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没说什么,直直的看着竹,像是在评估。竹烦躁的看了跟在吉宗身后的久一眼,这人长得一般也就罢了,怎么还这么没有眼力见儿,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主动找个借口走开么?吉宗也看到了竹瞥向久的视线,她也顺着看看久,虽然他的脸憋得通红,不知道该如何,却也没有走开。他看向吉宗,像在询问她的意思。
吉宗看着久,忽然笑了,这就是久。今儿,换了梅或者真宫理在这儿,要么识趣走开,要么不屑走开,总之,他们先考虑的,都是自己。而久,会等她的反应,所以,她很高兴。她对着久点点头,甚至拉着他的手,拍了拍,柔声道“去车上等我,我马上来。”久点点头,快步上了马车。
竹看着吉宗对一个出身这么低的人,竟然也和颜悦色,他脸色整个都不好了,很想甩手返回大奥,预备跟吉宗说的话,也没心情说了。可是,他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到时候,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他也逃不了干系。
“纪伊殿得了天英院大人青睐,可是好福气。”竹嘲讽道。
吉宗看了看竹,直言道“竹君如果有话,不妨直说,我们的时间,都不多。”
“你!”哼,喜欢人家的时候,叫人家小亲亲,现在喊人家牛夫人。如果竹知道这段典故的话,一定会说出来。因为,太符合他现在的郁闷心情了。这是上赶着给他挡刀,连夜策马,只为替他摘来樱花的那个人么。女人,真无情。他现在只想着自己的失落,忘了他早就拒绝了吉宗。而且,吉宗曾经也说过,喜欢他,是自己的事儿,和竹其实没什么关系的。
“我劝你莫得意,天英院大人的善意不是那么好受用的。”终于,他还是说出了准备劝告吉宗的话,只是,好好的话,他就不能好好说。
吉宗倒是点点头“谢谢竹君劝告,我‘醉酒’之事,也多谢竹君周旋了。”
竹一肚子的酸话,顿时无处施展了。他自嘲的笑了笑,眼前的女人,如果摒弃对自己的好感,完全是个理智的人。自己的挑衅,她完全忽略了,只抓住了话里的重点。她既然能听明白,自然也顾虑到了,自己也不用再多赘言了。他们两人,也从来不是很亲近的关系。如果说,曾经吉宗给过他机会,但是他放弃了。现在,两人之间,就不是什么可以说话或者相互信任的关系,不成仇就不错了。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江户天气多变化,竹君也好自为之吧。”吉宗收了他的善意提醒,记了他一个人情,转身就要走了。
竹的眼神黯了一下,“好自为之”,吉宗好像总是喜欢对他说这句话。好像他是多不自量力的一个人,不识好歹似的。不过,他好像,也就是如此。“派去你府里的人,不是我的人,下次他若再找你,别记在我头上。”
吉宗回身,想起了三郎佐说的,竹找来送信的人,是他们当初在平安京遇见过的那个红衣男子。她点点头“多谢竹君提醒,这份人情,我也记下了。”譬如既然不是竹的人,竹怎么差动他的,吉宗不会问。这份人情,她欠下了,是欠得竹的。竹在大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有他的生存手段,不过,她也侧面知道了,这红衣人,也身在大奥。不然,竹那么紧急的时刻,也不会找到他了。
竹看自己的意思,吉宗总是能准确的接收到,甚至能剥离恶意的词语,分辨他的本意。他的心,忽然有些酸软,不是滋味,他也说不上为什么,甚至有些气恼。因为吉宗的淡定,不生气,不记恨。看来,真像她说的,她放弃了,就是放下了,真是彻底。
吉宗抬腿要走,竹下意识的喊“等等。”
等吉宗真的停下步子看他,他又懊恼的低咒了一声,后悔自己干嘛喊住她。为了缓解尴尬气氛,还有向吉宗学习,更理智些,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也是他找吉宗谈话的初衷。
“天英院大人手眼通天,已经知道你曾经钟情于我。”竹的嗓子觉得干干涩涩的,说这句话,让他特别不是滋味,看吉宗看向他的目光专注,他轻咳了下,接着说“他授意我接近你,如果以后我多有谄媚,还请大人见谅,给几分薄面。”
吉宗的眼神闪了一下,鼻子有些酸,她压下去,点点头“嗯”含糊的答应了一声。
感觉都吉宗的软化,竹的心也松了一些,他忽然贴近吉宗一步,在她耳边说“天英院大人许了我御台所之位。”短短一瞬,就分开了,即使有人看见,也只是暧昧的分离。吉宗的双眸一缩,震惊的看着竹,后者替她顺了下头发,暧昧道“大人慢走。”说罢,毫不留恋的转身回了大奥。
