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下部 66

三伏天,御花园里一片嚣张蝉鸣,太阳烤在汉白玉的栏杆上,仿佛能看见热气腾腾上升。唐顺儿刚调到御书房,还没干上俩月,象这大热天,书房门口最晒的地儿的活计,都交给他了。刚站上不到一个时辰,大把的汗顺脖子淌,后背的杉子湿透了,贴在身上,这叫个难受。

这鬼天气,任谁都爱上火,书房里万岁爷更在气头儿上,倒霉的御前太监,不但灭不了主子的火气,还一股脑儿全给撵出来。有眼力件儿的,顾不得热,一路小跑去找叶大人,这种情形,就他敢在万岁爷跟前说话。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回廊尽头便出现唐顺儿熟悉的翩翩身影。他以前在内务府打杂的时候,就听过叶家三公子如何绝代的风流人物,在万岁爷面前如何吃香。

“吴总管的位子,就他一句话!你小子要是得了他的提点,就飞黄腾达了!”

来御书房当差前,以前的头儿就跟他这么说。御书房是叶大人最常出现的地方,所以唐顺儿从那时候就巴望着,也许神通广大的叶大人能注意他也不一定。别人都说他是痴人说梦,却没想到刚调来的第三天,正赶上万岁爷召叶大人觐见,当时书房里还有别的大人在,在门口等待的时候,叶大人竟认出他是生面孔,还随和地问他以前在哪儿做事,何时调来……性子温柔得不得了。

唐顺儿在宫中呆了十多年,虚情假意的东西,见得多了。得宠的主子见天儿的颐指气使,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给你笑脸儿的,也是有求于你,过河拆桥的功夫都了得,用完立马儿一脚踢开,眨眼功夫都不多留。

而成天给人压在底下的奴才,脑袋也都秀逗,是非黑白分不出了。就象底下人对叶大人的态度,鄙视着,瞧不起,背后没少编排人家坏话,可对万岁爷不可思议的偏爱和专宠,又羡慕,又害怕。

可唐顺儿觉得叶大人的真,不是装出来的。他既不象别的大人道貌岸然,也不似宫中主子的中规中矩,举手投足率性自然,潇洒得就跟三伏天迎面一股风,吹得人心里清爽无比。若说举止风流,就从此刻远远而来的姿态,朝堂之上,宫墙以内,无人能比!虽然唐顺儿见的世面不多,可万岁爷身边儿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这个叶大人,简直跟画中谪仙差不多,掉这世间,总有那么点儿……可惜了。

叶知秋到了门口,却没立刻进去,似乎整理了一下,接着转身对侍候的人说:

“去弄些凉茶来!”说着,看见太阳底下当着差,汗流浃背的唐顺儿,于是给想给他个机会避个荫,“唐顺儿去吧!要苦丁茶,你在御膳房弄好了,亲自端进来。”

唐顺儿知道这是行他方便,也不敢流露感激,正哈腰应承了,就听里面万岁爷一声大喊:

“叶知秋,你还不给朕快进来,门口磨蹭什么?”

知秋面露苦笑,扬手让唐顺儿走:“去吧!不着急!你慢慢找!”

一跨进门槛,连安也来不及请,迎面便扔来一堆奏折,都散落在他面前的地上。

“怎么你跟谁都有话说?又跟奴才交代什么?”

“让他们跟皇上准备些去火的凉茶。”

知秋一面拣起地上的奏折,打开其中的几本看。

“这两个月,都是参你们哥儿俩的本子!本来不想给你看,这可好,堆上天了!你倒给朕解释解释,到底怎么回事情?”

知秋没立刻说话,跪在地上,将那几本扔下来的大概瞅了瞅,依旧不吭声。

“谁让你跪的?起来说话!”

“臣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洪煜本来是心疼他,大夏天的衣服穿得少,地上**的跪着多难受?可洪煜气没消,心想着爱跪就跪吧!你们哥俩儿把朕当猴耍,跪一会儿能怎么着,这不是应当应分的?这么想着,上午朝臣的话又响在耳边,难道真是自己太宠知秋,才会让他如此肆无忌惮?

