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儿和唐怡对北岸发生之事浑然不知,他们轻快地跳上南岸,逍遥自在地逛入离南岸不远的南市,此时年市已开,十街九坊,四乡八镇的商贩游人均聚集于此,真正是人流如潮,市声喧嚣,人还没走近就仿佛已被那热腾腾的气息捂了个严实,小花儿倒吸口气,一把抓下唐怡头上的斗笠扣在自己头上,
“嘻嘻嘻……你怕个啥?难道你也听说过楚人会怎样礼待美貌男子的吗?不过,此时已是寒冬,没有鲜果鲜花,他们总不能往你身上丢果脯干子吧……呵呵呵……”唐怡假意眯眼上下打量着小花儿,“嗯……莫怕莫怕……你这个样子很是一般,不会有姑娘婶子们把你变成水果篮子的。”唐怡笑嘻嘻地说着,脸蛋儿红扑扑的,以前还偶尔在眼中隐现的忧愁已完全消失不见了。
“你刚才把冰爬子送给那些孩子们,他们可乐坏了。”小花儿对她的打趣完全不以为意,能真的开心太不容易了,他实实在在地为唐怡高兴。
边走边逛,当路过一处干果摊子时发现旁边围着许多人,小花儿不觉兴致勃勃地偷偷观望,又扭头和唐怡商量:“你看那些个桃脯,杏脯,枣子,李子,核桃啥的五彩纷呈,一定味道极佳,咱们也买些回去煮粥吧,明天不就是腊八了?”在山里时,他和爹的日子过得极其清苦,从没吃过什么腊八粥,能吃上藜米粥就要谢天谢地了。
唐怡拿起身旁摊子上的一枚玉佩打量着,一边笑道:“宅子里的王妈妈早就准备好了,哪里用你操心呢?快离那个果脯摊子远点,小心她们丢你一身果子干哈。”
小花儿一听也笑了,悄悄抓牢头上的斗笠。身周喧嚣的集市,虽闹但也活,活泼泼地洋溢着喜气,财气和烟火气,生机盎然的活气勃勃然直灌入他们的心中,将前尘往事的阴郁逼到角落里。
唐怡将手中的玉佩看了又看,忽然说:“……这个送你做个纪念吧。”说着就将玉佩放入小花儿手中,又从荷包中拿出几粒银豆子递给摊主,那老汉满脸皱纹,目光却很清明,眯眼笑了,“小姑娘真是识货,我摊子上最好的玉竟被你挑了去。”
小花儿低头看着掌心,暗绿粗糙的杂玉上飞着一只小小的鸾鸟,样子稚趣,朴拙。心尖儿上忽忽一颤,小花儿收拢手掌,将那小玉鸾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 哩尔隆咚哩咯咚咚,正神思不属间,他们的侧后方忽然传来喧闹的鼓乐之声,初听杂乱无章,音符们东奔西跑聚不到一起,再听却觉喜气洋洋,暗含章法。
“……嘿嘿嘿……市坊里的蜡戏开场了……都是你们这般大的伢子们耍,孩子们还不去凑个热闹?”玉摊子老板笑嘻嘻地用手指向后方,小花儿和唐怡齐齐回头看去,却见身后好大一块空场上几十个少年正围圈而舞,他们头带神兽面具,身穿祭祀的斑斓彩服,动作简单化一但却别有意趣,
“——咦?这和我们蜀中的神戏社戏倒很相像。”唐怡来了兴趣,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处,一边拉着小花儿凑了过去。
鼓乐喧天,好像——好像前世过年时和姐姐看过的龙狮舞,小花儿眼前有点氤氲,竟随着唐怡往那边走,心里暖洋洋的,有点好奇也有点想往,他天性活泼好动,前世时就是个喜欢交友玩乐之人,今世生长在寂静偏僻的山野倒将他的本性掩盖了,如今被这鼓乐一勾,鲜灵灵的本性偷溜出来,活泼泼地瞬间占领了大脑,他们俩津津有味地看着,不一会儿就看清了少年们舞蹈的节奏动作,
“花儿,我们也去一起跳吧,就算腊八祭神了,也好祝你下南洋时一番风顺!”
