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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爷子被那一声‘夫君’唤得脸色惨白,跟羊癫疯发作一样抖了起来。
长老没急着理会他,高声吩咐:“把跟来的尾巴除了!”站在门外的神女立刻行动朝山腰奔去。
苏老爷子认识长老也十年了,当初他有段时间心神不宁,苏家下面的医馆,那么多大夫也没办法将他治好,他听从府上下人的建议来找了长老,长老对苏家的过往清清楚楚,甚至知道他曾害过自己妻子的命!
他忘记自己当时是害怕败露此事惹上人命官司才对长老唯命是从,还是被长老的料事如神震住。
他说服旁人给长老送神女来,其实第一年有个少女逃跑了的,那家的父母哭着来找他,说长老把这些女孩子要去以后,让她们吃生肉,剥动物皮,想把她们训练成杀人的怪物。
他听了也非常震惊,但他没有报官,而是雇人将那一家子秘密处理了,然后以这件事为底牌去找了长老。
当时苏家已经跻身漓州五大世家之一,但并未满足他的野心,他想成为五大世家之首。
他是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商人。
他自以为这件事是一个可以钳制长老,让长老为自己所用的把柄,他用这件事和长老做了交易,他可以将长老推上神坛,交换条件就是长老要让苏家在漓州城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成为天下首富!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将给漓州城带来怎样的祸端,又会给他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
等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事情已经完全不可控了,长老走上了神坛,而他和漓州城的百姓却成了长老手上的玩物。
后来他不再出船,不再去漓江上,因为每每经过,他都能听见江里无数亡灵凄厉的哭嚎。
那些亡灵是无辜的,而且很年轻,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却死得异常凄绝。
他后悔过,时常做恶梦,难以安眠,所以他广结善缘,做了很多善事,企图来弥补一点自己的罪孽。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张面具背后隐藏着的,是多年前与他同床共枕的发妻!
“夫君,你还记得青丝吗?”
长老继续问,声音越发的柔软。
青丝,是她的闺名,新婚那段时间,他总是喜欢揽着她这样唤她的闺名,人如其名,她那头青丝也着实漂亮,漆黑如泼墨,美得动人心魄。
“青丝……”
苏老爷子低低地唤了一声,因这两个字,想起一些新婚燕尔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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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
长老站起来,身上的骨头嘎嘣嘎嘣的响,这些年她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形象总是驼背,矮小,如今站直了,却比苏月还要高上一寸。
她抬脚踩在苏老爷子胸口,用力的碾。
她穿的也是男人的靴子,靴底却大有文章,竟是钉着钉子,一脚踩在胸口,苏老爷子便痛得青筋暴起,满脸冷汗:“青丝,唔……”
苏老爷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她低低地笑起,声音清灵,恍惚还是当年那个新婚的小妇人,满腔的柔情蜜意:“夫君老了,唤起妾身的闺名都不动听了,妾身原还想着,你若是叫得好听,就饶你一条狗命呢!”
说着话,脚下更加用力,苏老爷子胸口的衣服被血染透浸湿,艰难的开口:“青丝,我……错了……”
她看着那血,骨子里的嗜血残暴被唤醒,好心的收回脚,蹲下来用手沾了他的心头血舔了一口。
腥甜得很,味道不好,她却喜欢极了。
“夫君是漓州城鼎鼎大名的善人,夫君怎么会错?错的是妾身啊,妾身不该枉顾族人反对,身怀乔氏一族的医学秘术嫁给你,妾身不该忍着剧痛千辛万苦的为你生儿育女,妾身更不该挡了你富甲一方的雄心壮志!”
乔青丝幽幽地说,呼吸略有些急,那些恨被烙印在骨子里,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她,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可能做到心平气和。
“青丝,你没错!”
苏老爷子虚弱地说,如今他为鱼肉,尝了钻心之痛,自是后悔不迭。
乔青丝并未在意他说了什么,眼底闪过一抹柔情:“夫君若是一开始只看中了我乔氏一族的医术,何苦窃我芳心,骗我青春最后还要谋我性命?你拿钱买、跪着求或者自己改名换姓花十年半载去学不行吗?”