御书房里安静得一点杂音都没有,门口候着的太监正寻思着俩人在里头干啥呢?这时传来万岁爷势如洪钟的一声令下:

“门口谁伺候呢?”

“万岁爷,奴才朗忠……”没等回完,就给里头打断了。

“都给远远撤了,没叫你们,谁也不准靠近!”

忽拉拉,门口的几个赶紧撤远了,朗忠精明,临走前,把书房的门也带上了。洪煜坐在书桌后面没有动,皱着眉头瞧着地中间跪的那人。这两年,为了这种事,他没少发火,可每次下面的人既不辩解,也不争执,弄得他束手无策。

今天再不能给他这机会,他要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就不放他走!洪煜下定了决心,又听外面清静了,从书桌后面绕出来,走到知秋面前,压低了声音:

“你还跪不够了,是不是?起来吧!”说着,伸手拉了知秋一把,不由得叹气,“大热天的,你手怎还这么凉?”

知秋却扭身躲了,“皇上训话,臣还是跪着领吧!”

洪煜见他执拗,又觉不忍,他怎么会不懂自知秋提出撤除和架空中书省的点子,韩相那头视他如眼中钉。而叶文治不在京,他手下的人对知秋也有微词,不过碍于叶家老大向来威严独断,不敢声张罢了!夹在两方之间的委屈,洪煜心中有数,可他不能盲目支持知秋,至少他得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和立场!

没有旁人在,洪煜也不顾帝王之相,一掀前襟,坐在知秋对面,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你让朕怎么办?嗯?一本两本,朕拦了,挡了。可这折子天天上,你明明知道韩相那头盯你盯得紧,怎么做起事还那么不管不顾?先说你大哥,明明可以速战速决,却跟人僵持了两年,朕几道圣旨下去,他置若罔闻!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可他也太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再说你,借你大哥同流的势力,韩相提出任何督促你哥的办法,都给你钉个死,半点颜面也不给!这两年国库里的银子粮草,都花你哥身上了!你不得跟朕解释解释?”洪煜说着,伸手在知秋胸口戳了戳,“你这里是怎么想的啊?”

知秋的手,在衣摆上轻微磨蹭着,看似心有不安,黑眼睛忽然直视着洪煜,几年来,每次这双深悠悠的眸子瞅上自己,洪煜仍觉得心会“扑腾”乱跳,可这次他没吱声,他等着知秋向自己敞开心扉,胸臆之间,竟升腾起一股期待。

知秋心知自己的百转千回,洪煜未必看不懂。本以为朋党之争,只要分散了,势力会弱下来,怎么知道十几二十年的根源深植,各家已是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若想分开,又哪是简单说说那般容易。

既然分裂不成,就只能集中,而朝中几股势力,只有大哥……只有他会应承自己一切要求。遥想两年前与他城郊的谈话,要他答应不跟洪煜作对,他是如何应答?他说:“你当我是为自己争权夺利?若没有你,权倾朝野跟卸甲归田的叶文治,又有什么不同?”大哥坦诚得连受伤都来不及掩饰的眼睛,那么毫不躲避地看着自己,可他为什么会觉得大哥那话并非说给自己听?

“叶知秋!”一声低吼,刚刚还坐在眼前的洪煜突然站起来,手指气得颤巍巍,在他面前比划着,“朕跟你说的话,你往心里去没有?你,你给朕说话!”

知秋这才意识到,这小半天,自己竟然又走神,还在堂堂天子面前!刹那脸颊发热,不知所措地感到一股窘迫:

“臣,臣想得远了。”

“在想什么?想谁?”

“在想皇上刚刚问的话。”

“哦?想得怎么样?”

