按太阳穴,与兄长谢璞交待几句后,便决定回西路居所中饮药针灸。
只是,虽然日日都饮了无数苦药,早晚均由住在真定大长公主别院中的观主亲自针灸,他持续做噩梦的症状却并未好转。他亦曾隐晦地提及噩梦中所见,观主虽觉得稀奇,却也一时无法解释,只对他说这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无须放在心上。
若当真只是黄粱一梦,又如何会出现那些似是而非的人物?偶尔从噩梦当中醒来的时候,他甚至分辨不清到底何处是梦,何处才是现实。究竟是庄公梦蝶,还是蝶梦庄公?直到望见身边的爱妻,感觉到她的温暖与柔软,他才能真正回归到谢琰的身份当中。
或许,只有寻得药王,才能诊断出他究竟是得了什么病罢。天候渐渐暖起来,南山附近应该也早已经冰消雪融了。部曲们依然在尽心尽力地寻找药王的下落,或许不日便有转机。他如今担任了这般重要的差使,若是暗伤发作不能继续处理公务,心中对先生、对圣人都有愧意。故而,他比任何人都期望自己能够尽快痊愈,也好不教妻女日夜忧心。
正当谢琰越过垂花门,来到西路正院的时候,一眼便瞥见匆匆而至的李遐龄。抬眼见是他,李遐龄顿时难掩惊喜,紧锁的眉头亦是略松了松:“阿兄……姊夫,终于寻着你空闲的时候了。我有要紧事想与你商量,这些天你却一直都忙着,每次过来都寻不见你的踪影。”
“既有要紧事,怎么不问你阿姊?”谢琰挑起眉,觉得有些奇怪。见他反应有些异样,转念一想,又笑道:“也罢,既然你想与我商量,便是暂且不想教她知晓了。你尽管放心,今日之事,我保管不与她提起。到底是什么事?倒让我有些好奇了,尽管说罢。”
李遐龄跟着他走进内堂,将服侍的仆婢都遣了下去,方迫不及待道:“前些时日,灵州不是紧赶慢赶送来好些婢女部曲么?祖母也让他们给我带了封信,信中竟然说……说有好几户人家给秋娘提亲,她想从中择一合适的,给秋娘定下来。此事我从未听她提过,谁承想居然这般突然……”
谢琰早已经断断续续寻回了些记忆,对孙秋娘的印象倒也颇为深刻,只是不知李遐龄何时与她生出了情愫,便笑道:“我记得她的年纪比你还大两三个月,早该到说亲的时候了。女子年满十七若是不定亲成婚,官媒便要上门,到时候便由不得她选择了。祖母定然早便已经打算妥当,只待憨郎升为果毅都尉,便为她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如今恰是好时候,约莫这几个月便会说定罢。”
李遐龄闻言,越发焦躁:“可是,祖母与阿姊都喜爱秋娘,都说过舍不得她出嫁——”
“便是再舍不得,也不能耽误了她。”谢琰见他焦急得坐立不安,也不忍心再逗弄他,“如今看起来,你倒是比祖母和阿玉还更舍不得她。仔细想想罢,你若是对她有情,便赶紧禀告祖母,请祖母替你们做主。”
李遐龄怔了怔,忽然又问:“姊夫,如何才能分辨,我待她究竟是否男女之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向吵吵嚷嚷你争我抢,多年以来简直就是两看两相厌。不知自何时开始,才能心平静气地相处,方能彼此体谅支持。我如今心里乱得很,却不知这份情意究竟算不算是男女间的钟情。若是我待她并非男女之情,只是一时不舍得她罢了,贸贸然求祖母做主,岂不是平白误了她?”
想不到他竟然自己钻了牛角尖,谢琰啼笑皆非:“你便扪心自问罢——即使她未来的婚事很美满,你是否能眼睁睁地瞧着她嫁给旁人?你又是否能眼睁睁看她朝着其他的男子微笑,替他缝制衣物,牵着他的手,与他唇齿相交,与他巫山云雨,为他生儿育女?”
李遐龄彻底呆住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俊秀的脸上弥漫着红霞。
谢琰见状,心中自是了然无比,便将他当成了已经成年知人事的郎君,不再避讳他,接着道:“当年我曾以为,自己对阿玉不过是兄妹之情。然而,若当真只是兄妹之情,便绝不会想着携她的手同行,也绝不会梦想着与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如果当年我犹豫了,迷惑了,她如今大概便不是我的娘子,而是那何飞箭的娘子了罢。”
李遐龄想不到,他居然连何飞箭都记了起来,却也顾不得询问他到底记起了多少事,立即果断地道:“我这便回灵州去!让祖母替我做主!!”他想来想去,仿佛顿悟一般,终于辨明了自己的感情,于是立刻便做出了决断。若是再犹豫片刻,他便很可能失去自己中意的娘子,如何能等得?!
