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一轮圆月高挂于空,清冷银辉遍洒大地。临近午夜,淄鸿国帝都皇城在一天的欢庆之后逐渐陷入了沉睡,弥漫在空气里的紫茼花香随着呼吸进入人们的梦里,想必连那梦也铺上了大片大片雍容华贵的紫色。
九重宫门内,沐燿天负手立于正殿之前,鬓若刀裁眉似漆刷,凛凛之躯不怒自威。一袭黄袍将九五至尊的威严衬得淋漓尽致,尊贵傲然让人不敢直视,而那天生的俊逸五官以及与生俱来的超凡气质更让他看起来宛如谪仙——他是王,淄鸿国的王,整个天下的王。
有风拂过,带来一缕浅淡的紫茼花香,清新淡雅,却入心入肺。嘴角浮起一抹不着痕迹的浅笑,一闪即逝,瞬间便随着那紫茼花的香味一起散了。沐燿天突然想到了将沁儿迎娶入宫的那天,她裹着一身繁重的大红喜袍,一反平日的率真随性而变得安静端庄。纤纤十指叠于身前,似是有些紧张,而那绝美娇颜则掩于凤冠喜帕之下,让他恨不得摒弃礼法直接上去一睹佳人风采。
可是,他不行,他是一国之君,自当有一国之君的矜持和风度。所以,他还是等完了繁琐的礼俗,等完了皇亲朝臣的礼贺,然后才拉着她冲向那种满了紫茼花的宫苑。
娇人苑,那是他特意为她——仅为那一个她打造的世界。犹记得那也是八月,紫茼花开得最灿烂的时节,那一片一片的紫将所有的一切都渲染成了一个华丽而唯美的梦。他执着她的手,凝视那一脸娇羞,许下了相伴一生的诺。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说:沁儿,放眼这天下,唯你一人能担得起这神秘而高贵的紫色,这紫茼花的紫色。
沐燿天已不记得当初沁儿回了句什么,只是对那紫茼花下的惊鸿一舞记忆深刻。他清楚的记得沁儿当初是穿着一身红色,可是事后每每想起来他都觉得沁儿作舞之时应是穿着紫衣紫裙,所以才会连整个人都融进紫茼花海里了。
回忆渐深,沐燿天自己都没注意到眼底泄露的眷念和回味,直到身后有脚步声匆匆传来。
“禀皇上,蒲仪殿差人来报,沁仪娘娘今夜已现临盆之迹象,下身渗红难止,恐有性命之忧。”总管高长守躬身禀告,声音细长而尖锐,无端的给事态添了几分焦急。沐燿天眉头一敛,宽袖一挥旋身赶往蒲仪殿,却不料没走几步就看到太后领着一堆后宫妃子匆匆赶来,气势甚是浩荡。
“好你个奴才,竟敢替蒲仪殿传话,那妖女也迷了你的心不成?”一身金线凤袍的太后一走近便掴了高长守一巴掌,头顶的九龙四凤冠无言昭示着太后的威严,其间穿插的金钿珠玉随着这个动作晃了晃,狠狠刺痛了沐燿天的眼。
“奴才知罪,太后饶命。”高长守惊恐的伏地求饶,恐惧将那力道十足的一巴掌带来的痛感都冲的荡然无存了。
“你常伴君侧却不思为君分忧,反倒惟那妖女马首是瞻,我留你何用?倒不如拖出去斩了免得皇上操心。”太后冷眼一扫,杀气乍现。不过,她并未就此下令,反而转头望着一旁的沐燿天。“皇帝,你说可好?”
“母后贵为太后,何必跟一个奴才动气。”沐燿天望着太后不卑不亢的说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情绪,深邃的眼眸像是笼了一层浓雾,更是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语毕,沐燿天又抬眼扫了一遍太后身后的妃子。“你们如斯深夜不在宫中安寝,反而簇着太后来此截朕,居心何在?”
听完沐燿天的话,在场妃子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了些惶恐,身为六宫之首的皇后正要答话,却被太后抢了先。
“这跟她们没关系,我叫她们来的。”太后不悦的皱眉,赌气似的不去看面前的儿子。“皇帝,你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
“沁儿要生了,我要去看她。”沐燿天坚定的说着,丝毫没有请示的意味。他已经做了决定,这只是简单的知会而已。
“你……你竟然还想着那个妖女?你可知你是一国之君,当以社稷朝纲为重,怎能为了一个妖女……你去哪儿?你给我站住……皇帝……”
太后连连甩手带跺脚,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可是训诫之言刚刚开头,就见那忤逆不孝的儿子大步往外走了。太后始料未及,诧异过后连忙吩咐侍卫上前拦截,可面对当今圣上,谁敢轻举妄动?就这样,沐燿天第一次当了逆子。
生在帝王之家,他从小深谙礼仪仁孝之道,从未敢忤逆太后。她说沁儿无德无能不配立于六宫之首尊于后位,他就只是纳她为妃;她听信传言说沁儿乃人鱼所变身携妖气为乱后宫,他就把她禁足蒲仪殿不得踏出半步。终因一个“孝”字,他负了她一生的情。
蒲仪蒲仪,如蒲草一般低贱,与打入冷宫有何差别?可即便如此,他也知她安然,好歹每年大赦之日也能相见。可如今听她产子有恙,他如何还能再守着孝道无动于衷?