知秋心里暗自叹气,虽然不明白洪煜何苦逼他说出心里话,又心知肚明的,今天若不交代清楚,他是不会罢休。

“两党之争,若要保一个,臣可用身家性命担保,大哥不会对皇上有二心。”

“你那么信他?”

“带兵打仗,朝中不应有第二人对大哥的策略有疑虑,若他们有办法,这么多年,也不会把最后立功的机会留给大哥。不过,皇上的压力,臣也能了解。”

“你怎么了解?”

“臣无能,也无实权,心中想法,都还得借皇上的天子威严来实施,这两年多来,外头的诟病诋毁,都是皇上在替臣担待着,臣不傻,看得清楚,相信大哥也会将这一切信任和扶持,铭记在心。”

洪煜不禁叹气,生得这么聪明,不知道是福是祸,“你跟你大哥,到底怎么怎么回事?”这话几乎就溜出来,可洪煜生生止住了,?不知是因为这话题太离谱,还是自己其实是害怕知道真实的答案。要怎样的感情,才能使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用性命来信任?洪煜虽然气消了大半,那萦绕了良久的疑虑却又重了一层。

“你近来下跪的功夫是越发长进了,”?说着向叶知秋伸出手,“话也说完了,起来吧!”

“皇上不气了?”

“气!”洪煜的手依旧停在知秋面前,“你虽然没欺骗朕,可你心里的想法,总是隐瞒朕,这点不好!”

叶知秋两条腿早就吃不消,见洪煜听起来并不真生气,将手递在面前手摊开的,厚大而有力的手掌之中:

“皇上就体谅体谅知秋吧!”

洪煜料定他站不起来,手上一用力,便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这不是活该自找?跟朕看看是不是青了?”

“不要紧,”知秋制止了洪煜向裤脚伸去的手,“回去让于海找些药酒擦擦就好。”

自从三年多前两人在山上的那次以后,洪煜虽时不时留知秋过夜,那种事却再没发生过,见知秋避嫌,也不强迫,收手坐回来,换了话题:

“你刚才不是怪朕不给你正式的官职吧?”

知秋的官职形式上挂在吏部,但并无真正实权。

“当然不是,”知秋说,“如今都闹得这么不堪,若再有了权利……这御书房里,单是参知秋的折子都放不下,那样的话,恐怕是皇上要知秋跪,也找不到地方跪呢!”

洪煜忍不住笑出来,瞪了知秋一眼,“你这人……真是。哎,你给朕要的那凉茶要到哪儿去了?”

语音刚落,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回道:“万岁爷,叶大人要的凉茶沏好了!”

唐顺儿进了书房的门儿,门口立着屏风,看不见里面的人,他战战兢兢端着盘子,绕过屏风,就见知秋和皇上同坐在书房的软榻上,心里顿时一惊,这得什么样的人,才能跟万岁爷平起平坐?

连忙低了头,放轻脚步走到跟前,将一壶凉茶和两只杯子,放在软榻的小桌上,转身离去前,偷瞄了一眼万岁爷,虽然在宫里当差的年头不少,遇上万岁爷的时候都得低头下跪,还真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一看,剑眉郎目,高鼻阔口,可真是精神的人物!都说鼻直权势重,嘴大吃八方,看来不假,万岁爷看起来,可不就象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虽然短暂而飞快的一瞄,洪煜没注意,却没错过旁边叶知秋的眼睛。他觉得这小太监可爱,便故意问他:

“唐顺儿,你是第一次见皇上吧?”

“回叶大人,奴才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近看万岁爷。”

“哦?”这一问一答吸引了洪煜的注意,“你叫唐顺儿?”

“奴才唐顺儿,给万岁爷请安。”说着扑通跪下来。

“你这名儿起得吉祥。朕以前怎没见过你?”

“回万岁爷……”

……

等唐顺儿从书房里出来,拍拍胸口,才觉得那心是落了地儿。却一把给人拉到一边,定睛一瞧,是朗忠。

“朗公公?”

