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司徒歪着身子半卧在炕桌软塌边,头正痛得要裂开,闭目轻揉。帘子于外间一抬,即落入半寸阳光,扫向他此

刻阴沉的面容。倪悠醉靠上几步替他换上冷巾,动作轻柔细致,回目间见楼明傲掀着帘子笑睨着二人,忙撤了

步子,手中帕子亦随着落下去。

楼明傲手一松放下帘子,走上来几步,对这丫头并未像璃儿一般嫌恶,只是不浓不淡存个印象,见她如此忌惮

自己,反倒随意笑了笑:“嬷嬷说你是个会伺候人的,如今看着倒也真利落。往日里辛苦你了,这会跟姐妹几

个一处歇闹着吧。一并把墨墨领下去,厨房间寻个凉碗哄哄他就好。”

司徒远听这动静知是她回来,睁眼打量了番,额前痛得紧,却也勉力一笑:“嗯,几日里养胖了。”

楼明傲紧上几步,六个月的身子倒不比往日的轻盈,临着司徒远坐了,张口想回他几句,见倪悠醉仍杵在那忙

把话咽了下去,反不作声静静垂头细细琢磨着裙襟上的蝶纹。

司徒远等了半天仍不听她出声,再一看这场景,估摸着她是要自己在下人前给她卖个面,索性抬头对上倪悠醉

:“先下去,我同主母一处歇歇。”

倪悠醉这才垂了双睑,略掩小失落,不作声回了个礼,扭头即退了下去。楼明傲反是盯着她放了帘子转身出去

,甫一轻笑,指尖一点:“瞧见没?这丫头…心里有个人了。”

司徒远倒觉得这女人有镇痛的功效,身边一坐张口三两句间,额前的钝痛竟也轻缓不少,他本来就是个对感情

迟钝的,此时亦附和了道:“哪个?回头指了谁去也好。”

“真指啊。”楼明傲反拉长了声音,老神在在,故做了神秘。

“唔。”司徒远倒也没在意她的面色,随着应了一声,视线即漫上炕桌寻着茶碗。

“得,那我明儿个把咱簿子改几笔,添人进口。”

司徒一恍才明白她在这等着自己呢,苦笑着拉下她手指裹在自己手里:“甭指了,由着你说闹吧。”他心里还

是多半不信的,平白无故一大丫头,不过是伺候的紧了点,也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

楼明傲就知道他当自己说笑,索性不再谈及,反抽出自己腕子,力道适中的按捏着他额头,指尖沾染了细细密

密的汗,讶异道:“怎就疼得这么要命?!”

忽而一想,他早先就落下了偏头痛的病根,风寒湿热,大喜大怒,时而吹了一阵冷风都能引来好一通疼,用着

温步卿的药膳,本是调解几分的。若再发病,则多要怪他自己日里不注意了,复落眼于满目怠色,小手轻拍了

他额头道:“你倒是熬了几个晚上了?!”

司徒伸手附上她的手,不做回应,只道:“我自己来,你歇着。”说着拉下她的腕子,轻轻揉捏在掌中,再上

上下下细做打量了番,满意道:“珠圆玉润这词是用得上了。”

他这话丝毫没有取笑的意味,且是认真。只听到了楼明傲眼中却十足变了味,直想啐他一口,珠圆玉润说着好

听,实以笑话自己膀大腰圆。杏目一瞪,狠狠抿了嘴:“拣着文词儿骂人,也不觉着自己个酸。”

司徒远摇头苦笑,大手揽上她腰枝,直抚弄上那隆起的腹部,眼神亦随着温柔下几分,眸中闪着异色:“比上

一次长大了不少。”

她倒觉得是他夸大其词了,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倒是能看出什么不同来。不过想来司徒远说自己胖亦不是毫无

