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几乎全在沐紫凝的预料之中。当然,只是几乎。
果然,祁知最脆弱的软肋是他的外孙,不知道是不是该为祁匀柘感到悲哀。不过事实就是这样,祁知照着沐紫凝的要求将那封密信原原本本的抄写了一遍,然后派人将他抄的版本送进宫去交给沐锦基。信上内容很简单,大抵就是说他已经成功拉拢了司马承,两家联姻之事已在商讨之中。
沐锦基一收到此信,抓住司马承前几日抱病没有上朝的借口,连夜派人送去大批珍贵药材以示交好。现在正是用人的紧张时期,攘外必先安内,既然已经是自己人了,那对待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
在朝为官,谁还不养个明卫暗卫什么的?虽然东西是晚上送去的,但不到一个时辰,满朝文武都尽悉了此事,本以为司马承暗中与太子党勾结,定是沐锦基下一个设计铲除的目标,却没想到不仅祸不及身,还获恩赏,也不知道这沐锦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早就是跟沐紫凝商量好的事,所以赏赐下来,司马承象征性的谢了谢就收下了。这一晚上,沐紫凝都将祁知缠着,为的就是不让他去跟沐锦基通风报信。翌日早朝,丞相祁知缺席,沐锦基在朝堂上或明或暗的将司马承夸了好几遍,明着关心体恤他大病初愈,暗里赞他乃有识之士知道寻明主效忠。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倒也罢了,明眼人权当是讽刺,可是从沐锦基口中说出来,这话就变了味儿了。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这司马承是太子党的人?如今沐锦基夸他效忠明主,如果不是在标榜他这样的逆党,那就是司马承倒戈了。
这两种可能性的大小几乎相当,并且都是相当的小。这下满朝文武可算是彻底晕头了。而司马承则按照沐紫凝交代的那样,屹立朝堂大骂扰乱社稷的逆臣贼子,严辞厉色,义愤填膺,沐锦基以为他是在骂沐锦阳,遂对祁知昨夜送来的信更加深信不疑。然而,朝堂上下个个面露惧色,都心知肚明这司马承骂的是现在正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由于无大事上奏,这日早朝很快就结束了。沐紫凝略有些疲惫的撑着脑袋靠在轩窗上,看着楼下街道上通过一辆辆从皇宫出来的官轿,便知自己应该撤了。
之所以说为祁匀柘感到悲哀,是因为他老爹除了在最开始的时候问过一句‘匀柘呢’,之后就再也没有提到过他。而之所以说事情只是几乎在沐紫凝的预料之中,则是因为她算准了一切,却没算出变数。
这一次弄棠春的变数,就是祁知带来的那个男人。
到了该功成身退的时候,潜伏的影卫押着万小宝护着沐紫凝离开弄棠春。到了楼下,两方势力分散开来,沐紫凝沉着撤离,同时粗略估算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实力,就更加从容镇定了。
由于万小宝在影卫手里,祁知的人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出了弄棠春,沐紫凝微醺着眼仰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料想今日定是个大晴的日子,到时候回到营地找棵大树躺着,想必定是万分惬意。
恰时,非央用手肘撞了一下沐紫凝,并用眼神提醒她祁知的那个随处不见了。沐紫凝环视了一眼,果真是不见了。莫名的不安在心里生根发芽,最后蔓延成大片藤蔓扼住沐紫凝的喉咙。速战速决,沐紫凝不再耽搁,扬手下令主动挑起战事,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那支带着啸然破空之音的长箭就是在这个时候飞来的,目标正是人群中的沐紫凝。祁知的人察觉到了这支箭,影卫察觉到了这支箭,非央察觉到了这支箭,沐紫凝也察觉到了这支箭。有人闪身避开,有人拔剑去挡,那箭就像一根轻盈的羽毛,随着每个人的动作而改变着运行轨迹,又像诡异的带着它自己的深思一般。
虽有非央和影卫的全力相护,沐紫凝自己也身手不凡,可这诡异的箭却还是射中了她。幸好她闪避及时,并未射中要害。沐紫凝伸手捂住中箭的肩胛,本能抬头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在弄棠春的二楼,正是她刚才坐过的雅间轩窗前,一个黝黑的面容带着浅淡笑意望着她。开弓射箭之势未收,沐紫凝望着那张染了血一样的红弓,身子向前轻颤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疼的。
见沐紫凝中箭,非央赶紧护着她撤离,埋伏在周围的影卫从各个方向冲出来相助,祁知的人也在同时增加。双方势均力敌,加上影卫还有王牌在手,按理说这边自然是该占着上风,可是沐紫凝的状态却不太好,很不好。
撤离中,沐紫凝突然扣紧了非央的手腕。“糟了,来不及了?”