“我是半眼没瞧着,你就出岔子!万岁爷说了没他旨意,不准我们靠近,你怎么问也不问地就进去了?”

“我问了呀,是叶大人让我进去的!”

“你小子……还挺有福气的!才来几天,就被叶大人瞧上了?看见万岁爷了?”

“看见了,呵呵,”唐顺儿傻笑,“万岁爷还夸我名儿起得好呢!”

“瞧你走运的!”朗忠似笑非笑,“在万岁爷面前,你可得加倍小心!”

“是,只说了几句,就给我紧张得……真不知道叶大人每天怎么过。”

“你懂什么?混到叶大人那份儿上,跟万岁爷一块儿才不用害怕呢!”

午后的天,一丝云彩都没有,却无端端来了一阵风,低而轻柔地,从书房的敞开的格子窗溜进去,正瞧见叶知秋手指头蘸了茶水,垂首在炕桌上写了什么,而洪煜伸过头,凑在他面前,仔细看着,偶又传出低笑之声……

这天洪煜午睡醒来,头脑懵懂着,一片混沌,直到侍候的拿来凉汗帕擦了脸,方觉清醒一些,之前在脑海中反复斟酌的想法又渐渐清晰起来。侧头想想,有两三日没见着知秋了。于是问旁边的人:

“去打听打听知秋这会儿在哪儿呢!”

“奴才这就去,那,要叶大人来见驾吗?”

“管他在哪儿,也别打扰他!去吧!”

不一会儿,打听的人回来了,说,叶大人在“雍华宫”,跟华贵妃母子在一块儿!洪煜也有点想念洪汐,这孩子长得是真快!襁褓里圆滚滚的小娃,好象还在昨天一样,到了面前请安讲话,却俨然一个小大人儿了!洪煜决定也过去凑个热闹。

刚迈出御书房,忽然想起什么,问随身伺候的朗忠:

“那个什么顺儿的,这会儿可当值?”

“万岁爷说唐顺儿吧?”

“对,没错,就是那个唐顺儿。让他跟着吧!”

“是,奴才这就叫他来。”

唐顺儿听见皇上要他亲自跟着去“雍华宫”,受宠若惊之余,又不禁紧张,他没伴过驾,就怕坏了什么规矩,反倒挨罚。小跑着跟上去,两侧红墙耸立,周围一点儿声都没有。这时,轿子里传出洪煜的话:

“唐顺儿啊,你可知朕为什么要带着你?”

“奴才……不知道!”

“叶大人觉得你面熟,看着就喜欢!朕去看他,自然要带着他喜欢的。你以为可得对叶大人用点儿心!”

“奴才感恩不尽!”

轿子快到“雍华宫”,洪煜却不让随行的人禀报,一是想给那几个人惊喜,二来也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因此,“雍华宫”的奴才见了洪煜,吓得“扑通通”跪了一地。又因为洪煜要他们禁声的手势,不敢吱声。

“雍华宫”排场不比别的宫院,单是花园就大过很多院子。暑热的天,树荫里摆了一片桌椅,靠着精致的池塘,三两株芙蓉开得正好。洪煜借着树影掩护,朝园中看去。

知秋跟洪汐面对面坐在一起,竟是在下棋。逢春坐在两人对面看,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又把奴才递过来的水果,派给玩得开心的两人。洪煜看着,心中感觉无限宽慰。不管逢春多么好强,在教育后代上,确实比别的妃嫔用心。既不宠溺,也不疏远,分寸把握得很准。而且,洪汐这孩子跟他舅舅的感情很好,有他舅舅在的时候,向来格外乖巧。

倒是叶逢春一扭头,看见从树间走过来的洪煜,连忙起身请安,玩着的两人这才纷纷站起来,洪煜连忙一招手:

“省了吧!玩什么玩得这么起劲儿?”

“禀报父皇,舅舅教我下棋呢!”

“哦?”洪煜将洪汐抱起来,“你学会没有?”

小孩诚实地摇了摇头,“洪汐听不懂,跟舅舅用黑白子摆猫脸呢!”