小花儿迟疑了一瞬,看着身边唐怡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知怎的玩心顿起,就立刻接过彩服套在身上,又摘下斗笠戴上描彩面具,唐怡也已穿戴好,拉着小花儿钻进了队列中一起跳了起来,小花儿心里轻叹,——看来唐怡今生轻快的本性已渐渐战胜了前世的阴影,如今的她活得更自由自在了。
再说明霄,他领着一大队侍卫好不容易追到南岸,远远地就看见一群孩子追逐着那个大冰爬子,顿时觉得心跳加速,砰砰地像要跳出胸腔,他右臂略抬,那十几个禁军侍卫就呼啦一声地跑上前拦住了爬犁,正玩得开心的孩子们都吓得四散逃窜,只留下爬犁上的两个男孩儿,他们眼瞅着围拢过来的侍卫们瑟瑟打颤。
明霄一看就暗叫糟糕,眼圈倏地红了,耳中嗡嗡嗡地鸣叫不休,这——这两个小儿也就□□岁的模样,拖着鼻涕,穿着棉袍,无论如何都不是刚才冰爬犁上的那两个人了。
“——说!刚才爬犁上的人呢?!”明浩早已不耐烦,对着孩子厉声呵斥。
那两个孩子哪里见过这种气势汹汹的架势,吓得眼泪唰的一下子流满小脸儿,明霄看着不忍,蹲下身温声问着:“是谁送了你们这个冰爬子呀?”
“……是一……一个姐姐……”年纪大点的男孩儿吭吭吃吃地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明霄雪仙似的俊颜。
“她是穿着红衣裙吗?”
男孩儿点点头,将大拇指含进嘴里。
“……那……那个哥哥呢……就是……着墨裳那个?”明霄的声音微微颤抖,再难平稳。
两个孩子同时摇头,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大哥哥紧闭了眼,好似被人狠击了一掌,可他们只看到红衣姐姐,真的没见过什么黑衣哥哥呀,娘说不能撒谎,两个孩子却又不忍看那俊秀哥哥难过。在侧旁听的明浩和许君翔都好像感觉到什么,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紧张和慌乱。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姐姐和哥哥往那边去了。”一个脆嫩的童音忽然响起,大家惊得一跳,扭头去看,却见一个扎着双丫的小姑娘笑眯眯地伸手指着南市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从那里传来喧嚣的鼓乐之声。
“……哥哥……那个哥哥长得什么样子?”明霄将手探进怀里又颓然放下,今天出来的急,竟忘了将绢帕带在身上。
“长得……长得……”小小胖胖的女孩子为难地转着黑眼珠,好像不知该如何形容,刚要皱起小眉毛就又展眉咧嘴笑了,脆声说:“长得像画儿上神仙的样子。”
明霄一听就呆了,心头狂跳,手掌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紧,背上飙出热汗,神仙的样子 ——这——这分明就是景生!
明浩的双眼骤然变得幽暗,——神仙样子的哥哥?!别又是什么妖魔鬼怪吧,看来又要斩妖除魔了,他可不想再失去鸾哥哥了。
“哥,前面上岸不远就是南市,要不……去那边找找?”明浩看似热心地说着,明霄闻言却浑身一震,又想起那晚他射出的袖弩,“浩弟,你和侍卫们就留在此处吧,我和君翔去去就来。”
明浩委屈地瘪瘪嘴,眼睛里一下子浮起泪雾,“哥,我不会再干傻事了,你怎么还在怪我?”说着就去拉明霄的手,明霄一侧身轻巧的躲开,但看他神色懊悔伤痛,却不好再坚拒了,只得点点头。明浩笑了,眼睫上还挂着泪,泪珠后却含着一丝冷厉。他三两步追上明霄和他并肩向南市走去。
许君翔跟在他们身后,不知为何此时忽觉自己多余,他昏昏僵僵地晃着步子,心里又酸又苦,简直都不知道是如何走进集市的。
南市位于临湖南岸,与大兴宫隔湖相望,临湖北岸吴山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画角雕栏,琼楼玉宇;而临湖南岸上则是参差十万人家,坊市相连,营营不绝,其中的南市更是名震东南的最大集市,南来北往的各色客商云集于此,买卖营生,烟火气十足。如今大年将至,南市早被选购年货的人流挤得水泄不通。
明霄以前虽也偷偷和明浩一起逛过集市,但如此热闹的年市还是头一次见识,他一向不喜嘈杂喧闹,此时看到摩肩接踵而来的人流目视他的惊怔目光,顿觉头晕目眩,匆忙间顺手将一直抓着的斗笠带在头上,遮幕落下时一股馨香扑鼻而来,明霄不觉心神一静,景生特有的体香令他倍觉安然宁定。——他在这里!他和自己站在同一块土地上!香味点燃了记忆,记忆鼓动了希望,蓬蓬勃勃地燃进了他的心里,嘈杂拥挤的集市也仿佛变得闲庭般空阔,明霄再不迟疑,迎着人群挤进集市,双眼急切地透过纱幕搜寻着。
明浩看着大哥竟然无所顾忌地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觉大惊,他本以为到了这人声混杂之处哥哥必然知难而退,却万没料到明霄好像转了性子,不畏喧嚣了。
明浩双眉一挑,眼珠滴溜溜踅摸着,竖耳一听,忽然乐了,眉眼弯弯地说:“哥,那边有蜡戏呢,人也多,说不定他躲在那边?”明浩说着就拉起明霄的手往那鼓乐轰响的地方走去,——哼!就不信这跳大神还吓不退你。
