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当天深宵,皓月当空,暑气渐收,夜风清凉,撩动着锦纱帘幕,在咸安殿的西偏阁中,一灯如豆,卫无暇靠在凉榻上,在明灭不定的灯光映照下,她的面色喜忧参半,阴晴不定,踌躇半晌,终于迟疑地开口:“端午,你……你今天有没有注意过……注意过他的眼睛?”

端午歪在榻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一个扇袋,听到无暇发问,她的手一抖,细小的绣花针噗地走偏扎进指尖儿,疼得她眉头猝地拧起来,“嗯……皇上的眼神确实不太一般……”想了想,端午慎重地回答。

“岂止是不太一般……简直……简直就是……”卫无暇猛地顿住,似乎是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她咬咬牙,心头的重压已使她忍无可忍,不吐不快了,“……简直就是判若两人!”此话一出,便如打破魔咒,卫无暇用手抵着胸口,试图压制住急跳的心脏,“他的双眼……活灵活现……灿若星辰……如此明亮……仿佛……仿佛具有灵魂……”卫无暇着迷地轻声细语,端午不禁抬起头,定定地回想,唇边渐渐露出一个想往的笑,

“是呀,娘娘,这还是我第一次被皇上的眼神镇住了,专注而真诚,一点都不虚浮。”

“——正是如此!”无暇激动地双掌互击,却又一下子被那掌声所惊住,寂静夏夜里,那清脆的掌声显得如此尖锐突兀,正像此时她的心情,“而且,你……你有没有闻到他的体香……太美好……也太神奇了!”无暇深深赞叹。

“嗯,嗯,”端午拼命点头,一想及此便心花怒放,“娘娘,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从皇上三岁起便再没闻到过他的体香了,早已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今天那香味忽然而至,真把我吓了一大跳。”端午抬袖掩唇,却依然嗬嗬地笑出了声。

卫无暇的眼中却殊无笑意,她低头想了一瞬,便毅然抬头问道:“那香味……是……是如何突然而至的呢?”

端午收了笑,双眼凝视着碧纱灯,仿佛又回到今天晌午那神秘的一刻,“皇上当时眼开着就不行了,我已哭得昏聩,就觉得殿内忽地一亮,随即便闻到了馥郁的芬芳,没过多久,皇上就醒过来了。”

“——嗯,”卫无暇心中惊疑不定,双手簌簌地微颤,只好一把抓住枕边的团扇拼命地捏着,“你……你以前知道皇上懂医术吗?”

端午摇摇头,想起今天华璃和张彦的对话也不禁笑了,“皇上今天和张医正讨论药方可真有趣,解恨!那老家伙一向孤傲,连您都不放在眼中,没少给咱们脸色看,今天却让皇上给制住了,呵呵呵……”

“端午,我问你话呢,”卫无暇探过身去拉拉端午的衣袖,“皇上平时和你们议论过药方吗?”卫无暇心中的疑惑像水中的涟漪,一环环,不断地扩大。

“我没听皇上说起过,不过,娘娘,您也不需存疑,人们不是常说久病成医吗,咱们皇上都病了快十七年了,苦药不知喝了多少,自然懂得一些医术了。”端午说着便站起来,“娘娘,我还是过去看看吧,愁眉,苦脸还是不太上心,皇上晚膳后刚吃了药,可千万别盖少了着凉。”

卫无暇若有所思地望着端午离去的背影,——久病成医吗?今天阿璃添添加加的那几位药可不是他平时吃惯了的,甚至是他从未用过的,阿璃谈起医药时的神态,仿佛他深谙此道,并有大成一般自信,那绝不是一个久病成医的半吊子病患所能显露出的笃定气度。

不知过了多久,门扇吱地一声响,端午人还没进来,声音已先期而至,“娘娘,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了?”无暇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双脚好像受到了感染,也跟着簌簌地发抖。

“皇上……皇上竟然还没有睡,正在看以前的奏章呢,还摊了一案子的地图……都是……都是愁眉从珍档处找出来的。”端午纳罕地说着。

“什么——?”卫无暇的身子猛地一歪,不小心撞翻了榻几上堆成一摞的奏折,本欲赶过去干涉,忽又改了主意,她慢慢坐下,指了指榻几上的奏折,“端午呀,你把这些也给皇上送过去,都是这两天最新最紧急的,若是他看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问我。”

端午惊讶地微张着嘴,不置信地呆看着无暇,“娘娘,皇上今儿才好点,就……就……”娘娘怕是高兴得疯癫了吧,怎么今天行事如此怪异呢?

