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花落满地,桂香也消散了。
这一日清晨,辽东军报由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城,内阁召开紧急会议。
司礼监四大掌印太监,锦衣卫指挥使,内阁阁员都有参议,本朝崇尚勤俭,议事殿多年未曾修葺,空间并不是很大,众臣在鸡翅木的圆椅上坐定,褚辰的位置在上首,黑压压的一群人。
兵部侍郎李秦望了一眼文天佑,目光复杂。
有人开口说话:“原以为文家义子能暂防住边疆,却不想还没入冬就吃了败仗,本官听闻李贺原为文大人部下,后因被长信侯赏识,才步步高升,敢问文大人对此人了解多少?据军报上奏,北元用了区区两夜就攻入了长城,莫不是有人卖了边防部署?”
这话实在刺耳,亦是挑在明面上说的,说话人正是东厂掌印太监之一,青东海。
东厂想让锦衣卫垮台,这是毋庸置疑的,是人都会贪图权势,太监也不例外。
李贺一年前刚升为辽东都指挥使,其能力有目共睹,更何况还有文家军做后盾,断不可能败的如此迅速。
褚辰未说话,森严的幽眸似注视着每一个人,又似什么都没看,李秦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心腹,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让锦衣卫被打压的时候,有人想利用此事将文家也拉下水,擅卖军情也是卖国大罪,按律当诛。
李秦道:“辽东镇所属之长城,西起山海关西北,东抵今鸭绿江,属九门口长城最为要害,山海关至辽东都指挥使司之间设立驿站,本官几年前倒是去了一趟辽东镇,民风淳朴,百姓贫苦,长城亦有多处缺口,北元入侵一事尚不可妄加定夺,不妨等监军回京,再做商议。”
所谓监军,仍旧是东厂的人,就算在辽东监军的太监回来了,说出来的‘实情’恐怕也是有待考究。
褚辰端坐在上,双手置于膝,眉眼间森严如腊月寒冰,文天佑罕见的同他打开了话匣子:“褚大人,本官敢以性命担保,出自我文家的将领绝对不会做出卖国求荣之事,望褚大人能够查明一二,另外倘若诸位当中,谁还有任何异议,不妨同我直言!”
他虎眸在东厂的人身上扫去,气势压人。
这些阉人,着实可恶!
青东海倒是没有因为文天佑话有丝毫的情绪波动,白如纸的肤色上似乎还涂了胭脂,声音尖细道:“杂家不过随口一说,文大人激动什么,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北上击敌,将北元击退回去,杂家以为文大人可担此选,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想将他调离?
离开了京城,就等于离开了政治漩涡的中心,就算文家有人手握兵权又怎样?朝中无人是不行的。
褚辰这个时候突然开口了:“李大指挥使师承文老将军,能力不容置疑,北元这几年日渐嚣张,游牧之地,入了冬便无粮草,这些蛮夷也不是第一次滋扰边陲,本官以为可派李秦为前锋赶往辽东协助,粮草事不宜迟,就由青东海你亲自押运吧。”
众人呼吸一顿。
让李秦去辽东?听上去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让青东海押送粮草?他恨不得将文家弄下台,不会在途中做手脚么?
文天佑与褚辰对视,群臣散了之后,他问:“为何要帮我?”
是啊,只有青东海作为负责人,他才不会从中作梗,这毕竟是他的任务,出了岔子,也不好向上面交代。
褚辰从议事殿走出,在千步廊下站立,遥望苍茫无际的天宇,转身看着文天佑:“我想让你去帮我找人。”
找人啊,当然要找的,就算褚辰不说,他也会找的。
文天佑突然笑了:“你就不怕我寻到她之后,就带她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褚辰的眸中突闪一抹阴厉:“不会的,你始终会将文家放在了首位,曾今是这样,今后也会,你这个人看似情深,实则比我还心狠,她遇到你我二人也是不幸。”
秋风起,绯红色官袍迎风扬起,文天佑大步出了宫门,脑中一直在想褚辰的话。
是啊,是她的不幸,却也是他的不幸。
也许吧,文家是他的担子。
----------
在田庄的日子乏善可陈,若素觉得自己快发霉了。
木塔前来请她时,她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画着人体图形,若素兰心蕙质,过目不忘,甄剑留给她的好东西,何止没有穿衣的木偶人?她所画出的图案细节也极为逼真,每一处的穴位,肌理,各个部位亦是如此。
木塔只看了一眼,面色骤然滚烫,到底不再是黄花大闺女,敏感的程度远高于以往,她喝道:“白若素!你这是干什么?你还知不知羞?撕了,赶快给我撕了,少拿这些污秽的东西蛊惑宫主。”
若素正在入神,被她这么一惊,手中朱笔也乱了,堪堪将一副画册给毁了,不免懊恼:“你懂什么?不懂就不要一惊一乍,难怪你们家主子昨个儿夜里又没召见你。”
一针见血。
木塔腰间配着短剑,剑上沾毒,一刀致命,此刻恨不得捅了若素:“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若素可惜的看着自己一大早的杰作就那么被毁了,心情不比木塔好多少,见她这个始作俑者却还气势汹汹,更是将她在心中诅咒了一百遍:“对啊,你当然不敢杀我,我是你们家主子请回来的上宾,你要是伤我一根毫毛,我保证你再也不会被宠/幸了。”
宠/幸!
