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们所居的院落,素来便显得更轩阔敞亮几分。因院子中间没有多少花草树木,又并未建起供女眷居住的小楼之故,一眼就能望尽。此外,李家服侍的仆婢一向稀少,谢琰又并无让小厮婢女随身伺候的习惯,院内尤其十分清静。
谢琰将李遐玉带到辟作书房的东厢房内,熟稔地从角落中取出诸多茶具。思娘与小丫头们将厨下送来的羹汤点心端过来,念娘则借着点燃书案边的枝形烛台,仔细端详自家娘子的神色。不过,李遐玉却并未停留在原地任她打量,而是来到书架附近,抽出那些整整齐齐的卷轴随意看了看,很是自在。
这当然并非李遐玉首次来到谢琰的书房,她甚至连正房都早已踏入过无数遍。然而,这一回却仿佛有些微妙的不同,令她无法安然端坐在茵褥上,只得借着翻开卷轴,稍微掩饰自己略有些异样的神态。书轴中到底有些什么内容,她其实并不在意,反倒是不自禁地微微抬起眼,目光穿过累累的书轴,落在正翻弄茶具的谢琰身上。
因骑马匆匆而归的缘故,谢琰的衣角靴子皆有些脏污,发髻上的幞头也不像往常那般端整。然而,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李遐玉看来,他依旧是翩翩然的俊美君子,无一处不妥帖。往日里她经常会忽略的俊美容貌、优雅举止,如今便犹如磁石一般,越发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谢琰似有所觉,抱起装着茶具的木箱回首一看。李遐玉冷不防地与他对视,不慌不忙地挪开目光,心却怦怦地跳得厉害:“阿兄莫着急,吃食已经送过来了,趁热用了罢。至于茶具,我替你找就是。”
“已经找着了。”角落中光线昏暗,谢琰并未瞧清楚她的神态变幻,心里不知为何却安定了不少,含笑道,“时候确实不早了,你可觉得饿了?不妨陪我进些羹汤罢?”几步之间,他便来到书案旁,将茶具一一放置妥当。
二人皆跽坐下来之后,他们才借着明亮的烛火,光明正大地端详着对方此时的神态。仅仅只是目光相对,他们便从彼此的眼中察觉了那些曾经忽略的情意与珍重。那是无论如何掩饰,也无法完全褪去的爱慕之情,仿佛在双眸之中点燃了火光一般,跃动不已,热烈之极。
或许是太熟悉了,亦或许是太晚发觉自己的感情,他们之间并没有寻常男女那般的羞涩紧张,唯有惊喜雀跃与释然宁静。虽然情潮涌动驱使他们意欲更加亲近,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举止却一如往常,并未刻意地坐得更近一些。不过,只需不经意之间的对视,他们的目光便已经足够缠绵了。
谢琰优雅而又迅速地将吃食一扫而光,李遐玉一面碾碎茶饼,一面吩咐仆从给他准备些水洗漱清洁。趁着红泥小火炉上铜茶釜中的水尚未滚滚涌开,谢琰迅速地回到耳房浴室洗浴,更换了宽袍大袖之后,披着湿淋淋的长发就过来了。
他穿着的交襟素袍洇湿了大片,却毫不在意。李遐玉轻嗔道:“不擦干头发,难道就这么湿淋淋的睡下?”而后,便命婢女给他一寸一寸地擦干长发。谢琰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关怀,笑看着她将细碎的茶粉皆放入铜茶釜的滚水之中。
在庄园中时,李遐玉偶尔也会与李丹薇、孙秋娘分茶煮茶,故而茶艺又有了些提高。谢琰尝了她新煮的茶后,又接过她分出的一杯白云皑皑的茶,再度细细品尝:“离出师又近了一步。这几个茶盏,你觉得如何?”