洪煜低头一看,棋盘上可不是只猫脸来着!笑着对知秋说:

“朕可有两天没见着,感情你在这儿摆猫脸呐?”

知秋脸飞快红了一下,解释说,“上了秋,小皇子要开师,怕那时候见的机会就少了,陪他玩两天。”

“是,五岁可不是要开师了么!师傅请的谁?朕怎没听人提过?”

“龚大人负责,最近应该要和皇上说了。”

皇子教育督导的事,是龚放的差事没错,洪煜点点头,心里记下了。转身和洪汐一起玩棋子,偶尔侧脸低声询问坐在身边的知秋夜里睡得可好,他是听说知秋近日睡得不踏实。

“好多了。”

“是因为暑气吗?”

“不晓得,也许吧!”

“山上夏天应该没有这么热吧?”

“要凉快不少。”

“不如今年去行宫消暑的行程,改成去‘云根山’得了,”洪煜说完哄着怀里的孩子,“汐儿想不想去看舅舅长大的地方?”

“想!父皇会带汐儿去吗?”

“当然会,舅舅也跟着!”洪煜说着,冲知秋一笑。

“那母妃呢?”洪汐眨巴着一双水亮大眼继续问。

也坐在身边的逢春脸颊似乎嫣红了,如今这尴尬境地,就算她平日里如何为了大局,不去想,不去计较……童言无忌地忽然拿出来比较,倒是让她这母亲,做妻子,做家姐的身份,有些下不了台阶了。

不料洪煜却不在这个问题上周旋,也不抬头,一心只跟洪汐说话,内容却让知秋和逢春同时楞住。

“汐儿以后要改口叫你娘亲‘母后’了。”

逢春封后的事情,第二日圣旨便下了,铁板钉钉,瞬间几家欢喜几家愁,新欢旧人,真颜假笑,也只能给夙愿得偿,风光无限的叶逢春让路!都说福无双至,叶家的好运却势不能挡,几日后,南方传来捷报,向来谨慎的叶文治也放言,立冬前将结束战事,朝廷可指派文武官员,全面接手地方行政。

叶逢春执掌后印,已有月余,外人看来是威风八面,毕竟这么多年的勾心斗角,为的不过就是那空出的国母的地位!可她心里并不踏实,借着知秋前来探望的机会,忍不住打探,皇上在封后之前是否与他透露过口风。

普天之下,与皇上最亲近的人,现在无非就是知秋,可这么大的决定,皇上竟连知秋都未知会,这让逢春的心悬了起来。她当然知道皇上并非愚钝之人,而龚放又得知了知秋的身世的秘密,这一切,会不会是阴谋?

逢春的担忧,知秋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明白。他猜想,封后这等大事,皇上不可能一意孤行,必定是受了谁的鼓励和肯定。而那个人,很可能是龚放,用叶家吃掉韩家,待他将秘密一公布,皇上龙颜大怒,这朝廷之上,便是太子的天下了。

云根山的避暑计划,并没有向外声张,甚至连洪汐也未带,前一天,几个御前太监到山上打点,隔天洪煜便和知秋着便装,在一队护卫的掩护下,悠闲地骑马上山。

一进山便觉暑退,浓隐蔽日,煞是爽快,洪煜心情大好。山路幽幽,前后左右,隔着可见的距离,总是有人看护着,洪煜并不觉得心慌,对身边的知秋说道:

“朕知道封后这件事,你们心里都在纳闷。她俩争了这么多年,怎的突然就给你姐姐了?你可想出原因没?”