要做这件事,世间的法子有千万种,你为什么偏偏选了最恶毒的一种?
苏老爷子早已惭愧得无地自容,他说不出话来反驳,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我嫁给夫君十年,为你诞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违反族规和你一起费尽心神把苏氏医馆办起来,生月儿时,我难产疼了足足三日才生下了她,我以为我们终于苦尽甘来,没想到夫君竟因为月儿脸上的胎记,以为是族规应验,骗走我的医术,亲手将我沉江!”
她是爱惨了他的,所以叛离了族人,还托出了一身绝学,最后却又输得最惨,什么都没剩下。
“夫君可知,那夜的江水有多凉?”
“我知道……”
苏老爷子哀叹一声,闭上眼睛徒然流泪,不敢看她的眼睛。
“呵!你知道?”乔青丝冷笑:“你知道江水那样凉,还用牛皮绳把我捆得那么紧?那块石头那么重,夫君是怕我的冤魂浮起来找你索命吗?”
到底曾经深爱过。
如今当面对质,还是免不了情绪失控,乔青丝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其实很不懂这是为什么,她自认是贤妻良母,那七年这人也对她体贴有加,就算是演戏演上十年,也该假戏真做了吧?他怎么能做得那样绝?
叛离族人,违背族规的是她,她早就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却没想到他正春风得意,竟不愿被她波及半分!
“娘亲,您不要这么生气,我帮您宰了这个老东西!”
苏月扶着乔青丝安慰,手腕一翻,手中便多了一把锃亮的匕首。
乔青丝按着她的手,轻轻拿走匕首:“不用,我自己来。”
“夫君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吗?”
乔青丝问,手起刀落,切断苏老爷子的右手。
“夫君可能不知,我们乔氏一族的人,若要离开族域,与外人成亲,要自断一只手,当年我,便是付出这样的代价才嫁给你的呢!”
手从腕骨处整齐的被切断,血立刻奔涌而出,苏老爷子痛苦的呜呜直叫,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他拼命的摇头,这件事他是不知道的,乔青丝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乔氏一族之所以会要求自断一只手才能离开族域,是为了防止族内的秘术流出,为祸世人。
乔青丝虽然当年年岁尚小,天赋却是极高,离开族域后,她用族内秘术移花接木,给自己接了一只手,担心苏老爷子觉得她是怪物,所以她并未说出来。
血淌了一地,苏老爷子很快进气多,出气少。
乔青丝又舔了舔刀子上的血:“那手已经在我手上长了十年,挣开的时候与再断一次手没有什么区别,夫君可知那时的我心中有多恨?”
乔青丝问完,又是一刀断了苏老爷子的左手。
当年她受的痛苦,今日,她要全部还回来。
苏老爷子张大嘴巴,却是喊不出声来,浑身痛得痉挛。
“上天果然还是有好生之德的,阎王可怜我遭此大难,没有收我的性命,我浮上水面以后已经体力不支,恰好江面有客船路过,将我救了上去。”
说到这里,乔青丝眼底的笑意更浓,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救我的人是京城安家的大少爷,他十岁时就突然生了腿疾,痛不欲生,所以四处求医,多巧,那天他遇到了我,可惜他中的毒太狠辣了,虽然腿可以锯了再换两条,命却只能苟延残喘的吊着,最可笑的是,他身上的毒是当今太后给他下的!”
乔青丝说完娇笑不停,丝毫不觉得自己再说什么惊天的辛秘。
确实可笑,姑母下毒害外侄,丈夫亲手绑了巨石将还未出月子的发妻沉江。
血缘、爱情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比不过权势、钱财,竟叫人面目可憎、丑陋至此?!
