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一过便是酉时,酉时以后便是司乐塾最为忙碌的时候了,女人们多是这个时候接客,吃酒听曲的也多半是这个时候来到司乐塾,因此各屋里没有被提前知会接客或者表演的姐妹都要回到自己房中打扮准备着。
芙蓉看看外面的时辰,似有愁态道,“又得回去准备着了,何时才能离了这酒肉之地就好了。哎,这样活着真是没意思的。”
日日于这酒肉之所,谁不是心中苦闷难耐呢,置身于各式男子的目光之中,每一日都像是走在悬崖边上,每一日不都是伴着宿醉入眠么。有些心性的姐妹,哪一个不是盼着有朝一日能离了这泥沼。何况我与芙蓉这样只卖艺不接客的,年纪越来越大了的,早晚也是躲不掉束发的,想想日后,谁心里不都是无望的么。想着这些,怔怔的出神。
这空当,芙蓉已然自己踱步出了我的闺阁,清远起身送走了她,轻轻将房门掩上。
“怎么?我来你不高兴吗?”
“自然高兴的。”
“那你是有心事么?还是生我的气了?”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大病初愈就来看望我,我心里感激至极的。”
“既然如此为何见你闷闷不乐呢?”屋内只剩下我们俩人,他极其温柔的拉起我的手,反复的揉搓,为我取暖。
“你虽然心里惦记我,却哪里知道我的苦楚。”说着我低下头,热泪已然涌出眼眶。他一见我如此,更加摸不着头脑,情急之下一把搂住我。我的额头抵住他的胸膛,缓缓抚摸着我的额发,低声:“我的白儿,有何委屈都可以对我说。”
我哭的更加厉害了,抽泣不止,他用手掌托起我的脸庞,一个满眼怜惜,一个泪眼婆娑,他看着我,然后,轻轻亲吻着我的眼睛,我并没有抗拒,泪水湿了他的唇。我方才止住了抽泣,他拿过我的丝帕,为我一点一点的擦干眼泪。
“今晚,我就在这,你不必担心,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可好?”他耐心的对我像对待小孩子一般无二。
“嗯,好啊。”我拉住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
孙婆婆领着打杂的丫头为我俩端上了酒菜吃食,我们两人对面而坐。他为我倒满了酒:“来,饮了这一杯,暖暖身子吧。”
我对他十分放心,毕竟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倾心的男子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一下肚,周身也热了起来,这样的状态最是能打开心扉的。便将家中新岁之夜的遭遇一五一十全部对清远道了出来。我是如何奔波赶路连夜探望家人,又是如何遭父亲贬斥欺瞒,又是如何遭族人唾弃辱骂的,我与亡母受到何等待遇的,全部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说到伤心处自然是抽泣不止。清远只是静静地听我诉说。
“难为你了,世人对女子从来只要求三从四德,温柔孝顺,相夫教子,上苍却偏偏让你承受这许多。”最终他开口叹道。
“我是家中长女,母亲要强,自幼样样不输于旁人,如今家道中落置身于此,说起来当初也是为了解家中之急,被舅舅卖至此处。”
“好了,白儿不必多说,我自然是知道的,这些日见你的为人,难道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性么。也许令尊确实不得已,你不必伤怀,他日我必然三媒六聘娶你回家,虽无法给你
正室之位,但也绝对让你以齐家二夫人的身份回家的,到时候你母亲的牌位也自然可以重新迁回董氏一族的祠堂了。”
听他的这一番打算,我倒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看着他。
“怎么了,高兴傻了吗?”他看我不语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啊,我必然不会负你。那么迎娶你是早晚的事情啊。只是。。。还要等些时日。”说完他亦有愁色般。
我看他的表情,想来家中也是有些阻拦的,这是必然,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了,随即强装淡定道“是不是齐夫人不允?或是齐老夫人嫌弃我是。。。没关系的,名分不名分的对于我都不重要的,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好。”
“你误会了,我老母亲还不知道你我的事情。席雅(齐清远的结发之妻)是知道的,但是她通情达理,一直劝说我早日迎你回府,免你我相思之苦,也好与她作伴。只是近日遇到些官场上的麻烦事。”