卫无暇拿起一本奏折低头翻看着,她的唇角微微勾起,漾起一个淡笑,“难得阿璃有兴致,他有点事做便不会凭白瞎想,便不会闹头疼了。”

翌日清晨,卯时刚过,卫无暇正坐在镜前梳妆,端午刚拿起一只璎珞玲珑的金镶玉步摇,就见小宫女在门边探头探脑,不禁皱眉,轻斥道:“有什么事便来回禀,别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

小宫女一吐舌头,缩着身子回复道:“是愁眉过来了,说是……说是……”

端午嫌那小姑娘口齿涩滞,一摆手,“你下去吧,叫他进来回话。”

愁眉文文秀秀地走进来,眼中带着丝奇异的光,笑看着无暇和端午,“皇上问太后起身了没有,他要过来给您请安,然后和您一起去上早朝。”

啪地一声,端午手中的金镶玉步摇掉在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卫无暇和端午俱是一愣,齐声问道:“——皇上已经起身了?”——这——这怎么可能!华璃一向懒床,不过辰时从不起身,就是过了辰时,也常常懒卧不起,常常误了早朝,而今,卯时刚过,他就起身了?

“嗯!”愁眉点点头,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我和苦脸已经陪着皇上在凝华苑转了一圈了。还去御马司看了马,皇上说那些马大都不合用,要重新置办呢。”

——啊!这下子卫无暇和端午简直惊得下巴快掉下来,自从文帝驾崩后,这御马司就形同虚设了,华璃虽有心习练射御,但却无力而为,他一直被病魔纠缠,大夏朝也有多年未举办春狩了。

愁眉的话音刚落,从他身后便传来一个纯和的声音,“母后可梳妆完毕了?我可以进来请安吗?”

无暇说不出话,只拼命点头,这么多年了,阿璃早晨很少来看望她,一般都是她上朝前去探视阿璃,嘘寒问暖。阿璃每次来问安也都是**,从未如此慎重矜持,而他的声音,明亮得就像最纯粹的银子,与以往稚嫩的声线大不相同,好像……好像一夜之间……阿璃便成长了一般。

“皇上快请进来吧。”端午热切地招呼着,一边打量愁眉,“哎,你昨天不是也摔伤了吗?今儿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大碍了。”

“咱咸安殿里别的没有,就是药多,昨晚上陛下已经找了药给愁眉治过伤了。”没等愁眉回话,苦脸先一挑珠帘,冒了进来,眉花眼笑地代为回答,反被愁眉狠瞪了一眼。

端午和无暇立刻惊诧对视,别说给人上药治伤了,每次阿璃自己跌破了手脚都是端午带了太医亲自去服侍,这……如今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母后——”随着一声轻唤,成帝从掀起的珠帘下漫步而入,清晨灿烂的阳光折射在水晶吊珠上,光华璀璨,肆无忌惮地映上他的脸,无暇,端午和屋中一众内侍宫女,瞧得全都呆住了,华璃相貌奇丽,一向富有美名,但今天的他,如此生机勃勃,鲜活的生命里灌注了无与伦比的美,特别是他的那双星眸,明辉灿灿,摄人心魄,

“咳咳……阿……阿……阿璃……”卫无暇忽觉呼吸困难,心中没来由的悲喜交加,她轻咳一声,勉力稳住心神,唇边漾起一个温暖的笑:“你昨儿个才摔伤了,今儿怎么就这么早起呢?要是觉得不舒坦,今儿就别去早朝了,再歇歇吧。”说着无暇便走上前,关切地打量着他,越看越觉得目眩神迷,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只是……只是如今有了灵魂!不……好像……好像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了……好像……好像身量儿更高了……更挺拔舒展了……就像一株奄奄一息的奇葩……如今又重获新生!

“我没觉得不舒服,全身真气流转,只觉精力充沛。”景生温和地笑了,心里却仍觉凄惶,他记得前世所有的过往,一步一血泪,而今生的一切,虽也历历在目,他却总觉得万分隔阂,好像……好像那是别人的记忆错装进他的大脑,而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却被无情地抹去了。

“我听愁眉说皇上对御马司的御马不太满意呢。”无暇拉着成帝坐在身边,心里却有点忐忑,总不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为何心境却大不相同了呢?

“母后,那些御马都是几代的混血杂交了,不但没有一匹阿拉伯纯血,就是大宛宝马也并不纯粹,宫中的御马司尚且如此,不知咱们大夏军中的军马又是如何的窘迫呢?”景生想了想,还是直言相告。

卫无暇一听脸色唰的一下变得煞白,眼底慢慢,慢慢地沁出雾气,但她还是强力压下了泪意,无限欢喜地望着成帝,“皇上真是长大了,知道忧国忧民了。”

屋中的几位心腹近侍全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他们最了解华璃的情形,因此对卫无暇的话都大有感触。

“你父皇在位时便一向克勤克俭,常常教诲,说皇家用度能省则省,但却一定要富国强兵。我对此谨遵不移,皇上你自幼不爱骑射,我也就没太理会御马司的情形,但军中马匹和各部省的合理开支都充分供给,咱们大夏全国的农业水利,道路桥梁,这些年都未废弛,并得到兴修和完善。虽然咱们一向武德不彰,但近十年来水师和陆军也一直在不断发展扩充,以备风云突变。”

