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的堂屋内布置简陋,真正是家徒四壁,一张竹制方桌,四把竹枝矮椅,另于靠窗背风向阳处放置一张竹木长塌。
此时,榻上斜斜卧着一人,听到纷杂的脚步声和铃铛儿啾啾的鸣叫,他转过头,——啊,好一个俊美的男人,他的脸容高贵,美眸迷蒙,线条清晰的脸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厌倦之色。
“——小花儿,酒可买回来了?”
他并未起身,只是侧头懒懒地问,浓厚的墨色长发遮住半张面孔,那大鸟铃铛儿一下子就飞到他的膝头蹲下,弯身梳理着它珍贵的羽毛。
“铃铛儿,花儿他不理咱们,光顾着那背上的小美人儿,咱们爷们儿今儿可是要断顿啦。” 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铃铛儿点点头,讨好地咕噜咕噜哼着。
男孩子扬扬眉,睃了他一眼,却并未回答,他径直奔人内室,小心地解开腰带,将少女侧放于竹塌之上,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女孩儿睁眼,一下子看到男孩蜡黄的面孔,肥鼻厚唇的像貌,不禁吓得往后退缩,却没能躲开男孩子的手,那只手抚在额头之上,微凉干燥,虽掌心略显粗糙,但指骨修长柔和,却不像一个村野蛮童之手。随着手掌的靠近那清澈的淡香再次萦绕而来。
“——唔,不妙,你可能会发烧呀。”
男孩儿轻声嘀咕,非常焦急,外伤后发热似乎在所难免,但这却是关乎生死的一个难关,听了他的话,躺卧在竹塌上的女孩忽然觉得冷,浑身瑟瑟发抖,——战火,离乱,箭伤,落水,漂流,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不幸随着汹涌的伤痛齐齐袭来,令她不堪重创,又将陷入昏迷。
男孩儿一看她的行状,知道再不施救,必然凶险,他奔到屋角的一个竹架旁,在上面一通翻翻捡捡,找到几个小瓶子,拿回榻边,他打开一个小瓶,倒出一枚黑色丸药,送到女孩儿的唇边,那女孩儿即使处于迷离状态,看到那黑色的丸药,也不觉向后闪身,恍惚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这是帮你退烧的药,需内服,不吃就只有死路一条。”
男孩子平静至没有表情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那种淡定的语气实在与他的年龄身份不相符。女孩子不知不觉地张开嘴,那粒苦涩的药丸滑进了喉咙,随即,又有一粒药被送进了她来不及闭上的嘴,女孩儿一惊,
“这个含服,能助你保持清醒,恢复元气。”
不等她吐出药丸,男孩儿就开了口,随着他凉凉的话音,一套干净的衫裤被放在榻上,
“你换上这套衣服吧,再穿着湿衣只会病上加病。”
女孩儿侧头瞟了一眼那套请她替换的衫裤,青色粗布,是她见过的最下等的侍奴都不曾穿过的布衣。她像是受到了侮辱,因发热而变得迷蒙的双眼中不禁浮起泪光。
男孩子却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轻叹口气,他又将衣服向女孩子推了推,
“要我说,活命比尊严更紧要,我家没有女眷,没人能服侍你更衣,你——你自己能行吗?”
女孩子惊异地略抬起头,她万没料到一个山野村童能说出这种话,那丝淡淡的寒香好似正慢慢变得浓郁,在小草屋中氤氲飘荡,女孩子更加迷惑,她无法判断那神秘的清香来源于何处?
“——花儿——”
门边响起沉郁的叫声,男孩,女孩一齐转头看去,却见那个卧于草堂竹塌上的男人正斜倚在门边,黑如鸦翼般的长发披散在肩背上,
“——花儿,那个水潭似乎和咱家的米缸有仇,上回你从那里检了个呆鸟回家,比你我还都会吃,今天又是个小姑娘,看来咱父子命不久矣了。”
男人闪烁的眼睛淡然地看着屋里的两个孩子,唇角略向下勾,似是极不如意。
男孩儿皱了眉头,女孩儿则表情困惑,这个相貌俊俏的男人可比朝上最美的许少将军还美上几分,怎么会——,她又瞟了一眼身侧站着的丑怪男孩,——怎么会是这个丑八怪的父亲?
