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如鲠
一袭酒从晌午喝到酉时,公孙夜和卓文叙旧,卿予便听了许多四海阁过往旧事。正如诸多历史渊源的武林大派一般,四海阁私下也有不成文的门规。
譬如,绝不纳公候王族子弟入室为徒。
闻及此处,卿予不免瞥了卓文一眼。他亦转眸看她,这些事情四哥从未向她提过。她又了解他多少?
结果五姑父说的却不是卓文。
而是五姑姑。
五姑姑是南阳王走失的幼女,自幼被师公拾得养在山门之中,随了师公姓成,二人亲如父女。后来南阳王来寻,五姑姑知晓门规抵死不与南阳王相认,也不愿离开四海阁。
南阳王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不想,竟在四海阁遇到了卓文。卓文是师公的闭门弟子,也是生平最喜欢的徒弟,跟师公很是投缘。与之上的师兄师姐相比,尽得师公真传。
平远侯世子!南阳王大怒!
他的爱女因着四海阁不纳公侯王族子弟的门规不与他相认,而这个平远侯世子却好端端地呆在这里?!
他自然要找四海阁讨个说法。
双方起了争执便要大动干戈,而四海阁再盛也只是江湖门派,如何与强极一时的南阳王相提并论。
咄咄逼人的南阳王又将四海阁的祖训和清誉戏谑一翻,逼得师公亲自将卓文逐出师门,还要废去一身武功。若不是几个师兄师姐拉着,人险些就废了。师公却留有口谕,让他不得踏入山门半步。
卓文伤了筋骨,又在后山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师公闭门不见。直至昏死,才让五姑姑和公孙夜将卓文送回平远侯府。
眼见好端端的儿子变成这副模样,卓母怒不可谒,对四海阁的人更是恨之入骨。
卓文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年。
再往后,每年都会至四海阁后山跪上三日,无功而返。直至师公过世,也没有接纳过他。
即便给师公送行,他也只能在远处望着,不得插足。
师公过世以后,四海阁需要新的掌门继承。因为连累了卓文,五姑姑一直有愧,便去延州请了爹爹回来。卿予也依稀记得爹爹说过幼时是不住在四海阁的。
往后每年,卓文依旧会至后山处大门处跪上三日。
爹爹也从来没有出面见过他。
卿予心中微滞,恍然想起初见他时跪在后山门口低头不语的模样,好似触及心头软处。
恰逢公孙夜起身,便只留了二人。
卿予不知言何,眼睁睁看他又饮尽一碗,再够酒时她伸手拦住:“小时候怎么没听你提过?”目光落在石桌上,并不看他。
“觉得不光彩的事,不想说与你听。”语气很淡,蕴着几分伤怀。
四目相视,不舍移目。似是自小到大,卓文便都是这样的人。末了,才又低眉开口,“我不是有些人,不需要你同情。”心中隐隐泛起酸处。
卿予没有再拦,看他再一碗下肚。
“你平日都是这般喝酒的?”这般不要命喝酒?她眉头微拢。
他微顿,稍加思索才如实道:“你走之后的事。”
卿予心中一紧,他也停下,静默后淡然开口:“商允就这么好?”也似乎并未期许过她回答,她拦着碗,他便端起酒坛豪饮。她看了许久,才悻悻收手。
就着痛饮之后畅快,缓缓从袖带中取出一物递于她:“昨日你掉的。”是从前那个手环,卿予手中微颤,便有水汽在眼底刺痛。
缄默片刻,他的声音轻如鸿羽,却刚好飘进心里:“你可以不嫁他的。”她目光滞在一处。
“我娶你。”
卿予怔住。
借着酒意,他的脸漾起一片红晕:“我十年前送你的手环,你还留着,你心里一直有我。这枚荷包我也随身留着,我与心爱女子结发连理。你走之后我日日想你,和从前一样我只喜欢你,我也只要你。青青,嫁我。”
一席话不敢瞥她,若非借着酒劲,从未如此卑微。
她良久不语,他才抬眸看她,任由眼底浮上氤氲和酒气一道分不真切。他想伸手像过去一样抚上她脸颊,公孙夜却恰好回来。
修长的手指便落下,死死攥紧。
天色不早,她明日大婚,公孙夜便开口提及:“语青,过去的事是茵茵连累了卓文。如今四海阁已然没落,能否承五姑父的情,摒弃那些不成文的门规,重新纳卓文回四海阁?”
卿予才从先前出神反应过来,五姑父今日安得是这般心思。
爹爹死后,她便是四海阁的继承人,若是她点头,卓文就算是回了四海阁。五姑父为他着想,才会有今日这出。
卓文也怔住。
“语青,如何?”公孙夜追问。
能如何?告诉他爹爹该是早就接纳了卓文,还是卓文身上背着四海阁三百条人命,认他回四海阁,让爹爹死不瞑目?!