乔青丝笑声渐大,隐隐有发狂的趋势,她手上匕首一转,手法极娴熟果断的从苏老爷子脸上片下皮肉。
血肉横飞着,苏老爷子瞪大眼睛,眼底一片惊悚,很快没了声息。
乔青丝毫无所知,笑得越发癫狂:“夫君不知道吧,乔氏一族的医术不是天下第一的,让人脱胎换骨才是最厉害的,我族祖上曾有一人,能让白骨生肌,死而复生,当年以我的天赋完全可以成为第二个这样的人,因为嫁给了你,我才成了今天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苏老爷子的脸很快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血肉被片成极薄的片飞溅在旁边,饶是早就习惯了这种血腥场面的苏月也不由得心头发寒,头皮发麻。
“娘,他……死了!”
苏月硬着头皮提醒,她其实很害怕,乔青丝每次发怒的时候,都特别恐怖。
乔青丝慢慢停了下来,她端详着这张白骨森森的脸,依然还记得当年他求娶自己时的风雅俊朗。
他说,青丝,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说,青丝,嫁给我吧,我此生绝不负你。
他说,青丝,我心悦你……
他说了好多好多,却都敌不过那天夜里那句:“青丝,你去死吧,我会把孩子养大的!”
你去死吧。
这四个字他说得那样轻易,就像在说当初那些誓言一样。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换你了……
乔青丝在心里说,抬手将脸上花纹诡异的面具取下,扣在苏老爷子脸骨上。
这面具上的花纹是她亲手画的,旁人并不知晓,这其实是乔氏一族的圣花,有此花入药,换脸术便不会产生互斥,换脸者更不会因此衰老至死,移花接木也不会有那许多缺陷。
可惜,除了乔氏一族,别处再也寻不到此花。
乔青丝叹了口气,似在惋惜那花,又似在惋惜死了的这个人。
“娘,这里已经暴露了,我们快走吧!”
苏月焦急地催促,她知道娘亲很厉害,但再厉害的人,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啊!
“不急在这一时。”乔青丝朝苏月招了招手:“月儿过来,把你爹的心头肉挖出来给娘瞧瞧!”
乔青丝的语气很亲昵,如同这十年间每一次的教导,苏月毫不设防,倾身走过去,见地上血糊糊的一片,还嘟着嘴娇嗔:“我早就说帮娘亲宰了他,娘亲何苦还要脏了自己的手?”
苏月说着在乔青丝面前蹲下,想要拿过匕首,后颈却蓦的一痛,像是有一根细针刺了进去,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死死扼住,再也无法呼吸。
苏月的表情僵住,眼角微微抽搐,似乎是被巨大的震惊冲击的。
娘,我是您的女儿啊,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苏月在心中呐喊,身体却无法动弹,乔青丝把匕首交回她手上让她握住,又从苏老爷子脸上揭下面具戴在她脸上。
“乖孩子,下去陪你爹和两个哥哥吧,娘和你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乔青丝淡淡的说,又解下黑羽披风帮苏月系上。
她的手指非常灵活,帮苏月系了个相当漂亮的蝴蝶结,像在进行某种庄严肃穆的仪式。
苏月不知道,乔青丝不仅恨苏老爷子,她还恨这三个孩子,一切和那个男人有关的事物,她都要全部毁掉!
“长老,山下有人来了!”
“你们去拦住他们!”
乔青丝平静吩咐,剩下的神女全都奔向山下。
乔青丝慢吞吞的换了一身樵夫的衣服,再戴上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走出禅房时便完全换了个样,俨然已经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大仇得报,漓州已不是她想待的地方。
去年她去过浔州,那个地方不错,不仅富庶,还有很多好看的皮囊,她现在这身用了好多年,也该换一换了。
……
楚怀安和陆戟、扈赫一起杀了神女才带兵冲上山,静恒庵里血腥味很浓,一进门,楚怀安便被屋里惨烈的场景刺激得皱眉。
苏老爷子还穿着白日那身衣服,两只手被整齐切断,脸上更是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血已经流干了。
在他面前,蹲着‘长老’,手里正拿着刀,陆戟眼疾手快,先出手打掉了她手里的刀。
身后的护卫纷纷举刀防备着,扈赫毫不犹豫的上前揭了‘长老’脸上的面具。
“她死了。”
扈赫说,面具下露出苏月的脸,她睁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就是长老?”