吉宗愣了半天,竹这是向她投诚,不是以男人对女人的身份,而是,像竹曾经说过的,德川对德川。
吉宗上了马车,久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却什么都没问。吉宗隔空喊道“三郎佐!”瞬间,一个人影晃进了车厢。
“马上给府里传信,加强对真宫理的护卫!”如果天英院能许给竹御台所的位置,那,真宫理呢?必然要给竹让路了,真是好算计,一个没有背景的竹,换和天英院一样皇室出身的真宫理。天英院的价值观,吉宗倒是有幸掌握了。只是,人心不是筹码,不可能随他摆弄。估计,竹的反水,根本不在天英院的预料之内。因为,骄傲,感情这种东西,估计在天英院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吉宗看向三郎佐,后者脸色奇怪。
“怎么了?”以她对三郎佐的了解,自然知道他这是有事,还不是好事。
三郎佐神色凝重,皱眉道“大人,真宫理接到您的邀请,已经赶赴江户了。”
“什么!”吉宗差点儿在车厢里站起来,她紧紧攥拳,只觉得怒火攻心,真是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还是阿圆觉得事出突然,才在事后发了条信来确认。”
“真是糊涂!我要带他,走的时候就带了,何必分开走!阿圆为什么不问清楚了,再放行。”吉宗愤怒的说着,而后吐了口气,自嘲的笑了“罢了,也是我糊涂,阿圆怎么拦得住堂堂王子殿下。人要找死,谁也拦不住。”
吉宗闭上了眼睛,车厢陷入了一片沉寂中。三郎佐和久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三郎佐,派个人找找,盯住了,有消息了,来报。”
三郎佐知道,她说的自然是真宫理的踪迹,轻轻应了一声。看了看吉宗捏紧的拳头,他忽然有些心疼。这是吉宗的小动作,她做了什么自己不喜欢的决定时,就会如此。真宫理,怕是悬了。即使他没出意外,弄不好吉宗也会让他出个意外。说起来,看吉宗使这种阴私手段,他应该觉得心冷。但是,说实话,他现在的感觉,是心疼。
他初见吉宗的时候,她已经是顶着恶名,母亲,姐姐接连暴毙,她这才登上了藩主之位。可是,真的一路相处过来,又觉得,她单纯干净的可怕。在这样的尔虞我诈中,他希望她成长,甚至愿意帮她做不干净的事,省得沾了她的手。有时候,他觉得,阿圆总是做恶人,本意和他也差不多。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他们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成长,会狠得下心,下得去手。可是,他们也天真的希望,这一天,远一些再远一些。每个人心里,都有些美好的东西,不希望被沾染,吉宗的单纯,就是他们心底的美好。
可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而等真宫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三郎佐听了,都愣住了。他想了想,震惊,后怕,但是,也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他把消息告诉了吉宗,吉宗听了,在茶室半天没有说话。三郎佐舍不得离开,有些担心吉宗,也有些担心她的怒火。因为,返回的消息是,真宫理已经出事儿了,不可挽回。可是,他们那天明明刚接到阿圆的消息,传书自然应该比人赶路快。正常来说,如果阿圆在真宫理出门的时候就传书,吉宗接到消息,做什么准备都不晚,他也如此认为。
只是,如果阿圆是延迟了发送消息的时间呢?就像现在,他们明明以为有足够的操作时间,但是,返回的信息,就是为时已晚!阿圆,替吉宗做了决定,把真宫理送上了歧途。
对阿圆,三郎佐的感觉很复杂。她了解吉宗,也知道她的底线,更知道她的心软,所以,她总卡着吉宗的底线,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看上去,像个恶人,更像个欺主的恶仆。三郎佐看着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的吉宗,有些担心她,也有些替阿圆惋惜。阿圆如果就此失了吉宗的信任,该怎么办,吉宗身边少了这把利刃,又该怎么办。如果,自己在阿圆的位置,做吉宗的匕首,能否比阿圆做得更好呢?
