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就在这时,愁眉捧着那件猞猁皮风氅兴冲冲地走了进来,抬眼四顾一望,不禁愕然,怎么坐着的,站着的,不管是谁,脸上都是一副悲喜交加的神情呢?

“愁眉你个小猢狲,怎么找件衣裳竟去了这么久?还不快拿过来给殿下披上。”端午轻吸口气,笑眉笑眼地嗔怪道。

“还是我来吧。”景生已站起身,走过去接过愁眉手中的风氅走向明霄,明霄一看那明黄绣龙的缂丝羽缎风氅,有一瞬的犹豫,但景生已来到他的面前,卫太后也笑眯眯地看着他,明霄心里急跳着站起身,垂眸静立,景生为他披上风氅,系好锦带,

“嗯,正合适,阿鸾,你与璟儿身高相仿呢。”卫无暇满意地上下打量着明霄,点头称好。明霄却已面泛羞色,卫太后的言行已说明她不但早知自己与景生之事,而且,她并不反对还……还相当支持,这一出乎意料的发现令明霄欣喜异常。

“母后,我现在要和阿鸾去东南边的几个演习指挥营查看一下。”景生转身和卫无暇告辞,卫无暇却倏地蹙起眉头,奇怪地问道:“你们要骑马去吗?从衡峰谷往南边去翻山越岭的,路途坎坷,这……这如何是好?”

卫无暇边说边担忧地看看明霄,遂又咧嘴笑了,商量着问道:“咳咳……阿鸾要不就别去了……骑着马在荒野里奔驰实在劳累……要不我陪你回鸣鸾宫吧,咱们去看看牡丹花?”

——呃?明霄和景生听了这话都惊诧不已,今天卫太后的诸多表现实在是太令人难以预料了,堪称诡异多端。

“母后,我们还是需先去视察军演概况再回鸣鸾宫。”景生笑着说,心里浮起一丝疑惑。

明霄却误解为卫太后不希望他介入军演,便略带局促地说道:“我可以自行回鸣鸾宫,太后千岁不必劳累陪我回去。”

卫无暇一听便知道明霄误会了,赶紧澄清,“阿鸾,我不是不愿意你去视察军演,而是担心你太辛苦,要不,你乘马车去得了,那啥,实在不行还可以坐上软兜前往。”

呃?这次连愁眉苦脸都忍不住龇牙苦笑了,在如此崎岖的山路上坐马车?还……还软兜?端午尴尬地轻咳两声提醒卫无暇,真是关心则乱。

卫无暇也发现了自己的话太过匪夷所思,冲他们俩摆摆手,“得了,算我没说,你们快去快回吧,别又在半路上野炊,再遇上个熊呀蛇呀的,没得让人操心呀。”

景生和明霄向她行礼告辞后便携手离去了,愁眉苦脸跟随其后。望着他们的身影转过影壁消失在视野之中,端午走上前来轻声提醒:“娘娘,若是咱们猜错了,这青鸾并非那命定之人,又或是关于命定之人的子嗣之说是子虚乌有的,又当如何?”

卫无暇依然端坐椅上,沉吟片刻,便毅然开口:“不管青鸾是否为那命定之人,又是否能有子嗣,他都是璟儿全心爱慕之人,他都是未来璟儿幸福的源泉。这些年来,为了大夏皇朝,为了龙魂的寓言,我已耗尽半生,此时也疲倦麻木了,我只想璟儿能心想事成,他和阿鸾能平安喜乐,至于大夏是否有后继之人,那是它的国运气数,我也无能为力了。我亏欠璟儿的太多了,再不会做任何令他为难之事。”

明霄一路陪着景生在围场东部及东南部的几个演习营地穿插巡视,现场考核他们的警戒战备及军情分析,军力分配部署能力,并与各指挥营将领,军参人员进行图上及沙盘推演,各位武将军参一开始对明霄都有些惊诧戒备,他身为南楚太子但却与皇帝陛下亲密无间,并肩同行,此事确实令人深思,有些眼明心灵的,一看到他所穿的明黄盘龙风氅便略有领悟,后又发现他不仅熟悉军务,反应敏捷,且言之有物,又从不妄言,便都对明霄渐渐尊重恭敬起来。

等他们从最后一个指挥营离开时已是黄昏时分,落日融金,万丈锦霞挥洒而下,将苍蓝的天际渲染装点得如一副七彩宝屏。

“阿鸾,你累不累?饿吗?”景生关切地望着身边与他并驾奔驰的明霄,他们从清晨出发一直忙到现在,连午膳都是在营地里和众将一起吃的干粮,景生此时想起母后的担忧,竟非常后悔,阿鸾昨夜性事频繁,今天就骑着马在荒野中奔行,景生实在担心阿鸾会吃不消。

“我还好,不是很累,你也别总担心我,平时我去水师大营公干也是风餐露宿,从不带宫侍,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么赢弱。”

明霄不服气地答道,唇畔却漾起一抹淡笑,那灿烂的笑意在夕阳映照下显得如此明丽,景生顿觉眼前一闪,不禁也跟着笑了,

“你不是眼疾才好吗,这两天又……又比较劳累,连母后都怕你太辛苦呢。”