楚怀安问,其他人已经把静恒庵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只在庵后面发现一个山洞,洞里有一个血池,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发现其他人。
“她不是长老,真正的长老已经跑了。”
扈赫说,手里拿着那个面具,细看之下倒是觉得这个面具挺好看的。
“跑了?这老东西属兔子的吗?知道打不过就跑?”
楚怀安有些气恼,任谁被牵着鼻子转了这么久,最后扑了个空,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也许会再遇到的。”陆戟看着扈赫手里的面具若有所思。
楚怀安一瞧那面具也乐了,是了,他们直接剿了人家的老巢,人家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苏月和苏老爷子以及那三十个神女的尸体都被运回了漓州城,由楚凌熙亲自主持,四大世家领头,当着所有漓州百姓的面,全部焚烧。
漓州从此再无江神与长老,若再以活人献祭,其罪当诛。
众人看得唏嘘,苏家没了,长老也没了,这才短短几日,好好地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真正的长老逃走了的消息楚怀安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反正有人做了替死鬼,长老便是留在漓州也只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当然,除了长老,这背后还有许多龌蹉阴暗的人和事,楚凌熙将自己的亲卫拨了五百给赵德,由他负责彻查此事。
几人又在漓州逗留了三日,三日后,苏梨和楚怀安还有楚凌熙、扈赫一起启程回京,陆戟与他们分手从水路回了边关。
苏梨知道,他是回去接顾漓的。
他要回京了,这几年远昭都不会有战乱了,他自是要将她接回来。
楚怀安的伤还没完全好,虽然圣旨让他们早些回京,他们一路也没有特别匆忙的赶路,更像是游山玩水。
苏梨没有这样悠闲的出游过,一路上在楚凌熙的介绍下倒是发现了很多新鲜的事得了很多趣味,扈赫不爱说话很沉默,整日拿着长老的面具看。
不知是不是苏梨的错觉,楚怀安也变得沉默了,而且离京都越近,他整个人就越沉默压抑。
有好几次苏梨私下想问问他怎么了,他都直接避开不答。
苏梨一颗心有些没着没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月后,京城。
清晨,天刚微微亮,三辆低调的马车出现在城门口。
他们一路的行踪都有暗卫即时通报回来,是以城楼上的守城士兵手里都扬起了红色大旗迎接。
“迎逍遥侯、淮阳王回京!”
站在城楼上的将士齐声高呼,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沉闷声响,久违的京都一点点出现在眼前。
城门之后,赵寒灼和顾远风背脊挺直,穿着鲜亮的朝服,领着宫人已等了他们多时。
“臣等恭迎侯爷、王爷回京!”
赵寒灼和顾远风齐声说,最近风声鹤唳的京都百姓也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添了一分生气。
三辆马车带着护卫缓缓驶入,绕过大半个皇城,终于到了宫门口。
一路上的百姓不停地小声议论:“听说胡人举兵进攻了,是侯爷带人去增援才打败胡人的呢!”
“那侯爷怎么和淮阳王一起回京了?淮阳王不是在云州吗?”
“没想到侯爷还会带兵打仗呢,好帅啊!”
“……”
众人的思绪朝着各种各样奇异的方向发散,马车在宫门口停下,苏梨掀开车帘,楚怀安已站在外面,朝她伸出手来,要扶她下车。
苏梨犹豫了一下把手交给他,一跃而下,稳稳落地,见她站稳楚怀安便收回了手。
又是这样!
突然离去的温暖让苏梨眉头一蹙,楚怀安现在给她的感觉若即若离,实在不像是诚心要好好过一辈子的人。
苏梨倒也不是接受不了他反悔,只是觉得哪怕反悔了也该爽快说清楚,这样算什么?
