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善知心事

黄集那事,但不知因何,突就无声无息了,听说那厮又上了本子,白纸黑字中骂他自己老糊涂云云,尔后一而

再力劝圣上以国为本延后修陵。皇上对此大为不满,好容易有个支持自己的耿臣却也变节了,实为憋火。两日

里骂他个叛徒,还连降他两级,支出了户部。

那事之后,皇帝又先后多次传了楼明傲入宫复旨。多翻交涉中,她终还是未就司徒一之事向他求情一个字。每

次迎上那微凉如水的目光都忍不住将嘴边的话吞下去。尔后入宫觐见之时,再不敢抬头多瞅他一眼。

长生却也像在同她游戏,总也有意无意提及刑部,偶尔带过宗人府一两句,似要勾起她说出那番话。他在等着

她求情,可她偏偏再不肯多言半句。所以每一次话至尾声都是兴致减败,挥袖间不大舒畅的遣她下去。

这一日下朝,楼明傲终是下定决心要替子求命,只不是向长生,而是斋戒于东宫礼佛的太后云氏。

凤阳殿中,弥漫以檀香素袅。几重帘帐放下,却像隔了几个世界。

先前在朝上楼明傲跪得有些乏了,如今又跪在后宫殿上实不好受,歪着身子偷偷撤了右膝舒展筋骨,却见小太

监由里间掀帘子而出,忙收回腿规规矩矩跪稳,满是期待之色瞧上。

那小太监是喜楼明傲的,总觉得这好歹也是不凡的女人,但见她每次都以笑饰面,更是平易近人几分。难能可

贵是得了太后娘娘器重宠信,由此可见,这女人却不能小窥。一躬身传了道:“娘娘正在里间礼佛听禅,早前

留话言楼大人来了,不必传旨直接请进去。楼大人,请吧。”

楼明傲倒也利落起身,一路由着小太监身后紧步跟上,随着帘幕层层扬起,偶有人声传来,像是在言论佛法之

类。行到最后,只隔着一扇屏风。小太监朝她一礼,恭敬道:“您且等着,奴才里面应一声。”

“劳烦公公了。”楼明傲微一笑,倒也回得有礼。

只小公公绕屏而去,楼明傲安静下来,隔了屏扇细细听里面的谈说。

“那韦陀是我佛之护法,位列南方增长天王属下八神将之一,居三十二员神将之首。释迦佛入涅时,邪魔把佛

的遗骨抢走,便是他追赶夺回的。”

这一声由隔间漫出,明冽干净,翻滚着摄人心魄的音节,洋洋盈耳。听者如轻风溢出,淡下周身浮躁。只楼明

傲却猛然僵呆,怔立不动,张嘴言不出一个字,双目莹暖,渐也蒙了蕴气。

“楼大人,太后传您进去呢。”小太监的传唤声但也不清晰了。

楼明傲勉强压下胸口翻涌而出的情绪,沉了沉步子,绕过屏风,却不敢抬眼望上蒲团中的二人。

“臣楼谙谦请太后娘娘万安。”双膝于出声前即已落地,重重一声,似要压过耳边人声。

云诗然只一颔首,淡淡的:“楼卿免礼。本宫正以听大法师言些佛门的趣事。”只言过,即转向法慧继续言道

:“那昙花,与韦陀却是一对恋人?!只佛家灭爱欲,又怎能生情?!”今日论经,听得乏了,便要法慧言两

段佚事。又问及“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的典故,总也不明白人佛何以留下一段世人载道的情事。