只能说,三郎佐关心吉宗,也担心她,但是,他还是不够了解吉宗。
吉宗现在,整个人的心都是疼的。阿圆,在长久的岁月里,更像她的姐姐,亲人。她知道,在这样的时代,不能像朋友那样相处,可是,她的心里是这么认为的。阿圆做了许多事,也都是为她好。也许在别人眼里,阿圆就是欺主的恶仆,可是,她知道,她不是。
天守阁的两年,吃不上饭的时候,阿圆总是能找来吃食;生病的时候总是能找来药;遇到问题了,她总能找到办法。这些,吉宗还不是很贪图,她贪图的,是逆境中,阿圆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温暖而坚定。从阿圆身上,她看到了所谓岛国女性的柔韧,强大。甚至,吉宗想,阿圆会是个好母亲,有胸怀开朗乐观,做她的孩子,一定很快乐。
吉宗摸摸冰凉的胸口,也有些后怕,因为,她现在,想阿圆倒比想真宫理多。因为,真宫理,已经被她放弃了。她想,如果她必须登上那个位置,她不会需要一个皇室出身的御台所,甚至,真宫理如果不出意外,她也会送他一程。什么时候,她也能把人命,放在了天平上衡量。
夜凉如水,吉宗觉得自己像是即将灭顶,被潮水吞噬,身子沉重无法移动,心,都泥泞了。三郎佐无计可施,他只能陪着,在吉宗还不愿意出声前。只是此时,茶室的门,居然被扣响了。
三郎佐气得发抖,谁这么不怕死,敢这个时候来。吉宗自然没有出声,三郎佐刚要哄人,门外,居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主子,我是阿圆,请开门。”
三郎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没等吉宗发话,自主上前拉开了推门。阿圆风尘仆仆的跪在门外,滚圆的肚子微胖的身材裹着层层的厚衣服看上去像个球一样可笑。三郎佐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反倒是阿圆,见三郎佐来开门,对着他微微的笑了。
“进来。”吉宗居然出了声,三郎佐看看阿圆,又看看吉宗,忽然有些担心。阿圆好笑的看着三郎佐,对着他摇摇头。膝行进了茶室,就她这肚子,让她站起来走进去再跪下,还不如直接膝行进去呢。没等吉宗吩咐,阿圆自作主张的把拉门关上了,三郎佐被关在外面,想了半天,还是退远了些。他想,他相信吉宗,能做最恰当的处理。
茶室里,吉宗站在阿圆面前,冷着脸看着她,问“阿圆,你可知罪?”
阿圆点点头,还是微笑着“阿圆知罪。”
“知道,你还敢这么做!”
阿圆笑着说“主子,您现在的处境,退无可退,只能走上那个位置。既然如此,这种事情,不可避免。难道,您想要个出身完美,毫无错处的御台所,再有第二个天英院么?真宫理,留不得!”
“大胆!你可知道,你如此僭越,我杀了你,都不为过。”吉宗气的手都抖了,指着阿圆,呲牙瞠目道。
阿圆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腰,笑着对吉宗说“还请主子饶命,请留我一条贱命,以后,再有如此腌臜之事,还需有人处理。”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在茶室里回响,吉宗这一记耳光用了力,阿圆的脸马上肿了半边,她偏向一侧半天才止住晕眩,直起了身子。还没等她稳住身子,又被吉宗紧紧揽住了。
“再也不许,再也不许擅作主张。”吉宗半跪着,揽住阿圆,身子微微发抖,声音倒比挨了打的阿圆还颤抖。阿圆感觉到脖子里滴入了微热的液体,鼻子一酸。她鼓着肿胀的脸,含糊的说“再也不敢了。”
“我长大了,我能保护你们,不用你们,再替我出手。”吉宗低着头,闷在阿圆厚厚的脖领上,低沉道“改明儿,让人去寺里,替你和孩子,烧上一株高香,添多多的香油钱,祈求平安。”
阿圆抬起手,拍着轻轻抖动的吉宗,叹了口气。还说长大了,哭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可是,她的手臂圈住了吉宗,轻声的应诺着。是啊,那个赤着脚爬树的孩子,长大了。
阿圆替吉宗说她不能说的话,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大家甚至都忘了,她也不过比吉宗大两岁而已。哪个女孩子,生来就恶毒?谁不愿意做朵白莲花,惹人怜爱,即使不愿意,也至少纯真善良,保有很好的声誉。更何况,她现在,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茶室外面的高树上,枝头微微晃动,三郎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叶子上,落下了一滴晶莹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