不等苏梨多想,宫人已迎着他们进宫。
几个月没见,再次行在宫中,苏梨莫名觉得这绿瓦红砖的宫墙褪了色,再没了最初的威严与尊贵。
就像漓州,繁华的表象之下,实则是无数哭嚎哀叫的亡灵。
穿过十几道宫门,宫人将他们引到了议政殿。
议政殿里的气氛严肃,满朝文武显然也早就等着他们,楚凌昭左边下首站的是忽鞑。
数月不见,他脸上多了几分憔悴,眼睛锐利如鹰阜,一点点扫过楚怀安、苏梨和扈赫。
赵寒灼和顾远风先复命归位,经此大战,两人如今在朝中的分量比以前都高出了不少,文武百官看他们的眼神都透着尊敬。
苏梨悄悄看着顾远风,心中有点高兴又有点自豪,她就知道,先生的学识那样渊博,哪怕入朝为官,也是会流芳百世的。
忽鞑的目光存在感极强,且非常不友善,不过几人都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径直上前跪下行礼。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弟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怀安和楚凌熙异口同声的说,将苏梨的声音淹没,扈赫就站在苏梨旁边,他没有屈膝,也没有臣服。
他身上还背负着顾家满门的血海深仇,并不会因为这场惨烈的战事而一笔勾销。
百官之中知道扈赫身份和其中渊源的并不是很多,所以扈赫站着不跪,立刻引发了众人的非议。
嘈杂之声响起,楚凌昭站了起来。
众人立刻噤声,眼睁睁的看着楚怀安一步步走下来,亲自将楚怀安和楚凌熙扶起来,沉声开口:“诸位皆是我远昭的功臣,朕应该替远昭百姓谢你们,今日你们不必跪朕!”
他说不必跪,既是天大的恩赐,又是在为扈赫开脱。
扈赫不想跪,他也不必强求扈赫跪。
扈赫垂眸没有反应,在他眼里,这并不是什么恩赐。
楚凌昭看着楚怀安,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他被晒黑了些,瘦了些,又健壮了些,一路千辛万苦,终又平安归来。
“谨之,辛苦了!”
楚凌昭感慨着说,身在高位,最忌讳的就是过于感性,可此情此景,楚凌昭还是控制不住的微微红了眼眶。
这几个月,作为帝王,楚凌昭承受的压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前几日他甚至在自己的鬓角发现了一缕银丝。
他才三十岁,竟有了白发!
他拍在肩上的力道不重,却让楚怀安感觉沉甸甸的,不由得也有几分感概,低下头去:“这些都是臣弟应该做的。”
楚怀安沉着回应,众人惊讶的发现,在京中横行霸道的逍遥侯变了,变得成熟稳重了,身板变得挺阔,抬头挺胸的时候,好像天塌下来他也能顶住。
楚凌昭的眼眶红得越发厉害,克制着走到楚凌熙身边:“鸿礼看上去也比当年稳重多了。”
“臣弟未能在皇兄左右,替皇兄分忧,实在惭愧!”楚凌熙诚恳的说。
他与楚凌昭的兄弟感情尚可,一路上从苏梨和楚怀安口中大致知道了京中发生的事,自是明白楚凌昭这些时日有多焦头烂额。
“回来就好!”
楚凌昭笑着说,已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忽鞑被拘在京中数月,哪里还有性子看他们兄友弟恭,当即沉声开口:“陛下,你之前就说我族大军败了,敢问我儿忽可多现在何处?若是他被你们俘虏,算算时日也该押解回京了吧?”
