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色微醺,楼明傲正有些昏昏欲睡,杯茶凉了好几盏,仍不见那一双人影。道上传来马蹄声响,来往车辘滚滚
。店小二走来换上热茶盅,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身形气俊,面容逸华,低眉转眸间透着不凡之色,只斟起水
来动作迟缓不熟。楼明傲笑着抿口茶,声音淡淡:“这可不是双端茶伺候人的妙手。”
“我…我是新来的。”那小二头埋得更低,濡了茶水的手忙向背后掩去,指间皆是长茧。
楼明傲本也无事可做,索性打趣他道:“我见你…很面善。”
“大人怎么会数络我们这些乡野村民?”言着并步要退。
一袭温风拂过,楼明傲但觉清醒几分,虚起眉眼笑意阑珊:“大人?!我的脸上可有印着写了官至几品?”
店小二猛地仰头,面容沉定,只眸中异色一闪而过,张口言不出话。
门外脚步声渐近,似一人巧步疾来,细细的云妃帘一掀而起,那月白色袍子迎风而起,略显单薄瘦弱的身影立
在帘端明俊神采。楼明傲亦忍不住偏头打量了去,只那一抬眼,映入自己眼中的那个人,是长生,却更似上官
逸。连笑起来漾起半个酒窝都同出一辙。
她微一愣,来不及言声。长生即已拂着衣摆而上,一挥手打发那碍眼的小二下去:“去,下去弄两盘点心,正
饿着。”步到桌前,忙临了楼明傲坐下,猛眨了眼道:“把手伸出来。”
“啊?”楼明傲俨然琢磨不过来,干瞪眼对上他眸子。
“抬个手上来,又不是要砍。”长生倒也是个急性子,见她这般磨唧,便自己个拉了她的袖子,撂起袖摆,露
出她大半截胳膊。手心一松,甩出条珠链子,颇有心意的替她圈在腕子上。
楼明傲作势想躲,皱着眉欲抽回腕子,反被他拉住不放。长生抬眼瞟上她道:“你躲个什么,好不容易挑上个
顺眼的。说是天眼珠呢,谁知真假不是?听说戴着生财,你不就是掉进钱眼里的人吗?我看这个正配你。”言
着一手拨弄了天珠,复又揉上她腕子,忍不住笑了:“你这腕子,比姆娘还软,攥着是舒服。”
“彦…彦慕呢?”楼明傲脸色微讪,躲了目光寻着另一人。
“他在车上等着。”长生却也认真一笑,似乎是颇为她考虑,“我总不能让他瞧了你的腕子去。”
目光微落及腕上璀璨明光,心底但不知生出几般温暖,由着他拽了自己起来,这才恍惚听见是说要回去了。她
瞪着他握着自己的手,静静抽了腕子出来,而后引来长生蓦然回首,沉沉的凝着自己。
她微一笑,试探的反拉上他袖间:“该是我…领着你才对。”
长生愣过一瞬,竟也些呆傻,连“唔”了几声扭头即走,转身的刹那,脸颊浮上几抹红晕不散。
这还是她第一次握他,然这一握,便不想松手。及至车前,才略显尴尬的欲松开,长生见她神色有变,了然掠
了眼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忽地一笑:“你要不想放,这么握着也好。”
她正以琢磨他这话的意思,倒是放还是不放,什么是“不想”,什么又是“也好”。只一阵嘶鸣猛地打破片刻
宁静,让车前二人神色皆为一紧。身侧白马,前肢受箭,半跪在地上,痛苦哀鸣。冷风乍起,吹开街边的挡设
,蹲藏之人拉弓欲射的势状撞入视线,只是目标不是她,是长生。
“长生,蹲下。”她下意识喊出了声。
声音响起一瞬,箭已离弦,伸臂一挥推倒长生,紧上半步以身相护。那箭锋呼啸而来,意识中碎片纷飞,似乎
很多年前,不是黄昏,却是寒夜,亦有冷箭“嗖嗖”蹿过的声音。那一箭,痛得她要死,这一次,会不会一样
痛,一并要死。躲,无从去躲。方时她还有选择蹲下的机会,今日,即便双膝酥软,却绝不能倒下,身后是她
的孩子,是她该以命相守的少年。
箭光闪至眼前的刹那,她选择了闭目,咬牙件承受那剧痛——却不是多年前的撕裂,或言不是痛。“噌”一声
裂木之音,箭矢射穿身侧车帷。躲在暗处护守的行宫侍守一涌而出,团团将马车围住,环以盾剑。彦慕一步当
先即去追拿刺客。
发髻间生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楼明傲以手去拭,却掠到几丝断发,方才那箭竟是擦鬓而过,好不惊险。回神间
方明白后怕,浑身气力尽失,双脚撑不住身重,缓缓向一侧倒去。
长生怒极爬起,一手圈过她,咬牙瞪眼骂道:“你这算哪门子悍妇?!谁准你以身相护,好大的胆子敢推了我
自己个挡在前面。你是傻子吗?喊着人蹲,自己竟不知保全吗?”他亦是火极口不择言,眼中蕴着惊骇久久不
能平复。
她却也似吓傻了,一手拉上他的袖子不放,痴痴言不出一个字。无力间冷汗淋漓,倒也不知是哪里痛,周身酸
紧直绷。
他听不到她吱声,心中更急,捏紧她两肩猛摇:“说话啊,是朕聋了还是你哑了?!是不是伤到哪了,伤了你
哪,你给朕说话。”眼中涌上热气,他倒也看不清她了,眸底酸的直要落泪,“你还真是傻了,上回要不得我
以身护人,结果自己个还是揣着明白办傻事。”
楼明傲转了转眼珠,空洞地望上他,充愣间好不容易出声:“没伤着吧?你没伤着……就好。”
本就是忍不住的泪由着这一声酸得猛落,长生僵直了身子,“朕是你什么人,你不要命也要救朕?”那一日,
他因出手救江氏伤了手,她便是如此斥问自己。
楼明傲心口一滞,竟是抽搐起来。
他目光更紧,两行热泪随了砸下,喉间泛着腥气:“朕问你,你是我娘亲吗?!你既不是那个以命生下朕的人
,因何要以命去救?!”