来由,自从过了害喜,食欲一日日渐长,如今这圆润身子本就是吃出来的。

垂眸间忽而掠到司徒远唇边简单的笑意,那笑容太刺眼,她竟随着愣住了。

记忆就是这般涌了上来,她第一次见他,南书房的池莲阁台前,他跪在那里由着那滚荡的茶盅掷向自己,不躲

半分,她举上托盘为他去挡。她记得那一日南书房间金黄琉璃瓦片格外耀眼,重檐吻兽痴痴得望着他们二人似

在讥笑,明明就是两个傻瓜。那个时候,他说会还她帕子时亦是揣着这般简单的笑意,只那帕子她再未等到。

如若方时,他们于那一瞬间爱上对方,是不是那以后的一切…皆会不一样。人生真的或许会有无数种可能,却

只能有一个结果。

十年前的翩翩少年,这一路却比任何人都走得艰难,浮沉起落,半生繁华落寞,似乎一切都不真实了,沧海桑

田世事轮转,他脸上的面具换了一张又一张,只是面具脱落时,十年前真实的笑意,亦能再现。

“闺女,我可是为了你才这般疲命奔波。”他淡淡的笑,此一刻似乎头也不痛了,手掌间触着那凸起的生命竟

是隐隐的颤抖,一抹情绪浮而又沉,凝固于眼眸深处。

楼明傲回神间忙笑着撤开他,一个劲取笑着:“一口一个闺女,真有够俗气。”

“取个乳名就不俗了。”司徒远回身取了茶碗,润了几口嗓子,又道,“再几日我准保想个你满意的。”

每回都打了保票,尽数拿回来的名字没一个称心如意,她不想再就这事没完没了,但看了眼天色:“晚膳馋着

哪一口了?!让嬷嬷去准备着。”

“这倒不用了,戌时我还紧着去和户部几个大员喝几杯。”思及此,额面复又痛上几分,忍不住扬眉吸了口冷

气。

楼明傲看他这说三句疼半刻的模样,直嘟囔:“痛成这个样子还去喝。看来啊。我什么时候是要把当初写好那

祭夫文翻出来挂好等着何时派上用场呢。”

司徒远一手附上额头,微眯了双眼,三分认真道:“估摸着短时候还用不上。”

楼明傲面上不说,心里实则也是少不得的担忧,暗暗骂自己真是操心的命,何时也不得清闲。但见他痛成这样

,一手拉开炕桌侧端的小匣屉,翻出个鼻烟壶大小的琉璃瓷瓶子。司徒远只道这女人是什么地方都能藏宝,几

分好奇的打眼上去。恰楼明傲轻巧的起了盖,一股子蹿鼻的薄荷樟气溢出,生生簇了眉:“是个什么东西

?!”

“宝贝。”楼明傲瞪了他一眼,坐直了身子,冲司徒远一招呼,竟学着日里哄司徒墨“来,乖儿子,枕娘亲腿

上。”

司徒远实好奇她又在鼓捣什么,这番逗小孩的话听在耳里竟也不恼,索性侧下身子,半卧在榻上,头枕上她柔

底碎花裙,鼻尖正触上隆起的肚子,尤觉得这姿势奇特极了。

“平躺!”楼明傲轻拍上他鬓间轻声喝道,指尖抹了瓶子里的膏药于双手间越搓越热,一手放在他颈下轻抵着

他后脖,另一手用食指螺纹面由轻而重按压着太阳穴,片刻复又以握起的拳头在发际周边来回转动抚弄。

“我这全套伺候从前在凌霄楼可是明码标价的。”声音一低,夹着笑意。

“唔,我出十倍。”倒是很享受,在她面前,好像他就从未在乎过什么银子。

“成,一共八十两。”

“你的宝还真是多。”嘴上这么说,只是算了从前这般辛苦却只值八两银子,心下多有些不忍。好在…她并不

是她,那般苦自也没由她受。

“你那好儿子同你一个病根,也是说不好哪天就痛起来了。我磨着温步卿配药,由薄荷叶桉叶樟树叶制得膏药

,只要匀开了涂上多能缓痛。”

“嗯。你对墨儿很好。”司徒远微微阖了目,只觉得额头清凉,闷重顿祛下几分,出手的力道适中恰平缓了突

突搏动的穴脉。连这古怪气味亦适应了起来,舒服沉静中困意袭上,不多久再不闻其出声,只剩沉静匀缓的呼

吸声……

宫城,菊赏园。

重阳佳节,自傍晚间,满园子尽是衣香鬓影佩茱萸﹑簪菊花,云云妍妍。只是众人皆不知,从前此园并无菊花

,而以遍地牡丹最为盛明。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当年世宗皇帝于此畅饮菊花酒,时至兴起随口引用了五柳先生这一袭名句,而后