心中揪紧,卓文却适时开口:“公孙兄,算了。过了这么久我已然没有当年的执念,眼下这般就很好。”
公孙夜也愣住。
卓文却给他倒酒推辞:“公孙兄有心,卓某感激。”
端起酒碗,公孙夜似是想到什么,兀得开口:“你娘近来可好?”
卿予心头一骇,攥紧了手心,也见他身体一僵,终是黯然应声:“娘亲过世有些年了,劳烦挂记。”
卿予低眉不语,又是四月,苑内余了一地碎蕊花香。
酒过两轮,卿予才起身辞行:“五姑父,明日大婚还有诸多事宜要准备,语青先告退了。”
他本是此意,公孙夜没有再留,我让张伯送你。
“我正好有事要去趟永宁侯府,我送青青一程。”卓文也跟着起身。
“不用了……”卿予刚开口,公孙夜沉声打断:“你有身孕,一个人我不放心,若是意外我如何向商允交待?就让卓文送你。”
卿予略有迟疑,不想让他起疑再生事端,便做颔首。
“卓某回来再陪公孙兄饮酒,不醉不归。”卓文强作欢颜,实则脸色有些难看。
……
四月傍晚的风拂面不寒,夕阳的余晖挂在远处天边尽头,却染了眼前一地金辉炫目。卿予记不得多久没有这般与他平心静气并肩踱步,只知晓那时年少,不识愁。
两人便都缄口,好似都怕出声点破当下片刻安宁闲适。
从前的四海阁,或是偷偷下山,便是这般手牵手。不过那时路很长,总似没个尽头,担心回去受苛责。他却不以为然,一路摘花逗她开心,再或是背着她嬉戏打闹。
每每堂中一跪,幡然悔悟般沉声低语:“四哥罚我就是,与青青无关。”
卿予就在一旁捂嘴看着他笑。
……
他低头看她,羽睫倾覆下,依稀还是那幅旧模样。他眼眸微动,屈从于自己的内心,缓缓开口。
“我十二岁的时候回四海阁跪山门,以为又是竹篮打水,却有人问我好看的哥哥,你跪在这里这么久做什么?……”
卿予心头微滞,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脚下驻足便转身要走。
他牵回她手,一把拖进僻静小巷中用身体钳住,“她让我叫她青青,会坐在后山的古树上等我接她。她唤我一声文哥哥……”
“我不想听。”卿予平静看他,唇畔却是些许颤抖。
他按住她不动,再开口时声音暗沉嘶哑:“日复一复,我编制的美梦便是她要嫁我。十八岁的时候,小丫头要长大了,我抢了她的荷包当定情信物,八年来从未离过身……”
“卓文!”怒意之下,却是满眼氤氲。
他置若罔闻,她挣扎,他便钳得更死,“二十一岁的时候,她成为我的女人,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我想着她为我披上凤冠霞帔,如何嫁我。……”
“卓文,够了!”她颤抖出声,他呼吸却已贴得更近,憋在心头如鲠在喉。“二十六岁我失而复得,她身边却已有他人相护,我终日难以入眠。为她安稳我放她走,却无日不在想她,方才知晓我错了。我认识她十四年,她曾今很喜欢我,如今要嫁他人。我追到这里只问她一句,她若还有一丝喜欢我,就不要嫁商允!卓文此生此世心中只有她一人,不求白首,只求朝朝暮暮长相厮守。”
泪水沾湿衣襟,分不清是谁的。
幽兰泣露,沉声吟。
“我卓文此生只爱洛语青!”言罢,死死拥入怀中。似是五脏六腑揪在一处,再说不出话来,复杂情绪中只将她搂得更紧:“青青!”
……
卿予不知如何走回的府中,芷儿见她的时候,双目噙泪唤她也浑然不觉。随手关上房门,顺着椅子坐到地上,抱着双臂才开始嚎啕大哭。
“姑娘!”芷儿如何唤她也不出声,只得推门而入。她也不抬头,只是摆手让她出去,也不说话。
抽泣声隐在臂间,断断续续。芷儿捂嘴,便去寻他人。
房门大开,夜间的风就着寒气倒灌进心里,又好似沉石压得胸口喘不过气。
“我若有心便不会迟,你若有心,又如何会迟?”他松手,眼底红润血丝,扣住她手腕:“孩子,我养,我视如为己出。”
“就因为他是商允?”声嘶力竭下的平静绝望,面色惨淡:“我只后悔放你了两次,难道还让我放第三次?!”
“你从小就仗着我喜欢你!万事都依你!”嘴角渗出血迹,猩红的眸子透着怒意与隐忍,却最终化为莫可名状的笑意:“好,我成全你!我拿一生成全你!那谁来成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