木塔自诩和其他婢女不一样,朱耀可以宠幸任何女子,可是她不同,她是蒙古的公主,陪伴了朱耀将近十年,她这不叫宠/幸。
她喜欢朱耀,愿与他长相厮守,举案齐眉。
她要做他真正的女人。
木塔的这份痴心妄想从来都没有表露的这么明显过,一忍再忍之后,怒道:“你跟我过去,宫主要见你!”
若素被领到朱耀所居的院子,里面群花渐败,唯有秋菊正艳。
朱耀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形修长笔直,谪仙一样的男子,只是他太多情了,这几日下来,若素见过的美人怕是没有过百,也有大几十,这人还真当自己是皇帝呢!
“你们都下去吧。”朱耀道。
众婢女躬身退下,木塔却迟疑了:“宫主,此女狡猾多端,您千万不能轻易信她的话。”
朱耀眸光扫了过去:“我知道了!”语气不满。
木塔胸口如堵大石,自那日客栈出来,朱耀待她极为冷漠,她思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那便是她父汗拒了合作一事。这样想着,木塔又写了一封信寄,派专人送了出去。
这厢,若素还是第一次与朱耀单独相处,这让她毛骨悚然,退开了两步:“说吧,到底何事?”
屋内焚香肆意,轻纱慢拢,若素脑补了一系列不可描述的事,粉唇微启,容色惊慌。
朱耀顿了一顿,立马知道她在想什么,这等事是他每日必修,否则体内阴毒无法清除,轻则武功尽废,重则中毒而亡。以往总能觉得此事天经地义,可今日被若素盯着打量,也不知道哪里不舒坦了。
“你随我过来吧。”朱耀阴沉道。
若素双手抱胸:“你要作何?”
“!!!”朱耀大掌握成拳,他宠过的女人无数,杀过的女人也多不胜数,还没打过一次女人,眼下想破例了。
若素如同一只受了惊讶,却佯装强悍的猫咪,恶狠狠的瞪着他。
他明知若素在想什么,却突然将心中愤怒掩藏,轻笑道:“你以为呢?”
若素咽了咽喉咙:“我我要是不高兴,会影响诊断结果,你不是想让我医治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么?所以你最好不要乱来。”
哪来这么多废话!
朱耀侧目冷视道:“你是自己走,还是想让我抱你?”他语气古怪的说道,许是已经忍耐到了一定程度,就连脸上惯有的浅笑也消失了。
简直荒唐可笑!他身边美人无数,会垂涎于她?
这女子心大也就算了,还自负傲慢!
只是女子肌肤胜雪,娇艳粉嫩,当真是出挑的好颜色,漂亮是漂亮,可折腾起来,怕是会让人下不了狠手,朱耀不需要这样的娇花。
若素闻言,脸色大惊,提步就紧跟上朱耀身后,往竹林深处走去。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就遇到了一面石门,朱耀触动机关,石门开启,周边阴冷酷寒,若素打了几个寒颤,紧跟其后。
终于,在看到石台上的水晶棺时,她就知道朱耀带她来的目的了。
石室内堆满了寒冰,寒气逼人,水晶棺上白雾萦绕,还落了冰霜,若素靠近后看见里面躺着一个姿色上佳的女子,看不出年纪大小,一身华丽美服,头戴凤钗,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睡姿安详。
若素看了几眼,同身侧的朱耀道:“这女子真好看,是你众多美人中最出挑的了,她怎么睡在这里了?”