李遐玉端详着手中的青瓷杯,釉色如碧玉,细腻温润有光泽,确实十分漂亮:“便只剩下几个茶盏,亦是极好的。”
谢琰见她果真爱不释手,笑道:“我只留一个茶盏,剩下的你都拿去用罢。”而后,他瞧了一眼早已难掩疑惑的思娘与念娘:“原本有许多话想与你分说明白,但今夜实在是太晚了,明日再说罢。”
“也好。”李遐玉道,“眼下我也不知该与你说些什么……”先前冷静之时,她考虑过许多事,然而见到他之后,那些担忧疑惑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出口。或许,人在情浓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暂时失去理智罢。明知前路或许漫漫,却并不愿离开花前月下,彻底回到现实当中来。
谢琰将她送到院落外,遥遥望着她的身影随着灯笼的微光远去,半湮没在夜色中。接着,他再度回到书房内,将铜茶釜中的残茶一饮而尽。他几乎不必加以思索,便已经明白李遐玉会有什么顾虑——也只会是他的家人与他的母亲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日后如何相处,都是他必须解决的问题,否则他无法说服李和与柴氏将心爱的孙女嫁给他。
翌日一早,李和方从军营归家。一家人坐在正院内堂/中/共/用朝食,而后,李遐玉与孙秋娘便拿着五色缕、五毒香囊依次为大家佩戴,送上祝福之语。李遐龄端详着系在手臂上的五色缕,赞道:“阿姊这回编五色缕很是用心呢。乍一看去,颇为别致精巧。”
谢琰笑而不语,趁着众人未曾注意的时候,将他那个有些与众不同的五色缕收进了怀中。李遐玉不动声色地又给他系了一条,两人垂着眸,视线交错而过。
仆从禀报说,牛车与马都已经备好了。几个孩子便簇拥着李和与柴氏前往外院。因黄河上的竞渡一年比一年更热闹激烈的缘故,附近许多人家都正欢笑着驱车往外行。柴氏见状,当机立断:“坐车实在太慢,也容易堵在河岸上,不若骑马去罢。”
于是女眷们又换了窄袖胡服,一齐翻身上马,英姿飒爽地策马飞驰而去。
竞渡场地选在水流较为平缓的黄河河段上,两岸早已是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漆成不同颜色的龙舟已经纷纷下水,在人群的空隙中,隐约能瞧见河段中央竖着的旗杆上顶着的锦绣彩球。许多官宦世家早已派遣仆人占据了视野极佳的开阔空地,建起了观景楼或席棚。都督府的观景楼最为精致漂亮,卷帘高悬,又有数层薄纱垂挂,随风翻卷飘荡。薄纱之后,依稀能望见满头珠翠的女眷们以及来往不绝的仆婢。
李折冲都尉家的观景楼则寒酸多了,不过是座二层小竹楼,踩上去吱呀作响。一家人围坐在一处,遥望着那几条龙舟,兴致一起,便猜起了胜负。李和抚须笑道:“那赤红龙舟上的大汉光瞧着背影就是有劲道的!应当是哪家的部曲!胜算有六分!”柴氏斜了他一眼:“我瞧着那青色龙舟不错,鼓声很是雄浑,胜算约有五分。”
两位长辈各执一词,晚辈们也无法偏帮任何一方,索性各自说了不同颜色的龙舟。“总归每一条龙舟都有人看好,不会落空。”李遐龄笑道,“我去寻十二郎问问,看他觉得哪条龙舟能获胜。”
“去罢。”柴氏道,“谁都别落下,去都督府的观景楼拜见长辈。听闻姑臧夫人受邀,与卢夫人一同观赏竞渡,茉纱丽应当也在,憨郎莫忘了问候她们。”至于她,并不想因卢夫人之故坏了看竞渡的心情,自是不愿出面。
谢琰几人遂暂时离开自家的小竹楼,前往不远处的都督府观景楼拜见。这一回李都督并未亲至,由都督府大房出面在一楼招待男客饮酒取乐。谢琰、孙夏、李遐龄与诸人见礼之后,便以向姑臧夫人问候为借口,推辞了他们的挽留之意。慕容若身处席间早便已经百无聊赖,立刻抓住时机跟在他们后头,悄悄地离了席。
“你也跟着我们去拜见姑臧夫人?恐怕旁人都以为你是冲着李十娘去的罢?”谢琰似笑非笑,“方才列席的可都是你的大舅兄、小舅郎,若是不见你回去,指不定会如何想。到时候迎亲礼上,可别怨他们百般刁难于你。”
“嫡亲的大舅兄小舅郎也只有两位,其他人如何想又干我何事?”慕容若回道,“何况,跟在都督身边,时常听他提起这些长辈同辈,什么事都不曾瞒着我。听得多了,他们面上再是道貌岸然,也依旧遮不住人人内里的千疮百孔,我又如何还能尊敬得起来?由得他们去罢,有那些虚与委蛇的时间,倒不如一直远远看着十娘呢。你们那小竹楼上应当能多添几个人罢?不如唤了十娘、茉纱丽,一同去那边观竞渡?大家也自在些。”
“世家大族怎能容许订了亲的人私下单独相处?你还是一个人看罢。”
闻言,慕容若很是失落,却也依旧厚着脸皮随着他们去二楼拜见女眷。卢夫人见他们来了,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笑容依旧维持慈和,每个人都不偏不倚地问了几句,又随口赞了赞。几位郎君的注意力显然都并不在眼前这群贵妇身上,不着痕迹地朝着另一侧望去——先一步上楼来的李遐玉与孙秋娘正坐在茉纱丽身边,给她讲解竞渡的规矩。李丹薇则给她们系上自己做的五色缕,李九娘带着十一娘、十二娘远远地坐在另一侧,显然是心有顾忌,不敢随意招惹她们。
因都是女眷,又不甚熟稔,谢琰几人也不好在二楼多待,遂先下楼回去了。直到竞渡开始,众人的注意力皆被波浪翻涌中的龙舟吸引,李遐玉等人才得了姑臧夫人允许,也离开了。崔县君虽瞧见李丹薇跟随她们下楼,却也并未阻拦,只是暗暗有些感慨。
慕容若终于如愿以偿,在折冲都尉家的小竹楼里与心上人共观竞渡;孙夏也守在茉纱丽身边,有些笨拙地为她解说龙舟之间的激烈争夺;李丹莘与李遐龄更是看得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为自己看好的龙舟喝彩。如此,反倒衬得谢琰与李遐玉二人格外平淡,只有旁边的孙秋娘偶尔顽笑几句,才显得热闹些。
→ →,玉郎和秋娘还有点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