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亭外侧的连廊里,我正披着灰鼠外大氅,幻月在身后拿着一沓子纸张,那是我先来无事抄写的佛经,一此替太后抄了一些经书之后我便喜欢了这项工作,不仅可以放松心情,还可以从佛语里找到些宽慰人心的至理名言。
“小主当心走些,这御花园的石阶上有旧年的青苔,这会又经过几场雨雪,十分湿滑,一不小心就容易滑倒。”幻月伸手扶着我。
“你这会子又来扶着我,这廊子里拢共就这么一人宽的路,你又要挎着奁子,又要扶着我,可怎么站得稳呢?没的一会你自己就先摔上一脚,反倒拉着我也倒下了。还不如我这会子自己慢慢的走,到底稳当些。”说着我推开她的手肘。
幻月笑道:“罢了,奴婢只自己好好走着就是了。”连廊里的石子路不稳当,接连下雪仍旧有些没散尽的积雪,白白的,看着像是米糕一样惹人喜欢,因为处在廊子的两侧,少有人经过,所以不曾被破坏了。看着便觉得心痒,由不得将花盆底踩上去,走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小主这会子又踩着雪。真是像个孩子一样。到底小心滑倒才是。”幻月劝道,一面又要伸手扶我,一面又要挽着奁子。
我推开她,独自扶着廊子的红漆柱子,又看着四下无人,用护甲廖起地上暄腾的雪,直接弄到了幻月的身上,“小主!人家新岁里才得了您的绢做了这一件,仔细弄腌臜了。”她小心翼翼的拍打掉自己身上的雪。
“无趣的很。真是小气。大不了再给你做一件就是了。”我笑着打趣她。
“衣裳还是小巧的,不值得什么。倒是小主对咱们的心意难得的好。就连飞兰公主的嬷嬷背地里也是对您感恩戴德的。说若是在凤鸾宫里也不过是得几个散银子,或是赏些酒肉一类,哪有给咱们下人做衣裳的,还赏了主子自己的衣料子。”
“那个墨绿的水仙绢她还喜欢吗?”我笑道。
“喜欢的什么是的,自己做了身雪褂子,又剩了下留给家里的人。”幻月瘪着嘴巴,道“那是多好的绢呢,比赏赐咱们的天香绢还要好些呢!”
我用食指戳了她的额头,又看着她笑道“小气的丫头。一匹绢值得什么?你要记着凡事有失才有得。不必将寻常的俗物看得过重。这样才能修得自身的福气。知道吗?”
幻月揉着自己的额头,将额头上的刘海整理了一下,笑着道:“是了。奴婢记着了。”
人人都道我对下人用心的好,一来是为了他们能真心待我,替我办事,二来也是觉得她们背井离家十分可怜。在这里替人为奴为婢,有的倘或不测甚至会祸及自身的性命,例如小红。若不是跟着纳兰氏,又咱们会小小年纪就毙命了呢?主子得宠的时候她们能跟着长长脸子,可是主子失宠的时候第一个遭殃的往往就是她们了。因此主仆之间一直是福祸相依的。我是这宫里不得宠的贵人,自从跟着我她们背地里没少受人的白眼。哪个宫里的奴才不是拜高踩低呢
?所以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自己应该对她们好些。
何况我深知张嬷嬷是皇后派来的人,少不得先笼络她些。二来她每日照看飞兰,都是平心做的事情,这尽心与不尽心之间本就有差别,何况公主年幼,身边的人至关重要。所以我才对她比幻月等人格外好些。没想着幻月这丫头这会子倒吃起飞醋来了。心里想着不免觉得好笑。
正笑着这些的时候,自然有些分心,一个不留神,眼瞅着就要道英华殿的山门之下了,却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后面仰着倒下去了,这时候幻月离我有三步远的样子,手里的奁子又笨重一时间竟然不能扶住我。
眼看就要摔倒了,我自知这后面是山石台阶,这一下力气肯定不小,这背上怕是又要有些淤青不散了。真是后悔方才不该不听幻月的话,这一时间受伤倒还算了,就是这姿态让人看见倒觉得我不稳重,没得叫幻月笑话了。
“小主!”幻月已经惊得尖叫了一声,我心里想制止也来不及了,这会已然要摔着了,她混叫着若惊动了人倒不好了,叫人说我没有个后妃的庄重。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他从连廊子外侧一跃到了廊子的栏杆出,又是一脚借力在红漆柱子上,然后一个纵身用手臂将我接住,旋转身子后,翩翩站定,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在眨眼之间。我只看清了来人一身黑色的团云纹样的外袄,里面是一件银鼠的长衫。头上是个圆顶丝绒的黑色帽子。