蒲仪殿,简易荒凉的园子,久未打理的荒草封了路,再加上隔着老远才有一樽灯盏,光线极暗,沐燿天摔了一跤,手心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他却觉不出痛。
本就是冷宫一样的地方,所配宫人自然也只有寥寥几个。沐燿天赶到沁妃平时居住的无名居时,屋外只有一个小太监焦急的候着,另有一个小丫鬟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小太监见他来了,连忙施礼,沐燿天当即阻止以免扰了屋内的人。
悄悄推开门,沐燿天的脚步有一瞬的凝滞。归根究底,他对沁儿是有愧的。
意料之外的,房间里很安静,异常的安静。沐燿天走进去,看见稳婆怀中抱着一卷襁褓,正与沁儿的贴身丫鬟鱼儿一起跪在床边,床上躺着他的沁儿,面如纸色,下身盖着的被衾却染上了触目惊心的红。
沐燿天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沁儿!”坐在床边,沐燿天执起沁儿的手柔声唤着,一如成亲当日在娇人苑那般深情。
“沁儿,我来看你了,你可听得见?”在沁儿面前,沐燿天从不自称为“朕”,他之于她,就是丈夫,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沁儿,你可调皮了,为何不理我?莫不是怪我来晚了?”沐燿天的声音不觉已经哽咽,他却竭力维持着平静。鱼儿瞪了他一眼,负气走了出去,神情间的凄然与愤怒已显而易见。稳婆犹豫着看了看沐燿天,也跟着走了出去。木质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床上的沁妃似是被人扰了好梦,不悦的蹙了蹙眉头,跟着幽幽睁眼。
“你来啦。”沁儿虚弱的开口,声音已没了往日的清脆。
“想你了,自然就来了。”沐燿天艰难的忍下心中的哀痛,僵硬的扬了扬唇角,作势就要将她抱起。“来,我带你去找太医。”
“别……”沁儿费力的抬手阻止,跟着与沐燿天的手十指交扣在一起。两两相望,深情眷念清晰可见。沉默半晌,沁儿这才开口。
“燿天……那院里的紫茼花,开得可好?”
“你不在,我已有好些时日未去了。要不,我现在带你去看?”
“现在……夜深了吧,我如何看得见?还记得吗?你曾说,天下唯我担得起那紫茼花的紫色,那……若我哪天去了,你可别让那一院子的花败了……”
“别说胡话,我现在就带你去看!”说着,沐燿天当即把沁儿连被抱了起来。“来人,掌灯,移驾娇人苑。”
那一夜,无数灯笼将整个娇人苑照得恍若白昼。月光与灯火交织映照下,大片大片高贵艳丽的紫茼花无声盛开着,比任何一季都灿烂,像是把所有的生命都灌注在了这一晚,为当年的“淄鸿第一美人”编织了最后一个美梦。
第二天,宫人们惊讶的发现,那一院子的紫茼花竟全都败了,枝叶萎靡,连根都死了。之后,淄鸿国皇帝昭告天下,沁妃难产已逝,胎死腹中。逝前泪落,无任何异样。
有传言,说沁妃乃鲛人所变。古有传说,鲛人善织,泪落成珠。沐燿天这一举动,无异是让传言不攻自破。然而,就在沁妃逝世当夜,淄鸿南边临海的三座城池皆在一夜之间被海水淹没,由于事发突然,三座城仅有寥寥百余人生还。据幸存者说,他们曾在当夜看到水中隐有怪物,青面獠牙,人身鱼尾,甚是恐怖。但由于没有证据,人们也就且听且信,无人在意。
再看皇宫之中,为祸作乱的“妖女”已死,且未留下任何余孽,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三月之后,皇帝又纳了一名妃子,乃沂州首富胡三金之女胡宁鸢,入宫后被册封为宁妃。
皇帝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纳一妃子本不足为奇,但奇的是,该女子入宫时便已身怀六甲隆腹可见,入宫不足一月便为皇帝诞下一名公主,赐名沐紫凝,封汝宁公主。
面对所有人的疑问,沐燿天的回答始终如一:宁妃乃他巡视沂州所交,贪杯之后珠胎暗结,纳入后宫是为了不让皇家血脉流落民间。而数月之前,沐燿天确实去过沂州,这一解释也算是合情合理。
只是,这一合情合理,落在有心人眼里就变了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