就被用心的太监记入日省簿中。三年后世宗故地重游,此处牡丹皆已仙逝,正值菊花怒放,尽是九华盛世,朱

嬴笑颜。众人皆言这园子是因皇帝酒后言诗而改建,殊不知,其背后,还有女人的原因——舜姬爱牡丹如血,

云妃慕芳菊晚艳。

时以至今日重阳,菊花丛中伫立的这个女人,容颜不亚舜云,媚影旖旎,青丝如墨缎,眉似远山,目若秋水,

是百花盛世美到繁华的巅峰。檀服素带,平髻绾发,着装只如普通宫侍,是本该湮没于一色宫人之中,却因那

倾世之颜熠闪于万人之中,江澜之美,足以使六宫粉黛皆无颜色。

她弯身于菊花丛中,张开双臂,笑颜绚烂如花,声声轻呼着不远处颤颤微微一步一摇的小身影:“长生,长生

,来,到姆娘怀里。”

即满周岁的这小人比任何孩子都好动,别的孩子刚刚能爬时,他即要跃跃欲试扶着嬷嬷站起身,眼下,他竟也

能由人护着挪动双脚,且越走越兴奋,忙颠上几步一个猛子直扑入江澜怀中,双手奶奶气气拥着江澜的脖颈,

笑得双脚跺踩在她怀中:“姆——姆——”他尚且只能这般一声声唤着,偶尔亦能蹦出其他的字眼,只“娘”

字最难发音,迟迟说不上来。

菊花丛中铺着的一段段狐皮毛裘毯子,是特意为小皇子学行步置备的,足有五丈宽长。避防摔伤之余,于这时

节亦不会脚下受了潮气。实要说这个孩子,如今是宫中最最金贵的存在,就连皇帝都忍不住叹道“尔等对朕尽

十分力则好,于长生却是定要尽足十二万分的心力”。

长生扑入江澜怀中之时,无论是菊赏厅中的帝妃,还是丛中护及左右的嬷嬷女仕,抑或是守于园廊四角望向此

处的宫人皆沸腾而起,一时间恭贺声﹑谄媚奉承﹑啧啧夸赞蜂拥而至。上官逸于菊赏亭间亦是驻足凝望,由始

至终,笑意不落,于他心中,无论长生到底走了多远,都会欣慰至极。

大太监趁着气氛好,忙凑身过来:“万岁爷,您看——”

上官逸背手相望,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赏!”

“哎!”大太监身一俯,再起身间,声亦扬起,“万岁爷赏——姆娘江氏,绿通玉如意一对﹑白玉方盒二对﹑

小镶珠石各样盆景四对﹑洋座表二对。赏毕。江氏姆娘,谢赏吧。”

这一声漫过花坛池间,惊诧之余,江澜伸手将怀里的长生送到身后嬷嬷手中,回身复又双膝直落,长跪于菊赏

亭的方向:“奴婢江宛跪谢主龙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高扬,却也透着女音的丝丝柔媚,闻之人再

落目于那娇颜仍止不住地浑身一抖,这女人跪在花厅丛间,直要让万花失色。

上官逸已回到了桌前,正对着杯中冷酒怔怔出神,方才那女子的神韵他亦是瞥到了,的确是美艳不可方物。只

今日重阳团圆之夜,空余其一人孑然孤独,此时间的确热闹,他却如何也欢愉不起。

大太监小心翼翼服侍于其身后,他自是体会到皇上的孤苦,也想着法儿想让万岁爷尽兴。忽想起那江氏小女子

生得难得美艳,恰又因抚育小皇子取了龙悦,若能引皇上开心,承蒙雨露,散了万岁爷的寂郁不说,方日生下

龙子,亦是给我朝立下功德的。逢皇后闭门礼佛,也是难得的机会,他并非想夺了皇后的脸面,只是这宫中能

做皇帝解语花的女人太少了,万岁爷日以消沉,身为奴才的不得不为主子着想。

思及此,暗下决心,请旨道:“皇上您看,是不是让那姆娘抱了小主子来一并欢庆啊。”

上官逸未做思量,只一心想见长生,随即答应了去。大太监得了旨,笑得灿烂,扭身即去传旨。

江澜以长袍裹着长生一路款款而至,心下还是担心再次相见会由他一眼认出。忽一想,时隔十年,记忆皆会慢

慢淡了去,何况十年前,自己还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十年之间却是流光飞舞,眉已染青,黑

发续满,容颜中渐渐添了一种名为妩媚的色彩,她时而看着镜中的自己都觉得恍惚陌生。更何况,十年前,仍

是顽童幼子的上官逸,是,那个时候他还只有十岁,如何能把对自己的印象存以十年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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