当他扶住我的时候,幻月已经赶到了近身,慌忙接过我的手臂,仔细的上下打量我“小主没有摔着吧?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痛?快让奴婢看看。”幻月焦急的打量着我。
“多谢贝勒爷相救。”我微笑着红了脸对来人道。没错,来的那个男子就是皓哲贝勒。可巧他今日与轩辕宏烈进宫面见皇上,因此出现在宫里。
“贵人吉祥。”他放开我的肩膀,然后退了几步,低下头抱拳施礼。
我上下打量了他,是有些将军的风度了,“贝勒爷进宫见过皇上怎么这会子到了御花园?可巧让您救下了,不然我就要出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道。
“是家父命臣到英华殿去取符纸的。听见幻月姑娘的叫声,便寻声看着贵人了,好在微臣在,不然多危险呢。身子娇弱就该少走动,若是伤着了不是又要休息好一会子吗?”皓哲关切的道。
“是呢。小主利来就是这样不小心的。方才真把幻月吓死了。”幻月也是一面紧张着对我说。
“既然贝勒爷也往英华殿去,不如咱们同行吧。臣妾也是往英华殿去的。”我笑道。
“贵人可是去上香的?”这奁子里盖着丝帕,他一定以为是些香油香资或者红烛檀香了。
幻月笑着道:“我们小主这里面是亲手抄录的佛经,正要送去英华殿呢,叫师傅们拿去广结善缘呢。”
皓哲扬手让着我先走,在我身侧的一步之内随行,他道:
“何苦这样辛苦呢?抄写经卷伤害眼睛,有这份心不如叫下人们代劳,自己抄写做什么?”
我道:“抄写佛经贵在虔诚,我一笔一划的总是有许多信念在里面,旁人总是不能替代的。而且佛经里的许多话能叫人平心静气。未尝对于我自身不是好事。”
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清爽利落的道:“你既这样说那便是吧。我深知道自己辩不过你的。”
他的话是玩笑,却让我有心里有些不舒服。若是换做轩辕天佑,他一定又会接着说上许多道理警句。我原以为皓哲是我的半个知音,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终觉大家的思想各不相同。
英华殿里的师太早就准备迎接我们,山门打开,几个姑子接过幻月手里的奁子,又一个专管收取佛经的对我笑着道:“小主这个月已经送了十几簿了,这会又送了这些来,可见小主礼佛之心虔诚,与佛祖有缘呢。”她和善的说着,双手合掌默念着佛号。
我亦是双手合掌还礼,然后笑着道:“我没有什么能耐,就会抄抄写写,也是为了大金和皇上太后祈福吧。还望师傅寻了机会分发出去广结善缘,种下善果,也算是我的一点功德吧。”
她又道:“是!贫尼一定照做。请小主里面用茶吧。”
皓哲此时已然从大殿里上香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掐金丝的明黄福袋子,里面想来装着的就是他阿玛为他祈祷的平安符。他爽朗的笑着道:“师太有好茶也该分一杯给我,走了这半天有些口渴了。”
师太笑着道:“请小主和贝勒爷这边走。”又嘱咐我们小心路滑。
一直绕过了大殿,到了西面的禅房里,上面挂着大大的一个“禅”字。榻上放着一个灰色的莲花蒲团,左边的炕桌上摆着的是一个博山炉,窗户下供奉着释迦摩尼的画像,有一个木鱼一个青铜香炉一个蒲团。
师太手里拿着香茶,一对绿色的琉璃杯子,还把上好的黄橙拿了些端过来,“师太不必忙碌,我们只略坐坐就回去了。你们出家人每日都要念经做功课的,别顾着陪我们反倒耽误了做功课,那便是我的不是了,饶了您反而还见罪于佛祖了。”我笑着道。
“那就请小主与贝勒爷自便了,贫尼下去了。”师太又打了一个佛号,径直下去了。
“出家人就是清净啊,这屋子里虽然整洁未免太过简单了。这女子一旦入了佛门都这般省事了?连房间也不肯花心思布置了。”皓哲笑着道。
“贝勒爷不过也是个不同风情的俗人罢了。谁说室内必得放着青瓷汝窑的瓶子、垂着碧玉珍珠的帘子、挂着名家名士的字画、点着沉香龙诞的香了?即便那样也不过是富贵。纵然是这些都有了,不是有心的人未免摆设出来落入俗套,可您瞧瞧这里,虽然只是说书的禅字,又点着檀香,供着佛像,看似小巧肃静,其实仔细推销竟是些极巧妙的心思。非得是女儿不能有了。”
皓哲一听不解道:“请贵人赐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