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拿定,我索性把筷子放好,伸直脖子凑过去,直接面对耶律丹真。他瞒我的事太多,我不问不等于我不知道。今天既然要说,那就非要让他全说清楚,彼此都给个交待不可。
风鱼雷霆,你想做什么就直说吧。
耶律丹真斜瞟着我,看我坚决不吃,皱皱眉,最后摇了摇头,“你啊!……就是被宠坏了,太任性!”
这话要是放在别的时候说出来,我非跟他计较一番不可。可现在不是时候,我既然有把柄在他手里,我此刻哪有底气跟他理论。
我只能抄起手忍气吞声听着,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一双筷子伸过来,到我的面前。“来,先吃饭!”一个丸子似的大虾仁被送到我面前的盘子里。“尝尝这荔枝虾仁,特意给你做的!……今儿新来的厨子说了,你见了一定喜欢!”
“我喜欢?”我是喜欢,喜欢到要冷笑。
不知道哪来的马屁精,听说我以前在南朝的时候,喜欢吃荔枝虾仁,就跑来卖弄。这种用心不轨的奸诈小人,既然今天让我碰上,非得好好治治一下不可!
敢说我爱吃?我偏不吃!
“吃吧,吃了我就告诉你我怎么知道的!”耶律丹真不紧不慢的嚼着颗豆子,跟我提交换条件。
我不动,说不吃就不吃。
“快吃!”耶律单真低吼。我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正在升温。
我迅速地权衡局势的利弊。
“你若不肯吃东西,那我就什么都不告诉你!”耶律单真赌气似的。
我瞟了眼满脸阴晴不定的耶律丹真再看看虾仁,我知道自己要识时务。他已经做出让步,我若再不应他,只怕他翻脸就真的要掀桌子了。
那就先吃吧。我捡起筷子把虾仁扔进嘴里,反正我今天一定要知道,先退一步再说也无不可。
虾仁做得不错,荔枝更是新鲜。平心而论,这道菜很好。只是它其实并不是象传言中说的那样,是我爱吃的菜,准确地说,它是竹儿爱吃的菜。
我跟竹儿自幼一起长大,我们兄弟一样的情分,他对外人说我爱吃这个,我自然不会拆穿他。
于是我得势的那些年,有得是有心人,快马给我送上千里之外的荔枝,还总要说是顺路带的。连袁龙宜都曾经干过这样的蠢事,千里迢迢地给我送荔枝,送虾仁。最后被我严词厉色一顿臭骂,这样以后才再不敢了。
那些事,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我的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细看那盘菜。
新鲜的荔枝,饱满的虾仁,莹润剔透的一盘,貌不惊人的跟燕窝鱼翅一起平平静静摆在桌上,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个能累死人的菜,不是厨子累,而是送荔枝的快马会累死。从南地到这里,可不知这一路上跑死了多少马,连累了多少人,才有了桌上这荔枝的丰盈,虾仁的鲜嫩。
若是竹儿在,见到这骗来的美食,一定会高兴得满床打滚,笑得象个坏猫。……
再拣起一个荔枝吃在嘴里,酸酸甜甜鲜嫩幼滑,正是竹儿喜欢的火候。他总说,吃东西吃的就是一个火候……
可是,马儿再快,厨师的手艺再好,没有了贪吃的竹儿,所有的付出便都成了徒劳。睹物思人,我再吃不下一口。抬起头看向房梁上的雕花彩绘,努力忍住翻涌的泪水。这道菜,哪里是让我高兴,分明是戳我的伤疤来了。
“怎么了?不和口味?”耶律丹真见我又放下筷子,有些不快。扭头对旁边听命的总管喝道:“来人,把做菜的厨子拉出去砍了!”
我一惊,砍了?不会吧,好歹是条人命。怎么能就这么砍了?
“等等,等等!”我慌忙叫住领命准备出去的人,转身跟耶律丹真求情:“不就是盘菜么,怎么就要砍人呢?”
“你吃他一口菜就伤心成这样,这种人怎么能留!”耶律丹真看着我,一字一字说出口,话里都夹着冷风。
“我……”我无法解释,原来这里还是因为我的不是!?
可是即便这样,也不至于就要人命啊,我觉得耶律单真的处罚还是有些不妥。“不就是道菜么。这厨子太工于心计,我不喜欢,打一顿撵出去就是了。”这是个什么破厨子,弄得我伤心完了还得替他的狗命求情。
耶律丹真看看我,好像就在等我这句话似的,待我说完,面无表情,扭头对门口等令的人说:“去把那个厨子带来,就在这门口,杖责一百,打完了撵出去!”
