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千里,饿殍遍地,苍茫大地上战火漫天。
破败的厢房内,踏步床上平躺的少年颧骨突起、瘦骨嶙峋、面色灰白,他一动不动,死亡似乎随时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阳光从敞开的的窗外照进来,直射在少年的脸上。他睁开眼,动了动胳膊,艰难的想要抬起头。细微的移动拉动了缠在手指上的棉线,棉线那头绑在床头的小铃铛便“叮铃铃”的响了起来。
伴着快速的脚步声一个女子推门进来。
女子的脸很脏,涂抹着黑黑黄黄的东西,让人看不清她的五官,更猜不出年龄,只能从虽然瘦骨嶙峋却依稀窈窕的身形看出来这是一个少女。少女身上淡青色的直坠裙已很破旧,湿漉漉的裙摆紧紧的贴在小腿上。
她慌忙快步走到床前,双手颤抖抚摸着少年的脸颊和额头,带着哭音急急的叫到:“溪儿,溪儿,墨溪,你没事吧”?
少年努力的睁大双眼,他直直的看着少女的身后,艰难又断断续续的说到:“墨池,别、别哭,娘、娘娘,呢?”(注1)
少女用手擦了泪水,柔声说道:“娘娘清晨便去城外的军营送活儿了,一会儿就回来。这批军服军被姐姐也马上洗完,等母亲回来咱们就有钱了。姐姐去买点儿白米煮白米饭,还能抓到药,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乖,先喝点儿粥”。
少女一边说一边端起床旁桌上的粥,说是粥,不如说那是碗底躺着三四颗粟米的清水。
她艰难的扶起少年喝了一口清粥,少年已经无法吞咽,一口粥喂进嘴里却吞不下去,很快又从嘴角益了出来。
少女放下碗,抱着少年哽咽着说:“都怪姐姐,都怪姐姐,若不是姐姐没用你就不用去军营偷吃的,就不会被他们打的重伤,姐姐没用,姐姐当初竟没有答应父亲学习医理,姐姐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姐姐没能力照顾你,没能力照顾娘娘。都怪姐姐。”
病弱的少年扯了扯嘴角,大概原想说些什么安慰姐姐,但此刻已经说不出来,嘴角扯扯算给了姐姐一个微笑。
“溪儿,我的溪儿,我可怜的孩儿!母亲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相公,母亲丢人了,可母亲没办法,没办法啊!”一个相貌姣好却满脸灰败的妇人步履蹒跚的走了进来,却不靠近,只看着姐弟俩喃喃自语。
少女睁大了眼睛看着妇人,母亲是个十分整洁的女人,就算在这兵荒马乱、食不果腹的时候,她也随时都是整齐干净的。
但此刻的母亲嘴角青肿,发丝凌乱,领口也撕裂开,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娘娘,您……”
女儿的声音大概拉回了妇人的神志,看看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她猛地将一直紧攥在怀里的一小包铜钱扔给少女,大声嘶吼道:“去,快去买些吃的,你弟弟只要吃点儿东西就有力气了,快去——。”
少女接过钱快速的冲了出去,刚到门口,房内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喊:
“溪儿啊,我的孩儿——”。
少女一怔,待她转身返回屋内,看到的只是弟弟睁的很大却毫无生机的双眼,那双眼里有无数的漩涡,漩涡一层层席卷过来,一瞬间便将她吞噬了进去 ..........
“啊——,不要啊,不要”大汗淋漓的墨池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坐在床上,街上刚刚敲过了五更,天快亮了,梦境中蚀骨焚心的痛苦那么真实,真实的让她在醒来的一瞬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今夕,何年?
这是两年来第四个类似的梦,第一次梦里的墨池是和自己现在相仿的十二岁年纪,而今日梦里的墨池已是碧玉年华。
夏日的天亮的早,虽然敲过五更没多久,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墨池在床上翻来翻去好半天,却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开始打扫院子。
不多时,母亲也起来张罗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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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宜阳县街道上时,街道上各家铺子已经在准备开张了。
‘舒云斋’的胖掌柜安排伙计点燃了一团盘香,让整个书斋里弥漫着香檀的味道;‘绣云房’的张绣掌一口娇侬软语,叮咛小丫头再看看绣品是否有瑕疵;‘制衣阁’里陈老板最后又检查了一次衣架上的一应长袍外衫,确保客人进门第一眼就能看的赏心悦目。
‘本草医诊’的木板门“咯噔”一声打开了一块,木板后面露出了墨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她稍有些吃力的推动着木板门,很快门就完全打开了。
墨池又进门拿出了铜盆和笤帚,往门沿上洒了水,一边清扫门口一边甜甜的和邻居们打起了招呼。
“张姨姨早!陈爷爷早!”
