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后花园中发生之事,很快便传遍了整座府邸,引来各房私下议论纷纷。虽说是自家小娘子受了侮辱,但毕竟事出有因,双方又缄口不言,卢夫人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李八娘那一房暗自饮恨图谋日后报复,崔县君却是心中畅快难掩笑意,待李遐玉姊弟三人也真挚许多。于是,接连数日,李丹薇与李遐玉都得以自由自在地来往,无拘无束,惬意之极。
转眼便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李七娘、李八娘在宴饮上依旧是光彩夺目,谁也不知曾经发生在她们身上的诸多纷扰。李丹薇、李遐玉几人却并未出现,索性策马去了贺兰山底下的庄园中。李丹薇对外宣称是在此小住些时日,养一养病,实则次日就随着李遐玉一行人越过贺兰山,直奔大漠而去。
且不说崔县君得到消息之后,该是如何悔恨恼怒,李丹莘又是如何羡慕嫉妒恨。李丹薇、李遐龄、孙秋娘却似飞出笼中的鸟儿一般,追随在李遐玉身后,只管睁大双目好奇地打量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广阔天地。
贺兰山草木幽深、雪山延绵,虽则时而有猛兽出没、危机四伏,却也充满了乐趣。因河间府常年在附近巡查,又有年初谢琰一举攻破马贼老巢之震撼,山贼盗匪都不敢在附近停留太久。故而,带着两百女兵、两百部曲共计四百余人的李遐玉无所畏惧,将好友弟妹都护得紧紧的,权当只是出来狩猎。
越过贺兰山之后,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身前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雄浑而又苍茫,静寂而又危险;身后是林木森森、鸟鸣兽嗥,秀丽而又生机盎然。如此强烈的反差,不禁令人感叹天地造化之奇诡,更教人震撼于塞外与众不同的风光。如此情景,莫说向来娇养的李丹薇、孙秋娘,便是自忖也曾见识过大漠之残酷的李遐龄,亦是深受震撼。
“这便是我大唐的浩瀚河山。昔年纵是有贺兰山作为屏障,也抵挡不住胡人南下的铁蹄。以守待攻,毕竟失之被动,损伤亦十分惨重。倒不如以攻代守,分而化之,再逐步将举目可见的河山都收归大唐疆域得好。”李遐玉道,轻松惬意的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执着,“日后,必要教马鞭所指之处,皆成为大唐之疆土!”
开疆拓土,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何其远大的志向。李遐龄心中动了动,甚至生出了几分遗憾:为何阿姊不是阿兄?若她生为男儿,说不得便能同阿兄一样,驰骋在漠北草原之上,他日立下赫赫功勋罢。
李遐玉回过首,又叮嘱道:“入了大漠,可不许似先前那般随意。令行禁止,你们都须得听我调度,不可违令。否则,就按我的规矩处置。”
“是!”李遐龄三人皆肃然回应。
“元娘,吐谷浑人遣了信使在山下等候。”派出去的斥候已经赶回,定娘禀报道,“慕容郎君日前已在前方峡谷之外扎营。”
“他们倒是很守时。”李遐玉瞥了李丹薇一眼,暗暗思索让慕容若与她见面是否合适。不过,人都已经来了,难道还能隔绝这两人不成?何况,若是男未婚女未嫁,说不得便是一桩好姻缘呢?吐谷浑贵族甚至于王室的身份并不低,慕容若又是喜好外出的,总也好过嫁入那些个世家大族中,成日被规矩束缚。罢了,横竖什么都尚未发生,她再如何多想也无益。
众人随着吐谷浑信使的指引,策马来到慕容若的营地当中。远远看去,雪白而又华丽的毡帐如同牛羊群卧在褐色的山地上,毫不低调。李遐玉等人翻身下马,慕容若带着侍从迎过来,目光掠过她身后的几人时,微微停了停。
李遐玉不动声色地将李遐龄三人引见给他,自然不说名字,只提序齿排行。李丹薇虽是认出了眼前的胡人郎君,却也并无异状。倒是慕容若浅笑道:“想不到还能再见到这位小娘子,果真是有缘。”这句话在胡人听来或许毫无异状,但于世家小娘子而言多少有些轻佻之感。他却也不再提别的,礼仪周到地将众人邀入已经扎好的毡帐中。李丹薇眉头微微一蹙,也并未放在心上。
待到好友弟妹皆安置下来之后,李遐玉才前往慕容若的毡帐内讨论此次行动。两人简单就舆图做出了布置,待分别时,李遐玉似笑非笑道:“慕容郎君这回带了这么些贵重之物,若不做诱饵,当真是可惜了。”慕容若苦笑着回道:“拗不过长辈的好意而已。不过,此次既然是奔袭,这些物资皆不必带上,回程时再过来休养些时日就是了。”
“原来如此。”她还以为他当真有诸葛丞相之能,算定了她会带上十娘姊姊一同过来,正好大献殷勤呢。
“倒是李娘子,为何翻越贺兰山而来?莫非你们并非凉州人,而是灵州之人?”慕容若又问道。他此次路过凉州时,特地去拜访了姑臧李氏、凉州都督府,均未能遇见意中人,心中失落之极。没想到,却是先前的猜想居然都错了。这两个李家小娘子,究竟是什么人?灵州都督府出身?陇西李氏丹阳房之后,大败他们吐谷浑的卫公李靖之侄孙女?
