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的大火尚未扑灭,一轮弯月已斜斜的挂在天空,淡淡的银辉洒在洛阳城头。
戌时,永安宫外百十米的榖(谷)水上,数只芦苇杆稍稍冒出水面,在护城河中若隐若现,仿佛数只大鱼在水中来回穿梭。芦苇杆浮浮沉沉,沿着榖水顺流而下,一直飘到上东门附近的护城河畔。
突然,一只芦苇杆从水中箭一般的升到空中,一道黑色的人影猛的从水里窜了出来,在水中稳稳站住,双手在河畔的石头上攀住,用力一蹬,水花四溅,那人已犹如一条大鱼般蹦上河岸,躲在一旁的柳树之下。
那人猫着腰紧贴着柳树,四下里一番打量,见四周既无往来的行人,也无任何巡城士兵,这才对着河里轻声打了一个口哨。顿时,河中恰似鱼群溯回,浪花滚滚,六七条人影“唰”的一下同时从河中蹦上岸来。
见众人已经上岸,为首那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躲在柳树之后,双手捂住口,奋力一挣,一声清脆的夜枭鸣叫划破夜空,直窜到数百米外的小树林中。
“唏律律!”
一阵马嘶,小树林中缓缓奔出七八匹俊逸的战马和一辆帘幕笼罩着的两驾马车。
一名骑士和车夫分别坐在为首战马和马车之上,舞动着长鞭,轻声吆喝着朝众人驰来。
“野子,太后和陛下他们人都接出来了吗?”那骑士双腿一夹,纵马飞奔而至,见那为首之人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急忙跳下马朝那人行了一礼。
野子朝骑士笑了笑,说道:“虎子,你们觉得赵大哥亲自出马,这天下还有办不成的事?”
说着,野子往旁边一让,只见柳树旁人影绰绰,赫然正是灵思皇太后、少帝、唐妃及崔十娘等一行人。
只不过,灵思皇太后及少帝、唐妃等人脸上再无半分雍容华贵之色,唯有惊惧和苍白。
从张让诛杀何进,董卓入京扶持陈留王,到今日李儒弑帝,其中的艰辛、酸楚甚至胆寒和绝望,外人又岂能明白?此时,一身鱼皮水靠贴在身上,水珠点点滴滴,众人更觉夜寒料峭,一张张脸宛若天上月牙般惨白。
赵虎二人急忙上前拜了几拜,让过灵思皇太后、少帝及唐妃三人上了马车换了干净服饰,这才朝崔十娘躬身一拜:“多谢崔姑娘深明大义不顾安危拯救太后、天子于水火!”
崔十娘已褪去身上的水靠,神色肃然直立一旁,脸上依旧一层薄薄的轻纱罩着,翦水秋瞳里散发着一抹淡淡的蓝色,腰系一条丁香结,身缠一缕芙蓉绦,一身戎装将其衬托的越发飒爽英姿。
崔十娘捋了捋额际上的青丝,侧步让开二人,正色回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崔某与你家主公早已达成协议,又岂敢不尽心竭力,全力以赴?更何况,太后天子乃一国之母,天下共主,崔某此行也不过聊尽本分而已。两位大人何须行此大礼?”
赵野看着少帝等人上了马车,起身言道:“曾听相国言及姑娘巾帼须眉,赵某一直以为不过是相国夸大其词,今日一见方知姑娘之举着实令男儿汗颜。
只是,那王断虽已负伤却仍逃之夭夭,而京中董贼篡权侦骑四处大肆搜查,不知姑娘下一步如何打算?可愿随赵某等人前往清河?”
崔十娘摇了摇头:“你家主公现在何处?”
赵野迟疑了片刻,抱了抱拳答道:“国相已不在国中,此时当在北邙山前朝司徒崔烈庄中!”
北邙山崔烈府上?师伯他老人家想必也应该到了吧?看来我得抓紧时间除掉王断,去找小师妹的下落了!
崔十娘遥望着北邙山方向,眼神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神采:“既然王德玉已经到了北邙山,那你们便去吧!”
“姑娘?”
“师门之仇不共戴天,既已查到仇人下落,又怎能半途而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诉王德玉,若是有缘日后江湖相见!”崔十娘摆了摆手,坚定的看着眼前的城墙,巨大的古城墙仿佛一条蜿蜒的卧龙盘踞在洛水河畔,将京都遮的严严实实,漆黑一片。
赵虎、赵野相视一眼,朝崔十娘齐齐鞠了一躬,飞身上马,轻叱一声,马队蜿蜒前行,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马车的帘幕缓缓掀开,一张幼稚的脸孔伸出车外,瞧着那天边的弯月和早已染红的半边天空,脸上露出一丝坚贞的神色:雒阳,终有一日朕将重新回来!