“赶紧去罢,若是事情定了下来,莫忘了写信告知我们。”谢琰看他匆匆忙忙地离去,到底略有些不放心,便将他送到了外院,又叮嘱了跟着他的部曲几句:“瞧他的模样,大约是连收拾行李都不愿意等了。你们多带些马匹路上换乘,需要使的盘缠也不可少了。”自长安骑着上等骏马疾驰至灵州,若是不眠不休,一日两夜大约便能赶到了。若是这二人的婚事定下来,数日之内便应该有音讯了。
送走了自家小舅郎,谢琰转身欲返回,却又正好遇见谢璞将高中书令家的客人送出来。既然瞧见了,谢琰当然不可能失礼地将客人舍下,自顾自地离开,于是也上前相送。只是在衣香鬓影当中,依稀瞧见了一张格外面熟的脸孔。因这些时日他觉得面熟的人很是不少,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浅浅笑着相送出去。
萧氏听闻这位缓步而来的郎君便是新任的右千牛卫中郎将,扶着薛夫人上车时不免多看了几眼。她的妯娌们遂打趣道:“谢家三位郎君确实都生得很好,不比咱们自家郎君差,却个个都仿佛出息很多。便是咱们都不能免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呢。”
薛夫人听了,笑着叹道:“他们年幼失怙,能有如今这般成就已是难得至极。也难为他们的母亲了,将三个郎君教养长大,给他们娶了性情极佳的媳妇,又敦促他们上进入仕。”她虽并未与王氏多说什么话,却将其他贵妇传来的只言片语听了个正着,心中颇为感慨。
萧氏直觉此事有异,却也不好传主人家的话,便只附和道:“确实如此,可见他们一家人心性坚忍,也值得咱们结交来往。阿家,儿与定敏郡君一见如故,过些天邀她来咱们家顽耍如何?她带着儿看了他们家的宅邸,儿总该礼尚往来,让她也逛一逛咱们家的园子才好。”
高家人谈笑着乘车远去,谢璞便又匆忙回了外院正堂。谢琰正待离开,迎面便见李暇玉把着一位年轻贵妇的手臂,笑盈盈而来。他微微一笑,漫步上前,视线不经意间掠过那年轻贵妇的面容时,顿时如遭雷击——
不可能!绝不可能!她……她是……她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当中?!
“三郎,这便是我新结交的朋友陆氏,她夫家姓权。”李暇玉见是他,立刻捏了捏陆氏的手臂,笑吟吟道,“若是改日见到她夫君权郎君参加千牛卫的选拔,你可千万着意一些。”倏然,她敏锐地发觉谢琰的神色似是有异,不由得蹙起眉来,担忧道:“三郎?”莫非是突然头疾发作了?
权家?陆氏?!怎可能会如此之巧?这世上怎可能当真有权家,有陆氏?!谢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审视着眼前这位再熟悉不过的贵妇——不,他最熟悉的是她中年的模样,而非如今这般——不!不该如此!他们本来不可能认识!
“权家,我记下了。”勉强稳定心神之后,他微微一笑,“过两天便是千牛卫选拔,我定会仔细瞧一瞧他的。”
陆氏感激地朝着他笑了笑,又对李暇玉道:“阿家阿翁应是正等着我呢,我这便告辞了。阿李,改日再会。过些时日,我家园子里的牡丹与芍药开了,定要邀你去赏的。我们家的这两种花,不是我自夸,可是京中一绝呢。”
她这样一说,谢琰与李暇玉眼前便仿佛浮现出了成片的芍药盛开的景象。权家的芍药与牡丹确实冠绝,却因他们甚少饮宴待客之故,几乎无人知晓。自家人关起门来静静赏花,亦是别有一番静谧的滋味。
“既如此,那我们可是定要去瞧一瞧的。”李暇玉掩饰住了自己的怀念之色,抬眼看了看谢琰,笑着答应下来。
待她送陆氏离开之后,谢琰苍白的脸色再也遮掩不住。他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对旁边道:“去查一查权家,事无巨细都禀报与我。还有方才的渤海高氏,将他们的内眷姻亲都查清楚。”究竟是真是假,是噩梦还是现实,是蝴蝶还是庄公,查得清清楚楚之后,或许他便能分辨清楚了罢。
“是,某等遵命。”
嗯,萧氏也见到了,不过小谢前世没见过萧淑妃,她死得太早了,所以只觉得面熟,和前世义阳到底有些像的。
PS.渤海高氏,我有没有说过,就是北齐那一家子神经病的后代?嗯,有美人儿基因,兰陵王高长恭就是他家的,当然也有神经病基因,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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