“是凉州人或是灵州人,当真重要么?”李遐玉抬了抬眉。
慕容若眸光微动:“十分重要。”
“那你便去问我阿姊就是。”李遐玉转过身,“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不必对我们使。只要阿姊答应了,你又确实诚心诚意,无论你是胡人汉人,我们都不会反对。”她当然不会反对,自家还将有个铁勒族的表嫂呢。然而,那些反对之人可都是能主宰李丹薇婚事之人——便是出了先前婚事被夺的变故,崔县君、卢夫人亦不会轻易松口答应罢。
“多谢李娘子。”慕容若朝她行了个叉手礼,俊美的面庞上含笑,犹如春暖花开。
小儿女的心思暂且放在一边不提,慕容若因顾忌汉人小娘子的矜持羞涩,亦不敢做出什么逾矩之事。于是,一行数百人一路疾驰,很快便越过凉州地界,直奔甘州、肃州之北,靠着奇袭奔袭,再次横扫各路马贼。短短两月之内,西至张掖河、居延海,东至贺兰山,皆留下了他们的赫赫威名。
许是因好友弟妹皆在身边的缘故,李遐玉稍微收敛了些,不再做什么割头颅送人之类的凶残事。虽说只她一人统领女兵与部曲,却也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攻守得宜。作为首领,她也不再贸然上前进攻,而是率领轻骑掠阵压阵。一群吐谷浑人见状,多少有些不习惯。直到因马贼的头颅取了没什么用处,她暗中命部曲筑几个京观示威,他们方松了口气——如此凶悍,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李家小娘子嘛!
李遐龄三人也并非只是远观战况,偶尔亦会搭弓射箭助自家人一臂之力。甫射箭时,面对那些活生生的人,他们多少有些不适应。但马贼穷凶极恶,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杀之反倒是为民除害。故而,他们咬一咬牙,也让自己见了一回血。亲手杀人,到底是夺人性命,也令三人心中微微有些抵触。只是,一而再再而三,便渐渐麻木了些。也因此,李遐龄确定自己并不适合血腥,不适合亲自上战场厮杀。便是日后能成为雄镇一方的都督,他也更倾向于在军帐中运筹帷幄,而非身先士卒。
四月末,当他们再度回到贺兰山脚下的庄园时,每人都似被淬炼打磨过的刀剑一般,越发光华内敛。李丹薇启程回灵州,约好冬日再同行;李遐龄回了老宅,更专注于读书进学;孙秋娘则仍陪伴在李遐玉身畔,协助她一同整理从马贼处打听得来的各种消息。
由于此次剿灭马贼以奇袭与长途奔袭居多,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拷问俘虏,及时将各种细枝末节抽丝剥茧。故而,李遐玉命部曲女兵们将最细微的消息都用暗语记录下来,事后一同整理。自十来伙马贼中得到的消息,比她事先所想的更多,收获也出乎意料——她不仅得到了当年肆虐怀远县马贼的下落,亦夹杂了一些漠北铁勒部落的消息。
看见这些消息的一刹那,她便倏然立了起来,吩咐部曲去替她传话。然而,头一个自她口中说出的名号,却既非祖父李和,亦非祖母柴氏,而是时隔数月不见的谢琰。“阿兄……”她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下一刻却又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想到阿兄又如何?他们年纪相近,想法相近,几乎不用言语沟通便能彼此相互理解。他亦从来都只会支持她的各种奇思妙想,头一个想到他不是理所应当么?
“将这封密信带给阿兄。”匆匆写下些关键字句后,她便吩咐道。
部曲行礼退下,旁边的孙秋娘眨了眨眼:“这般重要的消息,何不等稍后几日,端阳节时见到谢家阿兄再说?”因谢琰、孙夏都已经入了军府,又适逢他们番代征防,在怀远县戍卫两个月,故而自大漠回来之后,她们尚未及时与他们通消息。而端阳正好是换防的时候,又可休沐,一家人方能团聚。
“事情紧急,拖延不得。”李遐玉道,“或许阿兄亦能发现些许蛛丝马迹。”
翌日一早,接到密信的谢琰看完那几行字后,便将纸张烧毁了。他沉吟片刻,思及最近从漠北过来的几个商队,又派部曲去灵州向康五郎打听消息。孙夏在旁边闲来无事,嘟哝道:“怎么元娘、二娘都不想着给我写封信?”话中多少有些连他自己也并未察觉的醋意。
谢琰瞥了他一眼,心中淡淡的喜意不知为何又多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