知秋侧头看了洪煜一眼,摇摇头,“臣想不通。”

“那是你不用心想!”洪煜的话乍听似责备,其实带着嗔怪,“皇后之位空一天,便是多一天的是非。朕并不是故意拖这么多年,实在是后宫之中没有合适的人选。荣贵妃少了国母该有的大器,你姐姐大器是够,却敦厚不足。对女人而言,她过于锐利,不好掌控,朕总觉得她是利用你来接近朕,就算立了她为后,对你未必是好事。”

知秋听到这儿,心里不禁一颤,他没想到,这几年来,洪煜竟如此,时刻为他着想,他未插话,继续听洪煜往下说。

“近些日子,朕发现她对你还不错。几次你生病,身子不好,不管企图是什么,逢春对你都算上心。这多少让朕感到欣慰,而且,作为母亲,她比哪宫哪院的妃子都合格。于是,朕便遂了她的心愿,以她的聪明,很快她会明白帮她得到后印的是什么,日后对你只会更用心。”

心里似甜风灌溉,知秋感激着,又觉得辛酸,他与洪煜间的种种,如何会有结果?即使多么努力地迁就和考虑,将来又得如何面对彼此?这些话,他只能闷着,大哥不在,连倾吐的人也找不到一个,怕是要憋到气血崩溃,也无退路。

“皇上这般用人唯亲,不怕助长朋党之势?”

“知秋啊,你跟朕说过,血缘,利益,感情都是结,结实地将人捆绑着,不能自由地支配。想做的,和应该做的往有悖谬,可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听者,看者,不忘将之考虑在内就好!朕也有犯错的时候,可那是……朕的心想要的,便是错了,也不悔!你今日便记住朕于你说的话,只要不悔,便没有遗憾,胜败对错,又能耐我何?”

山上的几间屋,和别致院落,都给人打扫得干净舒服,格子窗大敞着,风从屋后大片大片的翠林中穿梭而来,带进一股新鲜沁人的清凉。午饭是简单的清粥小菜,两杯淡淡的酒,吃得愉快。洪煜不禁直抒胸臆:

“这地儿好啊,钟灵毓秀,集天地精气,难怪你生的如此通透聪慧,若将来,朕只与你,在这山中常住,你可愿意?”

瞬间,天地沧海,日月星汉,都化作无形,只独独剩这一句有心无心的一句话,涟漪般回旋着朝知秋圈围而来。他握杯的手,定定半天,无法移动,眉睫低垂,终了,才温吞说了一句:

“皇上九五之尊,当以天下社稷为重,怎突然问这没边际的话?”

“那知秋你是愿不愿意呢?嗯?朕想知道。你说。”

淡白的唇将启未启,却不肯说话,洪煜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朕便知道,你这嘴要是闭起来,是没什么撬的开。”说着,独饮一杯,又似乎想起什么,“朕还有桩事,要与你说!”

“难不成皇上此行就是为了把心里攒的话,通通都问个明白??”

“就看你是否配合了!”洪煜笑言,回首望了望窗外漫山漫野的苍翠,“知秋你今年多大了?”

知秋楞了一下,旋即猜到洪煜要跟他说的是什么事,眼底顿时弥漫一股郁郁,“臣今年二十三了。”

“这么多年,朕想,你身边的人也没少跟你提,成亲的事。你是叶府的三公子,想嫁进叶家的女子,恐怕不知要排多长。你家现在是你大哥说的算,他却远在南方,按理说,朕应该为你张罗这些。”

洪煜说着,没错过知秋明显紧张起来的身体姿态,这事他也不想说,怎么说他也没法把知秋当成普通朝臣,而为心中有爱慕的人张罗婚事,对谁来说,都不是件值得期待的差事。

“臣以为,皇上知道臣迟迟不婚的原因。”

“朕,知道。知秋,若为君臣,朕可以给你的,多到无数;若为爱人,朕能给你的少之甚少,毕竟,你不是仁喜……”洪煜这些年,盘旋在心中的话,便冲着周遭无人的环境,倒了个痛快,“你是世家公子,朕又不忍心把你变成仁喜……你,你可明白?”

知秋仔细聆听,点了点头。

“朕无法想象,你成家立业,儿女成群的生活,朕也不愿去想。可若那是你想要的生活,朕,朕又凭什么阻碍你,你说呢?”

