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李遐玉如何借机教弟,却说河间府番上宿卫的一行人沿着驿道,时急时缓地朝着长安而去。虽说一路食宿皆由驿站准备,但他们仅仅只是最低阶的府兵而已,不单住得简陋,吃得也十分粗糙。幸而张校尉、两位旅帅以及四个队正都并非吝啬之人,轮流掏出钱来给府兵们买些大鱼大肉,补充些油水,倒也不至于令众人太过辛苦。
大半个月过去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大唐国都长安。因陈郡谢氏故乡位于陈州,距离东都洛阳较近的缘故,谢琰曾多次去过洛阳,倒是并未来过长安。遥遥望去,巍峨的城墙内寺塔林立,层层叠叠的屋檐之中,鸱尾尖翘扬起,自有一番雍容气度。隐约传来的钟鼓之声、人群嬉闹之声、靡靡乐音,交织出了大唐最为繁华热闹的城池盛景。
长安城结构规整而严密:皇城与宫城位于城池正北,以一条贯穿南北的朱雀大街从中分隔东西。朱雀大街之东属万年县管辖,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称“东市”;朱雀大街之西属长安县管辖,同样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称“西市”。整座长安城便被横竖三十八条街道,分成了棋盘状的一百一十坊、二市,基本呈对称形状。不过,东北面兴建的大明宫、西内苑、东内苑,东南角的曲江池则又多少增添了些许不对称之美。晨鼓响则里坊开,暮鼓响则里坊闭。近百万人就在这样一座辉煌的都市中,过着规律而又浮华的生活。
长安城郭共开了十二座城门,北面是光化门、景曜门、芳林门,西面是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东面是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南面是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其中,自正南方向的明德门入城,便踏上了朱雀大街,它亦是长安城的中轴线。而正东方向的春明门外,便是赫赫有名的灞桥,关中八景的“灞桥风雪”指的便是附近河堤上柳絮飞舞的景象了。
河间府众人自北而来,便在景曜门外排队入城。番上宿卫的府兵几乎每日都有,在城门底下值守的兵卒迅速地扫了他们一眼,有条不紊地仔细勘验灵州都督府发下的“总历”,核对每人的名字。
此处不得不提一提内府与外府之别。所谓“内府”,便是京城十六卫。这十六卫是戍卫京城的禁军,直属圣人管辖,分别为: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因其官署位于太极宫之南,又被称为“南衙府兵”。内府之府兵皆自长安乃至雍州境内征召而来,许多世家官宦子弟或宗室子弟都进入十六卫任武官,升迁自是比所谓“外府”的诸折冲府更快、更安全。
除去掌管皇宫大内门禁的左右监门卫、身为圣人近身侍卫的左右千牛卫之外,其余十二卫皆遥领大唐疆域内数百个折冲府。故而,属于不同卫府管辖的折冲府番上宿卫,只须去相应的卫府交接,所负责的职务也全然不同。
河间府属于金吾卫管辖——金吾卫听来很是威风,负责的却是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等诸多繁杂事务。戍卫城门正是金吾卫的职责之一,因此之故,验完“总历”之后,那几个兵卒待他们很是和善热情。
张校尉尚是头一回来长安,特地下马询问他们一些事项,临走之前又命属下买了些酒肉与他们。几个戍卫兵卒虽不敢在当值时吃酒吃肉,却也领了他这一份情,于是越发豪爽地拍起了胸脯,让河间府府兵们在休沐之时,记得去金吾卫营中寻他们。
随后,众人便进入皇城之内金吾卫官署中交接。雄伟壮丽的皇城与太极宫,自是让这群自边疆而来的乡下府兵们大开了一回眼界。而后,大家又匆匆赶到城外金吾卫大营之中见了即将启程回灵州的王校尉诸人。足足折腾了一整日之后,谢琰才有些疲惫地回到营帐里,早早地歇下了。
又几天过去,张校尉方正式接到任务,将谢琰等人都唤到营帐中商量——任务不轻亦不重,正是担任巡查街道里坊的武侯。