明霄一听这话,立刻转眸看着景生,神色间仍显得困惑难解,他们出发后就一直忙于军务,并未谈及早上与卫太后会面一事,可那短暂的时光已如素馨盛放在明霄的心中,每每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

“景生,你母后的一言一行都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我此时再想起来仍觉得像在做梦似的。”

景生听出明霄的声音带着一丝震颤,可见其心情异常激动,景生自己对母后今天的表现也觉得出其不意,“说实话,我自己也没料到,我深知母后是当世奇女子,可她对此事的态度和反应仍然太过奇特,我认为她早已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她并未制止,反而表示鼓励和支持。”

“是呀,最不可思议的是关于摒除后宫,如果她……她已知你我的打算,她难道就完全不考虑大夏的后继传承吗?”明霄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了。

景生在马上端正了一下坐姿,眉头微蹙,感叹不已地说道:“她肯定知道我要终生与你为伴,既如此还支持我一心一意,封闭后宫,当真匪夷所思,我本来还打算要费尽口舌向她解释祈求,没想到竟得来全不费功夫,此时想来真是惭愧,我还是低估了母后,这样体贴明理的母亲就是在前世也是难能可贵的。”景生由此一下子回想起前世的继父方老爷,不觉对卫无暇更加感佩。

明霄对景生的前世之说不明所以,他只频频点头表示赞赏和钦佩,“确实如此,除了小怡,我还从未见过任何女子像太后千岁那样明慧坚强,我……我原本还曾怀疑她是想借此收回南楚,但你我若没有子嗣,就是统一了天下,于华氏,于你母后也并无多大意义。所以,看来她是真心对我们好,并不是单纯利用我们的关系。”明霄此时对景生已是畅所欲言,再无顾忌。

景生沉吟了片刻,并未立刻回话,他和明霄结为伴侣后,肯定将促成夏楚一统,但正像明霄所说,母后今天的言行并不单纯是为了这个目的。

“景生,你有这样的娘亲,真是福气,那么疼你,我……我也替你开心。”明霄的声音轻浅,随风飘散,景生却听出了他声音里浓浓的感伤,想到阿鸾幼丧恩慈,便并马过去,伸臂拍抚着他的肩膀,“很快她就也是你的娘亲了,我看她日后会更疼你,今天我就已经看出这个苗头了,我……”

景生还没说完,就被明霄一晃膀子躲开了他的贼手,明霄略显窘迫地看看四周奔驰护卫的禁军武士,小声嘀咕着:“你别拉拉扯扯的,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景生哈的一声笑了,促狭地扭头望着明霄,“你以为这么多人都是傻子,都不知道吗?能在大内禁军立足的可都是人精呀,……哈哈哈……他们早当你是皇后了……你看看这护卫队形。”

明霄心虚地偷眼打量着,果然如此,不禁窘迫地攥紧了马缰,一边没好气儿地训他:“你真让你娘给宠坏了,单看你的贴身内侍的名字就清楚了,愁眉苦脸,若不是由着你的性子胡闹,有哪个宫侍敢叫这名字呀?”

景生在记忆深处搜索着,好像确实如此,此时阿璃的记忆已与他的渐渐融合,他已很难分清彼此,想及此,景生黯然答道:“我想母后是想尽力补偿我吧,补偿那个本应回归天国的阿璟。”

幕云收,晚风微凛,烟笼层峦,马蹄声骤雨似地响彻在旷野之中,他们已将东林围场抛在身后,疾驰向昆明池西岸的鸣鸾宫,

“阿鸾,今晚求你收留我吧,让我留宿鸣鸾宫,可好?”景生望着身边赤马白袍的俊秀人儿,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心里可早就想将他揽到自己的马上。流金也噗噗地打着响鼻表示赞同。

明霄身子微颤,低不可闻地咕哝道:“那是你的宫殿,你……你想怎么住就怎么住呗。”

景生听了便喜气洋洋地一磕马腹,流金大头摇摆,似乎对此相当的不以为然,大眼睛眨眨望着赤练身上的明霄,目光温存,赤练却嘶嘶地低鸣起来,冲流金不满地喷气儿。

“阿鸾,如今连流金也变心了,老惦记着和赤练换换,要不,咱俩还是同骑一乘吧。”景生得寸进尺地笑道,却被明霄置之不理,“你呀,还是消停点吧,小心又从马上摔下来,那我可就真不管你了。”

两人说笑着已奔上昆明池畔的宫道,宫道笔直宽阔,可容十马并驾而行,跑在队前的禁军首领忽然驰马奔回,报告道:“陛下,太后千岁正在前方驻马等候。”

——哦!景生和明霄对视一眼,立刻奔上前去,果然看到卫无暇和端午骑着栗色小马,在一对禁军护卫下等在道旁,看到他们便催马迎了上来,

“怎么这时辰才回来,璟儿,我还叫你当心别累坏了阿鸾,你看看,阿鸾这脸儿煞白的。”卫无暇啧啧嗔怪着,一边与他们并马而行,“端午,你带的鸡汤还是温的吧,快拿出来给阿鸾喝了,肯定你们午膳也是在野地里将就的。”

明霄那小脸儿本来并不如何煞白,此时一听鸡汤二字,倒唰地一下有点泛青,他拧着眉头求救似的望向景生。

景生也是额上冒汗,迟疑地转身问端午:“端午姑姑,别又是那种药鸡汤吧,嗯,那个味道,阿鸾吃不惯,吃了就反胃。”

“反胃——!”