……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金末词人元好问当年过北邙山之时,写下一曲《临江仙》,道尽了英雄无奈和报国无望的矛盾心理。
王黎恰好也在北邙山,当然,他没有元好问那种报国无门、英雄无用武之处的失落心情,反倒是格外的悠闲自在。他静静的坐在山脚篱笆小院的石凳上,饮着酒品着菊,看着树下的两人。
那二人就坐在石桌的对面。
一人五旬上下,眉目清朗,形容富态,气质颇是不凡,身上却着一袭粗布麻衣,远远观去恍似一田舍翁,若是坐在对面仔细一瞧,却又觉得就是给他一个尚书做做好像也不以为过。
另一人却是一名老和尚,七八十岁的模样,慈眉善目,颔下一缕花白的长髯无风自动,岁月在脸上镌刻的道道皱纹如乡间田陌般层层叠叠纵横交错,身上仅披着一袭白色的割截衣,头顶干瘪却又溜光。
也许是扛不住王黎的目光,也许是自己实在憋不住,沉默了半晌田舍翁终于举起石桌上的酒樽向王黎遥遥一敬,为难的说道:“老夫当初见先帝无所作为,任由十常侍卖官嫉贤,因而辞官隐居于此,做了一个采菊东篱下的田舍翁。
如今董贼篡位,挟持陈留王登基称帝,谋除新君。太后与新君能得德玉舍命救护,此谓天不绝汉室之后。但,老夫如今隐居田园无官一身轻,早已不介入朝中之事,德玉何苦为难老夫。”
王黎嘴角微微一翘,一双虎目灼灼的看着田舍翁:“令兄崔司徒冀州名士,崔先生更是出淤泥而不染,高义薄云,王某亦曾多次听得二伯提及,王某既已护送太后一行至此,难道先生打算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
崔司徒就是崔烈,字威考,冀州安平人氏。先后历任太守、廷尉之职。后,灵帝卖官鬻爵,崔烈以五百万买下司徒一职。其弟崔毅鄙薄其一身铜臭之味,不忿朝廷卖官买?官党同伐异之风越演越烈,舍官隐居于此。
田舍翁正是此间主人,司徒崔烈之弟崔毅。
“德玉,你这是将老夫架在火上烤啊?”崔毅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瞄了一眼老和尚接着说道:“德玉,你当知老夫并非怕事,你此番所托老夫亦不该拒绝。
但草庐离雒阳太近,距谷门、夏门也不过半日的路程,老夫实在是担心致贵人于险地,届时老夫万死莫赎也!适才,老夫与大师商议了一番,可否将三位贵人安置于大师寺内?”
大师?
王黎诧异的看了那老和尚一眼,初时尚以为此人不过是崔毅的方外之交,而崔毅在其面前并不避讳天子一事,又以为此人可能与崔毅份属志同道合的清流之士,不过于家国失望,从而剃度出家隐居青灯古寺。
现在看来,这老和尚貌似也并不简单。王黎朝老和尚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大师名号?”
老和尚双手合十,依旧静静的坐在石凳上,仿佛已看透人间世事,眼神深邃而睿智,如一汪宁静的湖面平和无波:“不劳施主动问,贫僧安士高。”
王黎一听差点跳了起来,这人竟是安士高?
安士高,名清,字士高。原安息国(今伊朗)太子,博学多闻聪敏仁慈,精通各国典籍,擅天文、地理、医药、异术,鸟兽鸣啼更是无音不照。
其父安息国王病逝,遂禅位于叔父,离家出走,一心向佛。桓帝建和二年,行经西域诸国,赴洛阳,从事译经的工作,至灵帝建宁三年合二十余载。乃中国佛经汉译的创始人,也是将小乘禅法带入我国的第一人。共译有《安般守意经》、《阴持入经》、《阿毗昙五法四谛》、《十二因缘》等典藏三十五种,四十一卷。
而安士高度化共亭湖神的传说更是在庐山一带广为传唱,千余年后的江西浔阳蛇村依然还供奉着这位佛教先行。
眼前这鬓丝禅榻心如止水的老和尚竟是安士高?这安士高不是早已隐居江南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此地,还和崔毅成了棋友?
这历史真特么的很操蛋啊!
王黎摇头叹息一声,起身恭恭敬敬的施了施礼,双手合十:“小子冒昧,不知是大师当面,有失计较,还请大师勿怪!”
安士高颔了颔首也不起身,示意王黎坐下来,言语间依旧极为的平淡:“无妨,施主敬请随便。”
这老和尚说是随便,可王黎哪能真的那么随便?虽然对所谓的“断尽三界烦恼,超脱生死轮回”不感兴趣,可面对着能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和权力巅峰之人又怎能不心生敬意!
王黎苦笑一声,说道:“适才崔先生谈及几位贵人一事,不知大师可否襄助一二?”
“那倒也无妨!”安士高双手合十,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当年贫僧禅位安息国,躲宫中之祸驰避本土。未曾想,在离家万里之地遇上相同之事。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出家人慈悲为怀,施主之意贫僧已知。
建宁三年贫僧曾于白马寺弘扬佛法,译著佛经,忝为白马寺住持,如今白马寺住持乃贫僧昔日徒子徒孙,施主若能信得过贫僧,几位贵人可否安置于此?”
白马寺?白马寺,乃永平十一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的僧院,为天下第一伽蓝。因摄摩腾和竺法兰等人之故,至今香火不绝,信众多如繁星。
崔毅说话的口气平淡无波,却似平地一声雷,将王黎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在历史上,董卓不管如何的不堪,擅杀大臣平民,甚至惑乱宫闱,一把火烧了雒阳古都,但是近在咫尺的白马寺,始终未曾动得分毫,一直巍然屹立直到千年之后。
“如此就有劳大师了!”
王黎向安士高深鞠一躬,站起身来看着远处,仿佛已看到远处的白马寺古刹禅房庭院森森,耳边回荡着空灵飘逸仙乐般的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