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天顶上那棋盘格子般排布的琉璃贴金团龙图和墙上挂着的弯弓和箭袋,云苓坐在床边的红木圆凳上,见我睁眼,忙唤自己的随侍:“春杏,冰绦,准备洗漱!”侍女们端来洗漱的茶杯,牙刷,茶盐细粉,唾盂和铜盆,盆中盛着温热水,并有几片玫瑰花瓣漂浮在水中,散发着蔷薇露的芳香,洗漱完毕,侍女撤去用具,换了芳若端来一盏清茶,我又饮了一口清茶,将茶碗盖递给芳若收好,这时,敬嫔和星轩进来,云苓对星轩一福道:“适才伺候了德娘娘洗漱,德娘娘饮了一口清茶。”星轩道:“知道了,你先去跟秋玫烧纸,这儿换我来伺候。”云苓答是就带两个侍女出去烧纸,敬嫔还哭红着双眼,对我哽咽道:“妹妹,铨崀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她叫咱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见她难过,又要被勾起伤心,星轩忙劝:“二位额娘,七妹妹已经魂归极乐了,还望额娘们节哀。”
另一边,高无墉指挥着小太监们为我们一众主子收拾行装到马车上,准备回宫,返回永和宫后已是夜灯满屋,我因食欲不振,晚膳便吃了一碗碧梗粥配贵妃饼,再含化了一颗香雪润津丹,用了药,再次进入回忆里。这次是回到了帮铨崀打扮成老百姓,准备让她出宫游玩的那天,梦中,我改变了主意,把铨崀留在了身边,因为事件点被改变了,所以我梦到了十六岁时期亭亭玉立的铨崀,她一身凤冠霞帔的公主大婚礼服,我目送她坐上了八人大金轿,可幻梦总是短暂的,在苏醒后,推开铨崀的闺房,一片空荡寂静,我翻看当年教她写的诗句:“镇时贤相回人镜,报德慈亲点佛灯。”看着那满是童真的几张花鸟字画,还有未绣完的红枫叶纹样,我忽觉后腰有一双小手拍我一下,铨崀的童音唤我:“额娘!”我微笑回头要回答她,可却空无一人,为了寻她,我走出她的闺房,走着走着,白惨灵堂的白布和巨大的奠字便印入眼帘,才想起来,铨崀已经不在了。
与永和宫哀凄氛围不同的是,毓庆宫中,各个侧室们都集中在一处大院落中一同操练着相合舞,但见脚底鼓声节奏饱满齐整,侧室们水袖翩飞,和声优美,唱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太子妃在屋中坐月子,做着小公主的小棉衣,妙音从窗外飘进,长生擦着古玩架上的青花瓷瓶:“妾室们为了皇上的庆功宴和咱们小公主的百日宴,每日都在努力练习歌舞,这歌曲好听是好听,可奴婢听不明白。”太子妃莞尔道:“这是讲普天下人和睦亲善,兄友弟恭的,皇阿玛也一向让他们弟兄团结,而此去清剿葛尔丹余孽的阿哥们,与太子爷更是手足兄弟,而一同助剿的蒙古部族也都是我大清良将的好弟兄,本宫选此诗作为歌词,料想会比寻常唱子衿那男欢女爱的相思之歌更合时宜。”连生拿花洒浇着狐尾百合:“奴婢们就等着那天盛宴看妾室们的精彩表现了。”
屋外传来畅音阁女乐师的号令声:“大家先休息一下!过半个时辰,再集合操练!”以及范才人和钱才人的叫累声:“好累啊。”太子妃想起了我的永和宫,便问:“永和宫那儿,七公主的新丧已过了吧?”长生回道:“七公主已在景山烧化,德妃娘娘凤体违和。”太子妃叹道:“七公主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了,回头等本宫好些了,咱们去永和宫探望一下德娘娘。”长生道:“其实奴婢有话,不知是否当讲。”太子妃道:“这儿就你我,但说无妨。”长生道:“咱们姮姯公主才刚出生不久,是新生之喜,而那永和宫是七公主仙逝,是新丧之哀,咱们这儿一喜,去那丧处恐遇煞。所以,在拜访永和宫之前,咱们先去钦安殿求了护身符箓和福水,好庇佑咱们的姮姯公主,免受煞气侵扰。”太子妃道:“说的有理,明日咱们就去钦安殿。”