“当然是要押解回京的!”楚怀安点头,忽鞑立刻想提出要求见一见忽可多,又听楚怀安道:“只是现在不是让王上见他的时候,多少有些晦气。”
毕竟是残兵败将,忽鞑的态度也不好太强硬,这几个月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日两日。
忽鞑憋着气没再说话,却忽略了楚怀安口中‘晦气’一说。
赵寒灼和顾远风这些日子神经都是紧绷着的,闻言都下意识的看了楚怀安一眼,楚怀安眼眸微弯,愉悦而挑衅,赵寒灼和顾远风对视一眼,心中都猜到忽可多只怕凶多吉少了。
散了朝,楚怀安和楚凌熙被留在宫中,扈赫因为身份特殊,被安置到赵寒灼府上暂住。
说是暂住,其实也是变相的看守。
苏梨则自行出宫回了县主府,等陆戟与陆啸带兵回京,到时再一同论功行赏。
苏梨没有轿撵,出了宫门,却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口等着,顾远风穿着朝服站在马车旁等着,芝兰玉树,风骨过人。
好像从苏梨拜他为师以后,有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安安静静的等着她,好像不管她走多远,走了多长时间,只要回头,都能看见他。
苏梨快步走过去,规规矩矩冲他行了一礼:“先生,学生回来了!”
离京那日她说,她会活着回来,如今春暖花开,她信守了承诺。
“走吧,我送你回家。”
顾远风轻声说,声音温润,温柔得不像话,哪怕身上的朝服已经从藏青色变成了玄色金银双丝绞仙鹤,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先上了马车,复又转身朝苏梨伸出手来。
那手修润白皙,翻着健康的淡红,一如当年她拜师时的样子。
苏梨拉住他的手上了马车,马车缓缓朝前驶去,顾远风细细问着她这一路的遭遇,苏梨认真回答,说到边关那一战的惨烈,他脸上浮现出悲痛之色。
常驻边关的三万将士,还有苏梨从蘅州调去的一万兵马,损伤高达八成,还有城中那些无辜的百姓。
数万亡灵才换来了这一场大战的胜利与和平。
“那些将士的名字可有记录在册?”
“有,日后兵部会派人按照这些将士的籍贯通知家里人,等国库充盈一点,陛下应该会给这些将士家属一些抚恤吧。”
“应该的。”
顾远风点头说,这些将士为了远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汗,还埋骨他乡不得回归故里,他们的至亲是应该得到补偿的。
外面的街道热闹起来,熟悉的带着京味儿的吆喝声不断从两侧传来,听在耳中才让苏梨有了两分真实感,她从边关回来了,以后……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
“对了,之前京中需要用人,陛下派我去将尚书大人接回,但尚书大人在途中病逝,如今阿梨的两位兄长正住在县主府。”
“病逝了?”
苏梨诧异,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苏良行的死讯。
苏良行这一辈子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脸面,却恪死在路上,当时他们是被流放的,只怕尸骨也只是草席一卷,就草草埋了吧。
“尚书大人的骨灰上个月已经送回京中了,现下也在县主府,阿梨若是不愿与两位兄长同住,可住在我……”
“我问心无愧,为何要躲着他们?”
苏梨平静的打断顾远风,对有些事终究没有完全释然。
顾远风认同她的说法,又不放心的叮嘱:“你如今已是县主,又有军功在身,应是他们看你的脸色才对,莫要让自己吃了苦头。”
“……”
苏梨有些想笑,即便知道她上了战场杀了人,先生也还是把她当成那个会被人欺负的小姑娘呢。
马车很快行到县主府,苏梨没让顾远风出来,直接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今日请先生先回去吧,过些时日府上安置好了,我定备上好茶好饭,宴请先生!”
“好!”
顾远风嘴上答应,却固执的看着苏梨走进大门才让车夫驱车离开。
县主府本就是尚书府直接改的,两位兄长回来以后住在这里其实也无可厚非。
苏梨提步进去,一路的丫鬟小厮全都恭恭敬敬的向她行礼问好,苏梨颔首应下,一路走到祖宗宗祠,隔着七八步远便听见嗒嗒的木鱼声,走到门口一看,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跪在蒲团上虔心诵经。
宗祠正中央摆着苏良行的牌位,牌位上的字迹像是出自大哥苏青之手。
苏梨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曾对赵氏发过誓,以后再不是苏家的人,这里面的人,她自也不用祭拜。
看了一会儿,苏梨准备离开,老太太沉声开口:“苏梨,进来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