等了几刻,若素没有听到回答,再看向朱耀时,只见他剑眉染霜,眸光吓人,恨不得将她吃了才成。
“我说错话了?”她也不过是想与朱耀熟络熟络,也不至于到时候会死的太难看。
几息后,朱耀冷冷道:“她是我的母亲!”
“哦,我说呢,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你和她有几分相似。”若素撇过脸去,吐了吐舌头,这女子也太年轻了,怎么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除非
“她她睡了过久了?”若素问。
朱耀静静看着水晶棺中的人,像是陷入了漫长的沉思,半晌才道:“自从我被驱逐出来,她就这样了,整整十年了。”
十年!
这让她如何救?
若素心里猛然一跳,觉得小命即将不保,可此刻绝对不能直接对朱耀说她治不了,她得想个迂回战术才行。
顺着朱耀的话,接着问:“你被家人驱逐了?你到底是谁?算了,还是告诉我了,我怕我知道的太多,死的更早!”
“!!!”朱耀薄唇猛然一抽:“白若素,你很聪明,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了,却偏要装傻,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怕我会灭口?呵呵放心吧,就算你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了太大的价值”他突然抬手轻抚上了若素的脸庞:“带回去也能偶尔解解闷儿。”
无耻!
若素又在内心将朱耀来回杀死了好几遍,挤出一丝笑意出来:“你当真是朱耀?那她她是皇贵妃?”既然对方已经看出来她什么都知道了,再装下去就未免过于哗众取宠。
朱耀未语,手掌放在了若素肩头,若素打了一个激灵,很快就有一股暖流涌现体内,让她停止了打哆嗦。
不一会,朱耀收回手,脸色难看的可以,他还是头一次运功给女子取暖,对方还是这样一个令人烦不甚烦的女人!
“我今天带你来这里的目的,你已经很清楚了吧,我母亲还能醒么?”他突然低下头问道。
若素本能的往后仰了仰:“我我尽量不对不对,我一定能治好!”
朱耀这才满意的放过她,站直后一手抚在水晶棺上,像是在自言:“这天底下,我只在意她的生和死,白姑娘,你的命在你自己手上,你看着办吧,我给你一个月的期限。从今日起,你就搬到我院中来住,方便过来医治。”
若素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朱耀又道:“放心,后罩房已经收拾好,就算你想跟我住一处,我也不会给你机会。”
如此甚好!
三日后,若素仍旧没有任何进展。
朱耀倒也不急,从不逼她,罕见的药材成批成批的送进来,为了让她不至于病倒,入冬的棉服和狐皮的披风也穿上了,她每次入石室,朱耀都会跟在其后,以至于她连偷懒的机会都没有。
到了第七日,若素想的差不多了,决定开棺施针。因为中途需要除了前皇贵妃身上的衣物,朱耀这才回避了去。
每日施针需消耗一个时辰以上,几日下来,别说是棺中人有任何苏醒的迹象,若素自己都快吃不消了。
------------
乔若惜终于将褚辰请到了慈宁宫。
半月内,仿佛所有的人都消瘦了,褚辰迟迟没有入宫,这让乔若惜心中不安。
她大致已经猜到欢儿在褚辰手上,否则也不会接连半个月日/日/召见褚辰。
乔若惜渐渐从凤榻上走下来:“褚大人,哀家只想知道欢儿她可还活着?”
褚辰没想到一切会发生的这么快,他原认为以乔若惜的心狠,能舍去亲女,一心抚养小皇帝,虽说小皇帝活不长,可是他在位一日,朝堂起码还是算安稳。
很显然,褚辰对乔若惜很是失望。
“太后娘娘已经谋好退路了?你以为上了这条船,还有下船的可能?”褚辰嗓音低醇好听,可此刻却是致命的阴沉。
乔若惜眼底泛着暗青:“褚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哀家不知道皇上根本就是命不久矣,皇帝不在了,哀家还能在宫里活下去?哀家踏出这座皇城是迟早的事。”
褚辰拂开她抓在自己臂弯上的手:“既然太后娘娘已经打算妥当,微臣也没什么可说的。”
乔若惜一惊,这不是她召见褚辰的目的,也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欢儿真在褚大人手上,算哀家求你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将欢儿还给哀家?哀家这辈子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哀家一无所有”
当朝太后竟说自己一无所有!
还真是讽刺。
褚辰突然伸手掐住了乔若惜的脖颈:“其实,太后娘娘还是有一线机会的”
第二日,皇太后崩于慈宁宫的消息传遍京城,恰好就在乔若惜死后的当天下午,小皇帝亦崩,一时间朝纲动荡,拥立新君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