“反胃——!”卫无暇和端午几乎是同时低叫出声,随即便掩饰性地轻咳起来,心里却都又惊疑不定又欢喜不已,

“咳咳……那……那还是别喝了……喝了闹胃就先别喝了……咳咳……我在清晖园预备了晚膳……你们先上我那儿用了膳再回鸣鸾宫吧。”卫无暇边咳边笑,和景生如出一辙的星眸已笑弯成个月牙。

景生和明霄都被她笑得背脊发毛,又听她自然而然地提到他们将同回鸣鸾宫,就更是又欢喜又有点不自在,倒把卫无暇话中别的含义忽略了。景生转眸看看明霄,以目光向他征询意见,明霄并不理睬景生的视线,直接温驯的答道:“感谢太后千岁赏膳,就恐太打扰了。”

景生心里一笑,这小哥哥果然是个极乖巧温和的性子,卫无暇听了明霄的话更笑得欢畅,“阿鸾,你比璟儿懂事儿,以后要多提点他,就是你总‘太后千岁,太后千岁’的,我听着别扭,啥时候能换换称呼呀。”

——呃!这次明霄是真绷不住了,明润玉白的脸上迅速飞起红霞,这……这景生的娘敢情也是个急脾气呀!

“阿鸾,你别见怪,我是蜀人,说话一向干脆直爽,就怕令你难堪委屈了。”卫无暇看出明霄不好意思了,赶紧补充解释,心里却更加喜欢这个外柔内刚,敏锐多智的少年。

“哪里,太后千岁,我……”明霄刚想谦言一番,太后千岁一出口,他就想起卫无暇关于换称呼的话,竟窘的无言为继了。

就在他们各怀心思地驰马慢跑之际,从昆明池上的连排戈船间忽然纵起一个修长的身影,如青鹏般向岸上飞跃而来,大铃铛儿拍打着翅膀紧随其后,众人都是一惊,纷纷勒马站住,来人身如魅影,飘逸迅疾,怀中似乎还抱着一人,禁军如临大敌地抽出佩剑,一时间沧琅琅的一片冰光雪影,众武士刚要冲向前去,却听卫无暇和景生同时高呼出声:“慢——!”

就在这时,那青色身影已快如闪电般跃上池岸,气势如虹,狂放不堪,禁军众将呼啦一下聚拢上前,又被其来势震慑,马蹄纷乱。

“花儿……花儿……救救鸾生!”来人风行而至,口中疾喊,声音像命悬一线般急迫。

“老大——”

“花儿爹——”

“王兄——”三声惊呼于同时冲口而出,瞬间便被沉沉雾色消融。

“禁卫退下——”随着景生和卫无暇的急声命令,禁卫武士们如晚潮般向两侧退去,而与此同时景生明霄和卫无暇已同时翻身下马,迎向那个已奔至眼前的青衣人,

“花儿……花儿……鸾生他……他的碧血蛭毒突然发作……你……你救救他……这世上只有你兴许还能救他一命……你……你想不起来没关系……我告诉你如何运功……”卫无殇全然不顾环围的武士将领,不顾卫无暇不敢置信又惊喜不已的注视,不顾明霄惊诧莫名的凝望,他的眼中,他的心中,只有怀中奄奄一息的儿子和迎面走来的养子。

景生一把将无殇怀中的鸾生接在手中,“老大,别慌,我必竭尽全力。”他低头看去,眉头倏地拧紧,只见臂膀托抱着的鸾生已完全陷入昏迷,身体强直,露出在衣袍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清碧之色,毒发之状竟比几年前在溶洞中时更加危急。

景生顾不得向母后和阿鸾解释,抱着鸾生跃上马背,回身疾喊道:“阿鸾,母后,老大,救人为先,诸事容后再谈,我们去清晖园,驾!”双脚轻磕马腹,流金便如一道闪电般向前奔去。

“先生,请和我同骑。”明霄并未迟疑,也翻身上马,同时将手伸向卫无殇,无殇心焦如煎,立刻紧跟着明霄跃上马背,百忙中双眸望向依然呆立于地的卫无暇,“无暇——”迟到了十八年的呼唤终于冲口而出,当真是百感交集,此时,赤练已猛地急纵而去,跟随着流金扬起的细尘向前疾奔。

“娘娘——”端午低叫着策马上前,卫无暇梦游般扭头看着她,神色恍惚,“端午……王兄……王兄竟真的还活在人世!”

“娘娘,上马。”端午催促着,顾不上惊疑感叹,卫无暇怔了一瞬,像醒大梦般猛地倒吸口气,随即便跃身上马,“走,回清晖园!”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禁军们簇拥着卫无暇等人潮水般向前涌去。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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