临走,明浩回头别有深意地看了许君翔一眼,下巴抬起朝前方点点,好像是示意他继续寻找。
许君翔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肠,自然是一点就明,知道明浩是想令明霄知难而退,赶紧离开南市,他虽不甘被明浩指使,但——但他也很想找到那个少年,其实是想找回青鸾遗失的心吧,其实是想让自己死了心吧,许君翔只觉得自己的心肺早被拧成一团,感觉不到心跳,也忘了呼吸。
“……阿鸾……阿鸾……我去那边给你找……”走前,君翔又大喊了一声,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这一声喊本应淹没在沸腾的人声乐声之中,但事缘巧合,蜡戏前半场正于此时结束,鼓乐骤然停顿,这一声‘阿鸾’热辣辣,激辣辣地好似一枚火针疾飞而去嘶地刺入小花儿的耳鼓。刹那间,市声,人声,乐声,都如潮水般渐渐远去,四周变得寂静无声,耳中只余那声‘阿鸾’在不停的激荡回旋,回旋上升,直到完全占领他的大脑,占领了他的所有心智。这一瞬,天地呼啸着无限地向前飞奔,广大浩阔的天地间只剩前方那个高挑清瘦的身影,孑然傲立。是他——真的是他,阿鸾!——他,好像比半年前又长高了,雪缎衣裳下的身子还是那么瘦削,面孔上遮幕轻掩,——慢着,阿鸾头上戴着——戴着,小花儿心头巨震,阿鸾头上戴着的正是他遗失的斗笠!
他与他,隔着蜡戏的人群,隔着描彩面具和遮幕斗笠,就像隔着遥远的时空,站在时光河流的两岸,彼此遥望,寻觅,是上天注定,还是前世的约定?为何今生还要痴痴的等?是否又将一无所知地错身而过?
小花儿握掌成拳,飞奔而去的天地倏地又恢复原状,少年们的欢笑响彻耳边,他——活在今世,无论如何今生不能再错过!下了决心,他伸手要摘面具,却一下子看到阿鸾身侧的那个少年,小花儿面具后的脸庞血色尽失,那一夜的情景又像影像回放般浮现在他的脑海:——正是那个服色瑰丽的少年,他的袖弩淬有僵蚕剧毒,手臂微抬就能连发数弩于瞬间夺取人命。小花儿的眼睛紧张地扫过身周欢闹的人群,慢慢放下了抓着面具的手。这时,鼓乐再次响起,排在他前方的少年们又重新翩翩起舞,小花儿微怔,旋即也摆动着手臂腰身跟着跳了起来,好像一只牵线木偶,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阿鸾漠然地转身离去。
他来了,又走了,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与他,再次失之交臂。
“浩弟,我们走吧,这里人太多,根本看不到他在哪里。”明霄晶亮的眸光透过纱幕扫过舞蹈的人群,——没有,景生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明霄转身漠然地离开了南市。
鼓乐声渐渐地远去,又像无数走丢的音符无法聚拢在一起。小花儿机械地跳着,摇摆着身躯,直到蜡戏结束,他一下子扯下面具,沉静地看着唐怡,遥远天际的金色暖阳明灿灿地一下子汇入他的眼帘:
“小七,我……我好像知道相爱的滋味了。”
他的声音也似从远方传来,带着十份的盼望,一百份的笃定,怀里揣着的小玉鸾扑棱扑棱地早已飞进了他的心里。
“……”
他在阿鸾的眼中看到一个天地,无限辽阔广袤,任他一飞冲天,鹏程展翅九万里!
“——花儿,不要错过,但也不能粉身碎骨,两败俱伤!”
市声喧嚣,人流熙攘,唐怡却于瞬间在小花儿的眼中看到了凌云之志。
小花儿点头,笑得更加桀骜不驯,“我现在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无权凭空谈爱,但未来——”
——未来山长水远,让我们一起高飞入云霄,或潜龙于万顷波澜,阿鸾,等着我,请一定要等着我!
“——好样的!”唐怡朗声赞,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已多了两碗清茶,顺手递给小花儿一碗,
“祝你一帆风顺,凯旋而归!”说着两人同时举碗相碰,噹的一声脆响,碗中的碧青微微摇晃,
“小七,我们今天就回大华。”小花儿将那碧青一饮而尽。
“……可是……明天在宝宁寺……青……”唐怡有一丝迟疑,语声低了下去。
“我知道明天他会去宝宁寺,但与其远远相望,纠缠于眼前,不如早点筹划未来。
——未来,在大洋的那一端,他要为阿鸾开辟一个新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景生不愿因他而伤及无辜,也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无法达成心愿,无法兼顾阿鸾。这可能就是他不能此时与阿鸾相认的原因。此时相认和在苍渊时没有什么分别。
明天是周末,祝小鱼们周末快乐,都记得冒泡泡呀,翻肚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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