她明白了他的话思,却是眼中一热,满目不清,方日那些由口中怒极脱出的话冲入了脑中,只这些话,他记得
远比自己清楚!
“是母亲吗?”他咬紧牙关,死死道,红着一双目,似咆哮,“朕问…我问你!你是母亲吗?!”
泪,毫无意识的落下,直到唇间濡上清冷的湿意。也就是那一瞬间,她都明白了,他猛然间的转变,他看自己
时总是复杂的目色,时而说出要人揣摩不出的话语。只不过是因为他皆知道了,她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怎般得知
的,可这一切都不重要,眼下现在,他确是在苦苦逼问!逼问他的母亲为什么忍心不认他,不要他…甚以装成
了个陌生无关的人,纵是亲近到牵了手拥在怀,却也不肯透露一个字。这种女人,该是如何狠心?!
她欲伸手附上他的脸,偏被他躲去,那手愣在空中,缓缓而落:“对不起。”脑中一团混乱,千言万语,她只
握紧这三个字。对不起,终是对不起,总要先言个对不住吧。
“我问你,是或不是!”他听来那些绕老绕去的废话,他只要这么一句干脆利落的回答。
她答不出来,这种情况下岂有颜面脱口言那个字。眼泪婆娑,哭得没了样子,堵不住的泪哗哗直落。长生亦哭
,哭得极是委屈,呜呜地憋住声音,却也不看她。
“只你言个是。我便不怪。”他吸了口气,仍是哽咽难以出声,“总归是有自己的苦衷吧,有你的理由和委屈
。我从前是这般想得,往后也能这么去想,只你应一声。”他确要执拗的听她应,而后一切理由都可以承担,
等了那么久,他想听得变只有这一声。
“夏明初确是死了。”她哑声道,哭得一抽噎,“可长生的母亲还活着。”她要予他如何解释,自己都算不清
的糊涂账,倒也如何言出口。
长生痛苦的紧阖了双目,眉间皱得紧紧,一只手却在颤抖,而后寂寂的起身,抬步上车,只迈出了两步脚下松
软便倒了下去,双臂撑在身下颤个不止。眼眶湿肿,咬唇间忍着不落泪。
彦慕由十米外步上,遇上这场景,忙垂了头单膝着地问以圣安。
长生负手入了车辇,手垂帘落间只声音掠出,满是喑哑:“查清了,是什么人?!”
彦慕眸光沉下,重言道:“京门霍将后人。”
“杀无赦,连坐九族。”帘后人声寂冷如冰。
楼明傲半个身子倚在脚梯上,冷汗由风一吹,瑟瑟发抖。但不知为何,身子痛得厉害,尤以下腹绞痛最烈,欲
撑身而起,脚下却酸软无力,爬起复又跌下。
彦慕见状疾步迎上,一手扶了她起身。她瞥向彦慕满是忧色的面庞,那忧怀之后似乎隐藏了另一张脸,是上官
逸,还是长生……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这才发觉,由汗濡湿的衣衫凉凉贴着后脊,刺骨的冷。
“先上车吧……”他掺住了她,见她这副无知无觉的茫然,更是担忧。
忍着不适,只迈出一步,撕裂的痛楚肆意袭来,身下忽得一暖,似有热流涌出,而后痛楚汩汩涌出,绵延汹涌
。脚踝软下,整个身子由彦慕手间滑出。
他猛出手拉她,目光却凝在她裙间半晌不动,满目皆是骇色!扶荷莲色素纱的褶裙,是刺目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