知秋便觉得这者真是天翻地覆的一日,为何褪下龙袍的男人,竟能如此不管不顾地将那一颗心难么毫不遮拦地捧在自己面前?他本以为,这一辈子,也不会将自己的真心表露给洪煜,因为他以为,洪煜那么高高在上,也不会轻易表达心意。如果真如那般,两个人便都端着,一辈子,都那么端着。

“若心中无她,纵有夫妻之名又如何?知秋心里已被一名字占满,实在腾不出地方给别人了。”

向来自信的洪煜,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会儿却无端害怕,知秋心里那个人,如果不是自己,该怎么办?他从没有过这样的遭遇,会担心别人不把他放在心里!

“是谁呀?”他问。

知秋长长叹息,似乎最后一点保留也不能存,只得慢慢说道:“那人是……水猛兽,火琉璃。”

洪煜专注地盯着面前澄澈的一双眼,五年来,他怎么还能保持这股矜持和纯净?“水猛兽,火琉璃?”洪煜低声笑了笑,知秋终还是说不出口啊!说不出,“臣喜欢你!臣是爱你的呀!”笑声不停,转而越发宏亮:

“叶知秋啊,叶知秋,你真是人间至宝啊!”

又是一阵风,悠悠地吹上温热脸颊,洪煜专心瞅着近在咫尺的人,大概因为喝了酒,脸色格外红润,却又不带醉意,这酒是薄了些,想要醉人很难,再说,这人的酒量也不比从前了。

“你倒真是长了所谓玉骨冰肌?这么热的天,都不见你流汗。”

知秋弯眸笑了,“男人哪里长得出那个?臣不过是面上干爽,身上偷偷地流呢!”

“哦?这话可是真的?给朕瞧瞧!”

知秋顿时脸色涨红,竟不知如何应对,本以为沉默着,拖也就拖过去,不料洪煜借着酒意,反欺身上前,在他耳边说:

“你是真不喜欢那档子事?还是觉得跟朕,难为情?”

知秋便觉着一颗心砰砰地猛跳起来,卡在嗓子眼儿,动弹不得。洪煜的手慢慢地,盖上知秋的手背,抚摸着,再轻轻攥在手里,温温的,不凉不燥,从不操持重业的富贵生活,一双手恐是连阳春水也不曾沾过,跟女人的般柔润光泽。

“朕知你从未近过女色,从你十八岁朕认识你,正值年少轻狂的,你怎的也不饥渴?”

知秋便明白今日是躲不过去,为何心中并不觉懊恼,反倒跃跃地,带着淡而朦朦的,期待?身体逐渐沦陷在洪煜的双臂之下,厚实的胸膛紧紧贴着自己,知秋试探着放松身体,声音依旧带着微颤:

“臣自幼……体质寒凉,不易……燥热。”

“哦,原来是这样。”洪煜好似会意般点头,“幸好不是从不燥热,偶尔放纵一次又何妨?”

两双眼睛深深望着彼此,眼眸中,看不见自己,所见的都是对方渐难隐藏的情爱。知秋游疑着,压制着要狂跳出胸膛的心,久违的热,凝集在双唇上,他凑上去,在洪煜略带酒气的唇齿间,轻轻点了点……

一室新风,竹榻清凉,天边隆隆地,响起轻雷。情愫本是无根火,在湿润的天气里,燃烧也是节制。肌肤间,一温一热,缱绻时,分不清你侬我侬,缠绕着,包围着,雨声一滴一滴,敲打屋檐,仿佛成了节奏,从背后温柔进入。帘幔因风而起,隐隐露出合欢的姿态,如雨中笋,似水间鱼。

洪煜夜半醒来,看见身边睁地黑亮的眼,忽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伸手将身体搂进怀里,用力地箍了一箍,感觉自己实实在在地拥有他,不禁又是喜悦:

“什么时候醒的?”