“什么?”非央疑惑发问,也不知道他是没有听清还是不明白她言下何意。沐紫凝不再解释,也没时间解释。肩膀上的剧痛和下身传来的滚烫触感交替着剥夺了她的意识,却终究没能让她就这样晕过去。用力拔出肩胛处的箭,沐紫凝扫视了一眼混乱的战场以及战场外远远旁观的百姓,知道自己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里。可是,她已经等不及让非央带她撤离了。
用力晃动着脑袋抢回些许神智,沐紫凝几个纵身跃出厮杀的人群,并施展轻功以最快速度消失在鳞次栉比的房屋后。非央想跟上去,却被缠得脱不开身,当即朝着天上放出了一支焰火。咻的一声,焰火炸开在清朗苍穹,没有任何声音,只是散出一阵黑色烟雾,片刻后凝成一个清晰的影字。
尚是清晨,御城的酒楼茶肆都还冷清着,一家临街的茶摊上,一个玄衣公子轻轻摩搓着粗擦的大茶碗,远远望见天际绽开的影字焰火,眉心微拢。来回忙活着的茶摊老板见他茶碗已空,便想拎着水壶帮他续上,岂料转身拎了壶回头,人却已消失不见,只有刚刚他坐过的位置上留了几个铜板。
沐紫凝离开弄棠春后落入了一条暗深的院子,刚一触地尾巴就露了出来,尾鳍拍着地面啪啪作响,看似极为痛苦的样子。实际上,她现在确实承受着难以名状的痛,不过经历过剥鳞的痛后,这点痛似乎就算不得什么了……
好吧,反正没有人看见,也就不用再逞强了。是,很痛很痛,虽不及剥鳞那般痛得剧烈,但这痛却像是有意识一般,专往她身体几个关键的大穴冲,盈聚不散,就好像要在那几处穴位上炸开一样。相比之下,肩胛处的箭伤仿佛没有任何痛感,也不知道是不是痛得麻木了。
终究对于鲛人来说,最痛的仍旧是剥鳞,至少沐紫凝这次还能痛得晕过去,晕过去也就没那么痛了。不过在那无尽的黑暗中,那股熟悉的味道又是什么?为什么明明那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沐紫凝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洞里很干燥,空气流通顺畅,洞中攒了一堆火,火上靠着滋滋冒油的肉,看样子应该是兔子。沐紫凝身下垫着很厚的稻草,虽不能说有多柔软,但至少不会被地上的碎石渣滓硌着肉。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这是被救了,若是被抓了祁知还会这么好心给她包扎伤口?说不定第一时间就把她的大拇指切下来给他儿子报仇了。不过她记得,自己晕倒前尾巴冒出来了,现在鲛尾已褪,也不知道救她的人有没有看到她的尾巴,现在又去哪里了。
撑着身子坐起来,还是如在巷子里一样觉不出肩胛处的痛,而是身上几处大穴隐隐作痛。试着运了下气,倒是能运转起来,但是会引发丹田处的剧烈胀痛。这在她施展轻功逃离弄棠春时就有所察觉,只不过当时情况危急,她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尾巴,所以忍了这痛。
奇了怪了,她已经可以完全控制鲛尾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难道是中了一箭给惊着了?说起那一箭,还真是诡异。以她的身手,又有非央在旁,是不该射得中她的。还有那一弯红色的大弓……
“醒了?”有脚步声自外面传来,沐紫凝条件反射的躺下去想装睡,却见对方已经进来了,也不知道是他动作太快还是山洞入口太短。
沐紫凝没有回答,睁着眼睛表示她已经醒了。对方也不继续问,在火堆旁施然坐下一根根的添着刚刚捡回来的柴枝,又将火堆上架着的兔子翻了下。他的侧脸正好对着沐紫凝,借着火光,她能看到他泼墨一笔画出的眉,山脊般顶天立地的鼻梁,浸了春雨一般的桃花眼,还有薄凉的唇以及唇角若有似无的笑。穿一身玄色衣衫,踏着堇色靴,鞋边稍稍粘了湿泥,外面应该是下雨了。
这眉眼是沐紫凝没见过的,完全陌生的,清清秀秀,十分好看,就是那身玄色衣装太显深沉。沐紫凝想,或许白色会更适合他,不是白羽那种纯白,而是带些鹅黄,粗麻布衣的颜色,很温暖,就像……
呵呵,绸缎锦衣和粗麻布衣,怎么可能一样?
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沐紫凝收回目光改望洞顶,眼睛突然涩涩的,想必是睁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