长安一共一百一十坊、二市,每个里坊中皆建有武侯铺。大里坊、东西二市或是行人众多的里坊,配武侯三十人,巡查并维持治安;小里坊则只配五人。因此,每位队正自然不可能带着所有人手,须得将府兵们全部打散方可。张校尉看在李和的面子上,自是对谢琰、孙夏格外照顾,将唯二的两个大里坊给了他们,各自率领麾下三十府兵。至于到底挑哪个里坊选什么人,便由队正、副队正自行决定。
李家有十余部曲追随谢琰、孙夏而来,在这几日内已经将诸里坊分布及其特点打听得清清楚楚。不少高官贵族所聚居之里坊,亦是探查得十分仔细。谢琰根据这些消息,绘制出了长安城的舆图,方对这座城池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立志重振家业、出将入相,自然不可能一辈子皆在外地打转,迟早都会来到京师。故而,此次番上宿卫是个不错的机会——他希望自己能经过短短时日,便将长安诸事掌握清楚。
谢琰并未与孙夏仔细商量,便选了赫赫有名的平康坊。此坊乃风月之地,往来之人众多,因吃醉酒而闹事的几乎日日都有。孙夏性情直率,自是不合适这等事故频发之处,谢琰便让他去了对面的崇仁坊。
平康坊武侯铺位于坊东,亦是最靠近妓馆之处。虽说此坊以风月闻名,但到底绝大多数妓馆也只集中在坊东三曲之中而已,其中中曲、南曲久负盛名,而北曲不过是供普通百姓寻个乐子罢了。其余各曲不但住着寻常百姓人家,亦不乏高门世族,如清河崔氏等,便在此建有宅邸。谢琰带着三十府兵住进武侯铺,匆匆与人交接完毕,便换了身武侯公服,上街巡逻去了。
绝大多数时候,武侯只需巡防即可,穿过大街小巷,警戒窃贼、失火以及当街争执等事。府兵们都是曾在战场上杀敌的勇猛之士,轮流担任过斥候,这些小事于他们而言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便是发生了因争风吃醋而引起的殴打事件,风度翩翩而又武艺高强的谢琰亦总能先发制人,不教事态迅速扩大。
十来日过去,渐渐熟悉武侯的日常任务之后,谢琰便将府兵们分成了三队。一队上午轮值,下午训练;一队上午训练,下午轮值;一队遇紧急之事,疾行前往解决。每一旬,三队轮值便调换一次;逢休沐之日挑出五人轮休。虽说武侯的任务十分轻便,但他们最终仍须得回到战场之上,日常训练绝不能轻易落下。
一个月后,终于轮到谢琰休沐。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他不得不承认郭朴的能力十分出众,处理各种应急之事都十分从容。于是,他便命此人总领三队,又将几名部曲留下以防万一,这才离开了平康坊,前往不远处的胜业坊。
胜业坊乃高官世族聚集之处,几乎每家宅院前都设有乌头门,隐约可见到正门前森严的戟架上幡旗招展。谢琰此行,自是为了拜访居于胜业坊内的博陵崔氏二房族长崔敦崔礼之。虽说他早早地命人投了几回拜帖,但并未见到崔府的答复。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兵部尚书崔公事务繁忙,投拜帖想见他之人不知凡几,如他这等微末人物的拜帖自然不可能轻易通过管事的筛选。只是,他屡次受崔尚书照顾,于情于理都应该亲自上门致谢才是。
许是运道实在不错,当谢琰到得崔府门前,正要命部曲再去投一回拜帖,问一问崔尚书可在家中的时候,正逢崔府正门洞开,崔敦领着一群儿孙骑马出门赴宴。崔尚书被众多儿孙们簇拥在中间,穿着很是随意,看起来亦很享受这等天伦之乐。
谢琰正待要上前拜见,崔敦目光如电地扫过来,几乎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少年郎,抚须大笑:“谢小郎何时到的长安?快过来,让老夫仔细瞧一瞧!”他难得如此开怀大笑,其长子崔澄、次子崔澹皆有些好奇地望过去,便见路边一位风度翩然的俊美少年郎快步行来,朝着他们行了一礼。
“月前便来了。因须得熟悉宿卫之职,故而没有及时前来拜见崔公,是属下失礼了。”谢琰道,命部曲奉上自灵州带来的各种风物。崔家不缺什么金贵物件,故而这些礼物大都是他亲自猎的珍贵皮毛,以及西域的香料、美酒等。
“你在漠北做下的事,李都督都写信告诉老夫了。不错,很是不错!”崔敦道,命崔笃、崔敏、崔慎、崔希等几个孙儿都过来与谢琰相见,又道:“你应当还不曾见过契苾可汗罢?今日饮宴,他也会去,你不妨与老夫同行,想来他亦会惊喜得很。”
“是。”谢琰推却不过,便随着崔家众人策马出了胜业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