“你和铃铛儿少喝点,咱们的口粮就全有了。”
男孩儿闷声说,他走过去,不客气地拉住男人的胳膊,“爹,每天刚过晌午,你就已然醉卧不起,这可不合规矩,小心哪天你醉得死过去,我和铃铛儿把你扔到山下的碧潭里去——”男孩儿念叨着,抄手一把将他爹推出门,“姑娘别忘了换上干衣——”他转头又嘱咐了一句,就走出去并掩上了竹门。
“花儿你小小年纪,比个妇人还唠叨——”
从门外隐隐传来男人低笑着的抱怨声,男孩子轻轻的嘀咕和大鸟儿唧唧呱呱的鸣叫,原本还昏聩地躺在榻上的女孩子却勉力爬起了身,她咬紧牙,脱下外袍,将手伸进里衣内,从贴身的腰上摘下一枚玉佩,那一点水润的明媚竟照亮了女孩子细白的手掌,女孩子猫儿般晶亮的眸子机警地逡巡着小小的草屋,她用手试探地摸着靠墙这一侧竹塌的塌腿,脸上忽然露出满意的浅笑,那隐蔽的粗竹上果然有一节空洞,——原来所有的竹塌都是差不多的,女孩子想起弟弟阿浩的那些小把戏,不禁唇角上弯,她吃力地俯身将玉佩藏进了竹节的空洞,却不小心触到了伤口,
“——啊——”
痛叫一声,她一下子歪倒在榻上,‘砰’地一声,紧闭的竹门被猛地推开,大鸟儿扑楞楞地飞了进来,那个丑怪的男孩也随之而来,
“……你……你怎么了……”
女孩子的左手迅速抓过那件布衣胡乱盖在自己的身上,
“……我……我……没事……就是……冷……”
刚才她的一连串举动再次令没有缝合的伤口开裂,缠裹的布带上隐隐染上了一抹血色,男孩子近乎严厉地瞪着她,发现她正因高烧而浑身战抖,连牙齿都开始磕磕碰碰,这说明更高的热度即将来临。
“——铃铛儿,你守着她,”
男孩子说着就闪身跑了出去,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个酒坛子和一块布巾,大鸟儿一看就贪恋地飞过去,围着酒坛子转,
“——去去去,别捣乱,这可是用来救命的。”
男孩挥手轰着大铃铛儿,一边拍开封泥,一股辛辣浓烈的酒气激窜而起,大鸟儿凑到坛子边,陶醉地摇头晃脑,这股强烈的酒香把昏昏沉沉的女孩儿都惊醒了,她朦胧地看着男孩子,发现他把一整块布巾都浸入了酒坛,然后取出,稍稍拧干,
“——得罪了,不过这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男孩子略显歉意地说着,就走过来,在榻边坐下,毫不犹豫地掀起她的衬裙,用浸透烈酒的布巾反复擦拭着她的脚踝,小腿,女孩子试图挣扎,但却根本无法逃脱瘦削男孩的掌握,女孩子的脸上一下子腾起红云,也不知是因为高烧,气恼还是羞窘。
“——啧啧啧,花儿呀,你用这封藏的上好烈酒救了她,搞不好还要为此掉脑袋,真是何苦来哉!”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又一个酒鬼寻香而来,男孩子理都不理,他放下那两截雪白修长的小腿,转而将女孩子的袖管儿撸起,用再次浸泡过酒汁的布巾擦拭着她的双手和双臂,女孩子知道他并无恶意,遂放松下来,渐渐沉入梦乡。
夕阳西下,烈烈彤云怒放在天际,那——那就似冲天而起的火光,映亮了纱窗,也点燃了女孩儿的梦乡,——战马悲愤地嘶鸣,铁蹄疯狂地践踏着大地,杂乱奔逃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哭嚎呼叫,如洪水般汹涌而至,将她瞬间淹没,
“……鸾哥儿……鸾哥儿……鸾哥儿……”
耳边似乎一直听到有人拼命地呼嚎,有人七手八脚为她换上桃红的衣裳,
“……江水倒灌入暗道了……鸾哥儿……那里走不通了……快去江边……”
她仿佛听到乳娘的声音,凄惨慌张地哭叫着,一双大手将她扯上马背,但那个侍卫刚来得及将马缰塞进她的手中就中箭落马,马儿似已受伤,吃痛狂奔,浸透鲜血的大地在她的眼前挣扎扭曲,急雨般的马蹄就像是踏在她的心上,那疲于奔命的可怜动物鼻中发出绝望粗重的喘息,终于前蹄一曲,摔跪在江边,大地瞬间在她的眼前翻滚倾覆,在她跌落夏江的一刹那,羽箭破空而至,嗡嗡鸣叫着钉入她的右肩,
“——啊——”
噩梦中,同样的剧痛再次袭来,她不禁失声痛呼,环涌冲刷着她的滔滔江水似乎也已化作蒸腾的烈焰,她的身体,以致灵魂都将焚烧殆尽,她无助地摇摆着头颅,觉得连心上也跃起了火焰,就在她的身心被烈火寸寸吞噬的瞬间,忽然,一副纤瘦,清凉的身躯紧紧搂住了她,朦胧间,鼻端又飘进了那清澈凛冽的寒香。
高烧昏睡中的女孩儿轻叹口气,本能地贴进身后男孩儿清凉的怀抱,男孩儿细瘦的双臂紧紧拥着她,试图以自己微低的体温帮她退烧。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来临,万籁俱寂中只闻虫吟蛙鸣,悸动不安的女孩终于安稳下来,折磨她的高烧奇迹般的退了,而男孩儿也已筋疲力尽,他沉入了梦乡,胳膊还环抱着那个女孩儿。
——在他的梦中,在那个遥远的时空,他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也曾无微不至地抚慰照料过他的病痛。
“……唉……唉……冤孽……冤孽……冤孽呀……”
堂屋里,水银般的月光浮游跳荡,俊美的男人斜躺在竹塌上,怀里抱着酒坛,再三地吟哦叹息,铃铛儿似已喝醉,趴卧在男人的身旁,男人抬手从怀里取出一枚碧绿的药丸,
“铃铛儿,去把这个给小花儿服下,他光顾着救人了,误了吃药,他身上的那个味儿太……”
男人没有说下去,他的眼睛微闭,微闭的眼睫间透出点凌厉了然的微光。
大鸟儿已经衔着药曼妙地飞进了里屋,它的七彩尾羽在月光里带起一片绚丽的流光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写到南国仙草田七,有亲们表示不理解,现代已开始大规模人工种植田七,药效大打折扣,野生田七几乎和北国人参一样珍贵,非常非常难得,同时被称为南国仙草或南国人参,是外伤圣药。
第一个星期因为有存文将基本一日两更,谢谢老朋友和新朋友的支持,鼓励,唐僧蜜蜂再次感谢大家啦,同时坑亲一个,嘿嘿嘿~~~,今天十二点半再更一章哈。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