“啊哟,小墨池好勤快呢,每天早上都帮伯伯(注2)开门打扫啊!”张绣掌站在‘绣云房’门口,手拿着丝绢扇着凉风。
“是啊,咱们街坊里的孩子就墨池最懂事,墨大夫好福气啊!”陈老板也抚着他仙气飘飘的长鬓须称赞道。
“张姨姨和陈爷爷也好早呢!”墨池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童音,听起来软软糯糯,舒服极了。
不一会儿负责抓药的小伙计大童来了,墨池已经清扫完台沿,打了招呼后进了后院。
墨池家的‘本草医诊’用的是家里的门面,从医诊大堂穿进去就直接到了后院家里。
小院里杏树下摆好了早膳,玉米粥、四碟小菜和一摞炸好的豌豆饼,夏日的清晨已有些热,墨家的早膳便直接摆在了凉爽的院子里。
厨房里的妇人白玉般的瓜子脸,两弯柳叶眉,一双丹凤吊梢眼,身材高挑丰满,本应是三十一二的年纪,看上去却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虽青钗布裙,仍掩盖不住她的风华。这正是墨池的母亲柳顺娘。
这样美好的母亲,在梦中却狼狈至斯。
墨池眨了眨眼,收起了眼里腾起的水汽,她走进厨房,对着柳顺娘甜甜一笑:“娘娘,我来摆碗筷。”
“池儿,摆好碗筷叫你伯伯和弟弟吃饭了。”柳顺娘一边洗手一边叮咛道。
墨池摆好碗筷,进正房叫了父亲,又去东侧屋叫弟弟墨溪,墨溪小墨池两岁,正是半大不大贪睡的时候,墨池费了好大劲儿才叫起了他。又帮他端水洗漱,姐弟二人这才坐到了饭桌上。
一家四口安静的用完早膳,墨池帮母亲收拾了碗筷,就随着父亲去了诊堂。
墨池的父亲墨若璧是宜阳县很有名气的大夫,父亲母亲在她出生前搬来的宜阳县,到今年墨池十二岁,一家人已完全适应了这个距离长安三百多里的南部小县的生活。
如今陈玄帝登基已三年,他与简朴仁孝的先皇完全不同,三年来骄奢淫逸、残暴荒诞,老百姓的日子已是一天比一天艰难。
但墨池知道,往后会一年比一年更艰难,直至多地民不聊生。数年内各地异军突起,六年后,陈玄帝会被造反的义军杀死在他建康新建的行宫里。
而后新朝取代大陈朝,并开创繁华盛世。
两年前她开始做那个梦,梦里烽烟战火,遍地苍痍。
只是梦境而已,她本来并不在意,但直到从父亲书架上的一个小本儿里看到了那些文字。
文字记录的是大陈朝与下一个朝代的更迭。
陈玄帝荒淫残暴,各地反军烽烟四起、战火连连。在后来的数年里大陈朝饿殍满地,赤地千里,数个地区的老百姓为求活命竟易子而食。只有南方的某些地区受到的影响最小。
因为未来的皇帝就是从南方一路打来了北方,而后建立了新朝。
当时她吓了一大跳,把小本儿拿给父亲母亲看,他们却什么也看不到。她又拿给墨溪、大童,甚至其他的街坊邻居看,但他们看到的小本儿就是一页页白纸,上面没有任何文字。
小本儿里明明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那黑色的字到现在还散着淡淡的竹墨香。可是,在他们看来,那只是一个书院里的孩子用来练字的普通小本子而已。
自己的梦境竟预示着墨家的未来。
梦境中的宜阳县饿殍遍地,每天都有人饿死,军队的注入让老百姓的日子雪上加霜。
梦境中一直未出现的父亲、饿死的弟弟、遭受凌辱的母亲,他们都是自己要保护的家人。只有在战乱开始前离开宜阳,去江南,才能躲开梦境中既定的命运。
但是,怎样才能说服父亲?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墨池两年。
当时她告诉父亲母亲小本儿里的内容和自己的梦境,却吓得母亲以为她中了邪,父亲听了她的话呆愣了半响,看她的眼神复杂深沉,之后便一再警告她不得乱议政事、胡思乱想,再后来她的言语差点儿为全家招来了大祸。
从此后她犹如醍醐灌顶,闭了嘴再不谈此事,只暗自寻找契机去说动父亲能将全家搬去江南。
现在是建安三年,距离小本儿里提到的动荡始因‘铭泰之乱’还有两年。
她还有两年的时间。
注1 : 陕西秦岭以南某些地方对母亲称之为‘娘娘’。
注2:陕西秦岭以南某些地方对父亲称之为‘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