这一日午后,太子妃便到访,我与敬嫔、定常在出门跪迎,太子妃忙搀我起身:“德娘娘免礼。”太子妃对我道:“本来停灵那日想来看看,不成想,本宫刚刚生产,尚需休养,今日本宫好些了过来,想给七妹妹上炷香。”玉琴忙引道:“太子妃娘娘,这边请。”我与敬嫔、定常在也一齐与太子妃去往灵堂,神桌上供着几碟糕点和冰冷生硬的黑木神位牌,上面用金笔写着满汉双语:“爱女 七公主爱新觉罗氏 神位”,香烟徐徐升空,玉琴帮太子妃点了香,太子妃跪于黄蒲团上,捻着香拜了三拜,起身进前上香,到了大门口我这儿,对我道:“逝者已逝,还望德娘娘保重凤体。”我莞尔答应着,用帕子抹泪儿。
到了晚些时候,江芋艿奉太子之命给翊坤宫、永和宫、永寿宫、储秀宫、宁寿宫、长春宫、承乾宫、延禧宫各送皇上在外的亲笔书信,信中对我道:“朕去时听说德妃有些恙,如今可好全了吗?”我点灯坐于书桌前,提笔却不知该回皇上什么,刚写几个字“臣妾德妃”便被我的泪水将墨迹滴乱,我便忍住眼泪,写道:“臣妾德妃,劳皇上挂怀,已经好多了。”将信纸封装好后,我才释放了方才忍下的苦泪。我有太多话想对皇上说,我们的女儿,她走了,可我不能在皇上旗开得胜的大庆之日说这些让皇上为铨崀夭亡分心。这天半夜,便是铨崀的初七礼,通贵人和华贵人也陪同在我们的喊魂队列里。
我抓取托盘里的白色圆纸冥器便沿路挥洒着,一边摇动拨浪鼓喊道:“铨崀,回家啦!”通贵人和华贵人也一并喊道:“七公主,回来吧!七公主,回来吧!”再有一声铜锣鸣匡声,我们绕行东西十二宫,我因风寒未愈,才行至钟粹宫便退到队伍后头只鸣锣为队伍开道,敬嫔换到我的领头位置上继续替我喊魂:“铨崀,回家啦!”一列孝青孝素伴着漫天冥器走过,夜风呼啸,灯笼里的火苗也被吹得阑珊将熄。到了后面,需要两个人搀着我走,那天回宫已是清晨,做完了七礼,宫女太监们便脱下了白腰带,彻去了白布和奠字,开始打扫宫院。
又过了几日,传教士白晋带着他的几个外国学徒到访永和宫,敬嫔接待,白晋一身黑西服,戴黑高帽坐于客座上,学徒也是一身黑西服,白晋对着珠帘后头的主座敬嫔道:“微臣马上就要返回法兰西,所以到访各宫,给各位娘娘带来咱们法兰西的礼物。”学徒呈给玉琴的是一瓶瓶花露水和几套精致的西洋贵妇人的礼服裙并几双西洋高跟鞋。
如意馆的西洋画师们也在画着各宫妃嫔的朝服相、常服相还有打扮成西洋名媛的容相,荣妃头戴棕金高髻假发,身着西洋裙,手持一把鹅羽扇,立于画馆内,待一些时候过去,荣妃走到画师们的作画旁,仔细端详着她的西洋容相,宜妃庄严肃穆地垂手交于腰前这么站着,宛如安娜王太后般生人勿近,而惠妃则满是喜悦神色,而我的华服也掩盖不了眼中的血丝和泪痕,几幅西洋容相被画完,便由白晋拿取几幅收藏好,与法文版的《康熙皇帝》一书,一并带往广州港口处,渡船鸣笛,看着我们这些妃子的容相,就想到了书中描述咱们康熙皇帝姹紫嫣红的后宫,可唯独我的容相是一副郁闷不乐的模样,这边宫中,因为宜妃得了一样西洋羽键琴和一本教会唱诗的演奏谱,邀咱们过去聆听西洋琴声,我因身子不适便没走动。
又过了几日,太后为着连日来永和宫为后宫带来的哀伤,决定在畅音阁鸣锣开戏,为勤贵人腹中的龙胎除晦纳吉,便点了《大闹天宫》和《高老庄收八戒》,戏台上,孙大圣惟妙惟肖,观楼上,勤贵人偶感小腹不适,一侧的陈夫人忙问道:“卉儿,怎么样?是不是小阿哥又踢你了?”勤贵人道:“我没事,只是有点腹痛,回去躺会儿就好了。”陈夫人道:“额娘带你回去。”于是准备带勤贵人到太后跟前告退:“太后,贵人小主龙胎不适,想先行离席。”太后道:“知道了,回去好好歇息。”陈夫人送勤贵人下楼走出畅音阁,勤贵人走到步撵处,陈夫人要到身旁提香开道,勤贵人婉拒道:“今日额娘难得进宫陪太后听戏,戏还未过半,额娘快入席,积云和半夏陪我回去便好。”陈夫人便交代好积云:“积云,照顾好小主。”“夫人放心吧。”
步撵回到寝屋,才在门口就听屋里《春江花月夜》的弹唱声,勤贵人推门而入,燕燕正手抱琵琶在弹唱,一双媚眼满是嫉恨,而歌声中亦是嫉恨,“把我的琵琶放下,出去!”歌声戛然而止,燕燕还抱着琵琶:“怎么?是不是想到了咱们在江宁府的时候了?”积云斥道:“燕燕,你怎么敢擅闯饮绿轩!”燕燕冷笑:“擅闯?我可是你们饮绿轩的老常客吧,勤贵人。”说着,又弹唱起来,勤贵人厉声呵斥:“给我住口,出去!”燕燕笑道:“我听说这孕期脾气都大些,你火气这么爆可不行啊,勤贵人,皇上不是喜欢你的温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