他最是与世无争的,官场上能有什么事情会牵扯于他呢?“是什么样的事?”妇人不好过问爷们之间的事情,但我又太担心他了。
“无妨,就是......就是些推不掉的烦恼罢了。”
我看他言辞闪烁,心里觉得奇怪却也不能深问,只得小心的试探“你倒卖起关子来了,我虽是风尘中人,但司乐塾往来的全是你们这所谓的官场中人,席间总能听到些一二,只是不知道如今烦恼你的是什么。”
“如今这世道动荡,朝廷命运亦是难测。你可知道如今义军众多,金陵还好,过了锦州的沙巴现在已然是民不聊生了的,外面是蛮夷的岌岌可危,内有义军的起义不断,我恐怕朝廷中已然人心涣散,早晚各奔他主。如今金陵府中也是人心动荡,局势不稳,各方势力不均,故此烦恼啊。”
听他的话,我已然明了七八分了,像侯府与齐府这样的世家,无非就是依仗朝廷中为官之人或是攀上门皇亲方能保住一家荣华富贵,这富贵岂有永生永世呢。如今朝廷动荡,如果真有亡国的那一日,他们怕是最先保不住的就是满门的富贵了。看这万朝的天下也确实命数将尽了。
“我听闻如今有好几股义军势力均不在朝廷的队伍之下,且所到之处颇受百姓拥戴,难保哪个义军一统这天下呢。此刻,最紧要的便是看清局势,无需急于一时做出抉择,以静应变才是上策,若真天下大变,何尝不是为一件好事,殊不知乱世出英雄呢。”
他听闻似乎豁然明了般,一面却对我深表惊叹道:“你果然见事清楚,非一般女子可比。”复又道“只是这局势实在难测啊。一招不慎,恐全家都要与我遭难了,这也是我为何不现在迎娶你的缘故了,与其日后让你与我吃苦,不如你当下这般,至少衣食无忧居有定所。”
听他这样说,心里甚为感动,衔着帕子的手掌羞羞的搭在了他的胸前“你都不曾嫌弃我如今落魄之躯,来日自当与你共苦的。我心里并不在意富贵权势的,只要你这颗心里有我就好。”潮红的脸颊映入他的目光中再投映到我的眸子里,一切都是那样美好热烈。
“你虽然这样说,我却不能不顾你。”
“恩,”我点点头没再继续说什么,能得一男子真心为你打算是我董慕白这一生最大的福分了。这一晚
,我二人从对未来的期许谈到了国家民族存亡,从诗词典故谈到了人间百态,自从南徐的那个夜晚之后我几乎就再没有与他这样秉烛夜话了。
过了几日,清远遣了随身的小厮来送信,信中大致是告我,一切都备好了,我与芙蓉可以成行去侯府,四日后清早会派马车来。
第四日,早早梳洗了,因是上门拜访侯府,故特别穿戴的素雅些,天碧色的窄口上袄下衬月白色的襦裙,最明朗纯净的搭配了。
行至后院廊子下,看到了缓步走来的芙蓉,纯净的面上略施薄粉,随意的将青丝梳成堕马髻,与乌黑的发髻之间装饰以银簪子,朴素却不失优雅。想来也是费了心思这样妆扮的。芙蓉似乎也体会到了我心所想。淡淡的朝我会心一笑,伸出纤手拉起我走向马车。
一路无话,大约整整两个时辰方才马车停了下来。打量着这传闻中富甲一方的侯府,门前并无青石镇宅兽,看得出是角门,并非正门,门早已启开,清远的小厮候着,见着是我嬉皮笑脸的迎上来。
“姑娘让我们爷好等,终于来了。快请进去。”
“多谢你们爷的安排,劳烦小哥带路吧。”我微微点头示意。
侯府真是不小,至少有我川州董府的数倍大,庭院规格甚高,所种树木花草均是名贵品种,雕廊画壁无一不是精致的。经过约两重院子,来到一厢房门外,小厮挑起了门帘子,端坐着的正是候公子与他的结发之妻秦氏。
清远端坐宾席上。我和芙蓉微施一礼。落座后,秦氏最先开口道:“这两位姑娘我们似乎在司乐塾见过一面吧。”
“是,一面之缘。”我不卑不亢。毫无隐瞒。
“清远先生只道是故人,原来就是二位姑娘。”她眉眼间扫过清远“清远兄原来也喜欢到司乐塾结交故人啊。”
“哪里的话,让弟妹见笑了。只是她们姐妹情深,且二弟妹现下怀有候家第一个孩子,若是得见昔日姐妹,我想定然对胎儿有好处。”清远涨红了脸,多有不自在些。
“哦?”她讽刺的大笑着,“我只道清远先生是救死扶伤的能手,却不想还擅长妇婴一术啊?”
话虽然不难听,却也是字字让清远尴尬的,但我与芙蓉实在不好与她分说,毕竟我们是借着清远的面子来看紫荆,总要顾虑许多。
“好了,夫人”候公子这半晌子终于开口了,他说完这一句还不忘用余光看着秦氏的表情。
秦氏顿时收敛了笑容,脸色难看却一言不发。霎时间大家都陷入了尴尬中。
芙蓉道:“今日多番搅扰候大爷与大奶奶了。”我从没见芙蓉如此低声下气过,“心下不安,特备了薄礼。”说着指向小厮的手中。
“这位姑娘果然懂得礼数啊,待会你们见了紫荆可要好好劝劝她,成日的没有规矩,这里毕竟不是你们往日的司乐塾了。”
芙蓉微垂双目,咬紧牙关“是”
大约两柱香的时间,我和芙蓉终于从此处厢房出来,在侯府家奴的引领下,朝后院行去,七拐八拐的,越走路越窄,越走庭院越破旧,行至最后到一处像祠堂的地方停了下来。家奴叩响房门。
“谁啊?”房内传出女人的声音,我和芙蓉一听便知道是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