“嘘。”知秋竖指在唇,示意洪煜仔细聆听。

山间夜色尤其清凉,尤其睡在竹榻之上,肌骨舒爽。窗外风重重,林叶梭梭,夏虫呢喃不停,片片起伏,而几步之外,隐隐传来打更太监的浅鼾声。洪煜微微笑了,在知秋耳边轻轻说:

“朕还以为醒来,你便吓跑了呢!”

“荒山野岭,全当放纵吧!”知秋低应。他其实并未入睡,自从进了云根山,无端一种被围困的感觉。要不是洪煜接二连三地占着他不放,真不知会是如何。知秋说不清,只道是久未来,触目皆是往日种种,历历在目,搅扰得心神不宁吧!就在他又控制不住思绪的时候,洪煜又说话了:

“方才问你心中何人的时候,朕还怕你说是你大哥呢!”

知秋苦笑,“皇上怎会这么想?”

“你说朕为何往那上头想?唉,不说也罢!”?洪煜欲言又止,指着桌上的锦盒说,“朕有东西送你,拿来看看,是否合你心意。”

锦盒掀开,是一把短小精制的匕首,月光下,莹莹地闪着光。知秋愣了一下,拿在手里,诧异地问道:“皇上身边执刃,不是大不敬吗?这是为何?”

“朕准你拿,别人就不敢说你不敬!”洪煜接过匕首,继续说,“朕本想赐你宝剑,可见你对随身用的那把爱不释手,定是你大哥赠送于你。朕也不想你左右为难,便选了这匕首。此乃清水纯钢所制,尤适合你随身携带。而且,这里,”洪煜说着,指给知秋看把柄处,“有朕的玉玺之印,日后便给你护身之用,见此物如见朕本人,旁人不敢造次!”

知秋那一刻,便觉心海澎湃,洪煜如此对他,而他却藏着那惊天的秘密,如何让他良心安宁?可有些话,直涌嘴边,却只能狠狠咽下去。事关大哥性命,叶家上下九族三千口的命运,又怎能因自己一时情起而不顾?洪煜见他闭口不言,问道:

“你怎么了?不喜欢?”

“怎会?”知秋忙解释,“如此荣幸,朝廷之上又几人能有?知秋受宠若惊了!”

“说道也是,连你大哥那么战功赫赫的人,朕也没赐他如此之物!”洪煜说着,将匕首放在一边,见知秋似困倦,眼目微合,便在他背后温柔拍拍,“睡吧!天还早呢!”

“嗯。”知秋转身,背对洪煜而眠,渐渐地听间背后传来洪煜的鼾声。他却双目炯炯,难以入睡,先前那股子囚笼般围困的错觉又再凶猛地涌上来,头脑间混沌一片,好似给什么纠结,撕扯,渐渐这种烦燥错乱,无法自控。仿佛周遭给人施了咒语,每一次思考,稍微一转的思绪,都象受了禁锢,动一动,便疼痛无比。

洪煜感觉到身边不对,醒来发现知秋身体抖得厉害,竟似不止,心下一惊,忙唤人掌灯!光亮之下一看,知秋浑身大汗淋漓,双目紧闭,手狠狠地握在胸前,口中似有佞语。洪煜伸手摇晃,却也晃不醒,顿时慌了!“刚刚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随行的太监拿了水,打算灌下去看看如何,却无论如何也掰不开知秋的嘴,眼见着知秋如蒙大痛地翻滚,却束手无策!洪煜随手拿起衫褂将人包裹起来,直吩咐里外,即刻起驾回宫!就在侍卫和太监里外忙活,准备车轿回宫的时候,知秋忽然醒了,一双眼睛瞪得很大,神色却是陌生,冒着火一样地看着洪煜。洪煜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知秋?是你吗?”

知秋挣扎出洪煜的怀抱,侧身撑着双臂,迟迟未动。一旁的太监也觉得奇怪,都糊涂着,却突然见知秋闪电般拾起一边放着的匕首,朝着洪煜的心窝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