一顿饭,被这么前前后后地一折腾,哪还有胃口。我把手肘支在桌子上,闭了眼,揉着痛涨不已的太阳穴悄悄叹气。耶律丹真也不理我,自顾自吃着,胃口真好!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仗击声,一下下的,嘭嘭的,下手实在够狠的。
那个被打的,也是个没骨头的东西,高一声低一声的哀号。杀猪似的,听得我更是心烦。
“哎哟,哎哟,大人行行好,绕了小人吧,小人以后再不敢胡说了,……大人啊,小人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啊,……”我看看耶律丹真,他也不嫌煞风景,就那么无动于衷该吃什么吃什么,该喝什么喝什么,好像外面的哀号是不错的下酒小菜,很合他胃口。
外面这种打法,杖责一百,打完了就不用撵了,肯定没气了。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即喊停,却猛然听见外面改了新的唱词:“哎哟!风大将军不爱吃荔枝虾仁,是竹儿自己想吃啊!哎哟!……公子要打死竹儿喽!……”
这词?这声音?我的天,太像竹儿了,可是,怎么可能呢?!
我霍然起身,大步赶到门口,早有人眼疾手快给我打开了门扇。出门抬眼一看,只觉脑袋嗡的一声,立即楞在了当场。
行刑的侍卫在狠劲打着地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旁边一个相貌酷似竹儿的人蹲在地下正挤着小眼睛冲我贼笑。
我的后背上瞬间涌出一层热汗,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用手指着他,张大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公子,”他起身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你好好看看我,我是竹儿啊,”拉着我的手摸上他的肩,“你看,我是人,不是鬼!我没死,你家的竹儿还活着!”他抓住我的双臂使劲摇晃着。
我任他摇晃,脑子在这一刻木头疙瘩一样没法转动。我能听见他说的话,却无法思考,更不敢相信。
我家的竹儿没死?我家的竹儿还活着?这是真的么?!这怎么可能?我无法确信。
“是真的,竹儿还活着!”竹儿收敛起刚才的一脸坏笑,小眼睛紧紧张张望住我,一脸的心痛。“公子!”他焦急地叫我,手指小心地抚上我的脸。低声惊叫:“公子,你怎么哭了?……啊?公子!怎么哭了?”
脸上凉凉的,我哭了么?听到竹儿惨死的消息时,我心痛如绞却哭不出来。今日见他又活蹦乱跳来到面前时,我只觉得心里有块堵了许久的东西终于松动,续而如脱缰的野马一样狂泻而出!原来,那是眼泪。
竹儿!这么多个日夜,你是在我心里躲着,绕着的一根刺;不敢想,不敢碰的一块疤;象一颗苦果卡在喉头,吞不下,咽不下,苦得心都麻了,却又吐不出来。只能这么熬着,忍着,朝朝暮暮,到死都无法解脱。
无数个夜里,我责骂自己的糊涂,悔不当初,不该带你上战场,妄送了你的性命!更多的夜里,我在心里埋怨着你,怪你不守信用鲁莽冲动,害了自己的性命,让我如此悲痛难耐!……
今天,你就让我哭个痛快吧。
别后重逢,各人都怀着一段遭遇,不用细问,彼此间都能明了对方的心意,更明白此刻的心情。
一双手臂,从后面扶住我,借个肩膀给我靠着,是耶律丹真。“就说你这法子不行,你还不信,瞧把你家公子哭得,……天行这手怎么这么凉!”
“公子,不哭了,啊!”竹儿小心地捧着我的手,腾出另一只手,掏出手绢,哥哥一样给我擦泪。我忘了,其实他比我还小一岁。只是这些年,生活上的事,全都依赖他。不知不觉中,总觉得他比我大。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倒让我的泪得了鼓励一样,更为汹涌,抽泣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一拳一拳打着竹儿的肩头,怦怦地,全是高兴的愤恨。
耶律丹真不由分说把我和竹儿拉回屋,让我半靠在西窗下的美人榻上休息,一边拿了湿巾给我擦脸。竹儿到桌上挑挑拣拣,端了一碗饭菜过来给我。
我哭得心旷神怡通体舒畅。舔舔干涩的嘴唇,理直气壮地一口口把饭菜全部吃下去。
见了竹儿,我便是见了家人,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不用考虑形象,更没有半点避讳。只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怎样任性,做对做错,他都会接受我。不论我是好是坏,是大将军还是男皇后,他都不会嫌弃我。
只是便宜了耶律丹真在一边蹭戏看。饭吃到一半,我才发现屋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其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走得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觉得累了,我要回去睡觉。
其它事,有竹儿呢,我就不用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