“那韦陀从前并不是神。”法慧并未看楼明傲,只双目清定,再不肯说下去。手中佛珠捻过,眉目皆是淡淡的

,依然装不入凡尘之中半点情愫。这个故事,有关情事,不是他不知,而是…佛门子弟不得谈情论爱,法慧亦

不敢破戒。

“尔后呢?”云诗然却被勾起了兴致,眉头微蹙,追根究底道。

楼明傲明白他们在讲昙花与韦陀的故事,目色掠过稍显不自在的法慧,心下一酸,接了言道:“而那昙花本是

四季常开的花神,她爱上了一个天天为她锄草的小伙子。”记以儿时,初懂情愫,心心念着昙花的情苦,敬她

绝望的等待,亦惋惜她刹那的芳花,“只人神不得相爱,玉帝大怒,将昙花贬为一生只能绽放一瞬间的花,又

将那小伙子送至灵柩山出家,赐名韦陀,并要他忘却前世,更忘了昙花。”言着情难自禁的看向着僧袍冷衫之

人,他离她如此近,却又是极远。

眉眼微蹙,法慧淡然抬目,对上立于一侧娓娓道来的女人。

那眸中清淡无物,看得楼明傲再不敢与他视线交接。本以为自己是痛快淋漓放下了,却由着昙花韦陀生出延绵

情绪,原来…由人忘却,比忘记一个人要痛!她今日才知昙花的痛,被韦陀忘记的痛。就好像从前的一切都是

不真实的,仿佛真的没有存在过,不过是梦,荒唐离奇的梦。只是,有人醒了就再也不记得,有人却还是梦醒

皆非。

缓缓吸足了口气,继续言道:“可是…昙花并没有忘。她等在每年暮春时分开花,因为她知道为了给佛祖煎茶

,每年韦陀都会在这个时候上山采春露。一年又一年,花开了又败,谢了又开,韦陀终认不出昙花。”尘世间

最大的悲哀便是如此,遗忘也许真的比死亡更痛。无以怨天尤人,是宿命,不许他们相爱相守。

又一声鸣钟落响,浓而又淡的檀香之息掠过,声音渐渐寂下。

“这就是…结局吗?”云诗然轻叹了一声,隐隐的惋惜,拭以眼角一抹晶莹。

“故事的最后便是周而复始的命运。韦陀忘记了昙花,昙花默默地守候,静静等着他回眸看自己一眼,哪怕只

是一眼。” 言罢无声的叹了口气。他们的故事,同昙花韦陀,是像,却也不像。韦陀仍站在那处,却忆不起前

尘往事,两个人的痛,是要昙花一人咀嚼尽。佛祖真是偏心,只让他放下,却未放了她。

佛珠轻捻于指尖,珠珠冷凝,法慧阖目由心念声:“阿弥陀佛。玉帝倒也残忍了些,明知我佛之门是有情者不

归之路。”

“是。”楼明傲微微一笑,明华粲然,“宿命…总是这般残忍。只楼某并不觉得昙花可怜,她只是传说的仙子

,却总有凡人同她体会一般的痛,甚以比她更无奈。”也许,她真的会比昙花痛,却不及昙花的执著。几生几

世太久,她纵连一世都等不及,便也落入他人之怀。法慧啊,法慧,你却是韦陀,只自己不是昙花。

而后静默无音,楼明傲只浅浅笑着立了一旁。云诗然谢过法慧几句,即遣人引他退下。待到偏阁复又静下来,

她轻轻拂去燃起的檀香,袖间扫以青烟,眸眼掠过楼明傲,随意道:“坐吧,见你站了好一会儿了。”

楼明傲却也依言坐下,心中复而平定,想明了来意,犹豫着出声:“我——”

“你想为司徒一求情,我知道。”云诗然转了身子,扶了雕木团椅轻轻坐下。微一叹间,拂平了笼袖,凝眉道

,“但不知长生他怎么了,似要和司徒家的过不去呢。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的消息,绞刑却也合乎大律刑法,只

…只堂兄弟间,重得下不去手吧。”

“长生…在某些地方,却是同先帝很像。”声音微涩,却也平静,“怕是倒也能下去手,只看他想与不想。”

云诗然顿了下,只想了想,终道:“我看着这孩子长大,但也觉得他像你为多。如今莫不是存了什么心结绕不

开,想他不是下得了毒手之人。”初见长生,由那明亮通透的眸眼倒也能看出这孩子心地纯善,不是那狠毒之

辈。却也因此,才能有心为辅佐幼帝护守东宫多年。

楼明傲明白她的意思,却也不知是喜是忧,淡淡道:“我倒希望他是狠心之辈,因他是帝王。只,不要狠在这

件事上。”人皆有私心,她自也放不下。

“你——”云诗然徐徐握上她的手,微微一攥,“倒是要我如何做?!”

“活着就好。”她眼下自也想不了那么多,但以能保下司徒一,便是足够了。

“就这么简单?!”云诗然仍有些诧异。

“只这简单。”她重复了又道。

“我并不认为长生会要司徒一的命。”云诗然安慰一笑,若只是求一命,她实是多心了,手指在桌前轻轻划上

一个圈,“别忘了,还有江澜,那毕竟是他儿子不是?!别说你,她也不会看着司徒一有什么三长两短。长生

那边,只她一人,便能求得过来。”

“可他——”

“莫不是吓你们吧,或者起了其他念法。”一手撑了额,孩子大了,倒也不能如同儿时般一眼便看穿他的所想

。如今一边窥探一面揣度,实在累了些。所以多闷在东宫,摆弄文房四宝,闲来礼佛抄经。长生倒也体谅她,

反将自己的大法师时不时遣给自己诵个经念个佛法之类。

云诗然看不穿想不明,楼明傲倒也更是一团浆糊。而后琐碎聊了一通,便也退出身来。绕出九秀兰屏,行以三

五步,却见司徒远的身影立在锦色帷幕一端。他脚边跪着三两个宫人,俱是哆哆嗦嗦言不出话来。只看了几眼

这场景,但也明白是这厮又冷脸犯脾气了。

司徒远见她出来,无动声色,脚下也不动,似是等着她自己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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