跪倒在地的众人听着太后卫无暇的侃侃而谈都感觉万分惊异,他们从未见过太后和成帝如此交谈,倒不像母子对话,而是……两位政治家在彼此交换意见!景生也觉得惊诧,同时隐隐自责,如果以前自己是因为心智淤塞迟钝而无所作为,令娘亲独立承担所有的重负,那今后他必奋发图强,以报娘亲护国爱民,为了他独当一面的恩德。

“母后,是我造次了,想得不周到。母后的治国之方略当真严谨。”景生由衷而言,他虽然对娘亲依然感觉生疏,那些亲爱感佩都像是借自他人,但她……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皇上差已,我没理会御马司不是因为咱们国库空虚没有银子,而是陛下一向对马不敢兴趣,既然如今皇上提起了,那就让户部去置办,那也算是咱们大夏的门面呀,明年若是举办春狩,皇上总得要有匹像样的马儿,总不能比军中将领还骑的差吧。”说着无暇便欣然而笑,笑意一下子点亮了她的眼睛,景生乍然瞧见,不禁心中咯噔一下硌得生疼,好像……好像有什么人的微笑也能瞬间点亮阴霾的空间!(花老大和阿鸾)

“春狩——”景生在脑海中搜索,找到相关内容,接口问道:“咱们上次停办是因为北句丽海寇侵扰,不知如今情形如何?”脑中没有相关内容,可见以前的自己对此毫不上心。

“北句丽这两年都是丰收年,国内政局也还算是平靖,海寇之乱已平息下来了,但是,东夷海匪在南楚沿海闹得很凶,我怕他们会趁乱北上,而且,据说南楚已找到海防强援,我们就更是不得不防了。”卫无暇刚刚说完,就发现华璃的面色有点苍白,他明澈的星眸中漾起一丝疑惑,转瞬即逝。

——南楚?海防?景生听到这两个词汇,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心脏直沉入谷底,悄无声息的,仿佛已浑忘跳动,他不觉深吸口气,可却仍觉得胸中窒闷难耐。

“怎么啦?阿……阿璃……哪里不舒服吗?”无暇语带焦灼,不知怎的,她现在总觉得叫成帝阿璃非常别扭,可……可又不知到底该称呼他什么,是因为孩子一夜成长,心智开化了吗?

“母后,我没事,您别担心。既然海防形势如此,我想那就不如和南楚建立同盟,借他之力共抗海寇,同时,我们自己也要大力发展水师,更新船只和装备,扩建神机营。还要发展神机骑兵和火炮兵,陆海内河各关隘都应有不同层次的部署和防御措施。母后将国内政经管得很好,发展农业的同时还渔顾商贸,走向各大洋,开通并完善大夏的贸易口岸,我们如果兵强马壮,就是打开国门,也不怕别人居心叵测,谁敢挑衅,就将他彻底揍出去!让他们的子子孙孙都记住这个教训!”景生信口说来,流畅自然,好像这是他早已深思熟虑之事,可屋中众人却都听得目瞪口呆,大惊失措,过了半晌,端午才率先重重磕下头去,口中激动地称颂:“恭喜太后,贺喜太后,皇上竟是大成了!”

卫无暇口不能言,忍了又忍的热泪滚滚而下,因为与景生挨着坐,她的鼻端又萦绕起那股鲜明而生动的香氛,不觉轻吸口气,再缓缓呼出,还是未能平复心中的感动和感恩,双手攥紧披帛,直要将它揉碎,

“……嗯……嗯……皇上说得好……真说到娘心里去了……等过些日子你身子大好了,就为陛下行冠礼吧。”好不容易说出心里话,卫无暇浑身轻颤,她等这一天……等了十七年!原本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原本早已燃成灰烬的心……此时却又腾起了火苗,暖融融地照亮了胸膛。卫无暇一把拉住儿子的手,握在掌中,片刻后她便吃惊地低头细瞧,果然,轻扯起衣袖,在成帝左手腕上发现一道伤痕,颜色鲜艳,显然不是旧伤,就是旧伤,也万没道理她不知晓呀!

“这……这是怎么回事?”口中惊问,心里更是惊诧莫名。

端午,愁眉,苦脸探头看来,也都吃了一惊,“昨晚……昨晚更衣时还……好像还……”愁眉喃喃自语,忽觉失言,眼珠一转,“想是皇上昨儿从树上跌下来时被树枝刮了手,当时没注意,这不都自己愈合了。”说完他的心脏依然慌乱地急跳着,昨晚是他服侍华璃更衣,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华璃的左手腕上光光滑滑,并无这道伤痕。

景生听闻也低头看了一眼,对此并无印象,轻蹙眉头,想了想,不得要领,便丢到脑后,“嗯,好像是昨天摔下树时刮伤的,我没什么不良感觉。”

就在此时,一位太后身边的女官在西偏阁内寝外恭敬地提醒道:“早朝时辰将到,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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