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的时候是六月,决战的时候是七月。而我在这边关小城养伤又养了两个多月。眼看进了十月,天是一天比一天冷了。
小城很小,一条街道贯穿南北,人口不多。几十户人家,大都是些靠土地吃饭的小户人家。本来冷冷清清的一个小城,因为有了我们这一群伤兵驻军,才略显得人来人往有些生气。
我就住在官府衙门对面一处闲置的大院子里,好的房子,据说以前是户乡绅。因为兵荒马乱的,就迁走了。这房子搬不走,也卖不掉。就寄存给了衙门,衙门拿它也没用,就闲置着,这次接驾,刚好派上用场。
圣驾走了,大军走了。这大院子就给了军医营,用来存放我们这些不易搬动的伤兵。
我住在最东面一个小跨院里,十分清静。离小厨房也近,如果需要用个汤水什么的,都方便。显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体上的伤也不再反复,各处伤口都渐渐愈合,也能拄了拐杖四处走走,略微活动活动筋骨。眼看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还不能坐车赶路,太医说大约还需要再养上半个多月。
既然这样,我便早早打发了太医们回去京城家里,让他们少在这里受罪。我知道不常出门的人偶然出远门的心思,必然是惦记着家里,归心似箭的,能早走一天,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大赦。我猜他们出来这么久,肯定早想家了。
太医们得了我的将令,一个个感激涕零高兴得很,千叮咛万嘱咐地安排妥当了剩下的事,拿着包袱,蹬上马车,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送走他们,小鱼扶着我,慢慢走回院子。院子里光秃秃的,地上原来没膝高的草都黄了,东倒西歪的一地,也无人整理,跟小城各处的风景一样,透着骨子里的荒凉。
我随手揪起一根金黄的蒿草在手里把玩。正午的太阳不错,暖洋洋的,难得没有风,就索坐在廊下,背靠在廊柱上晒太阳。
让小鱼去屋里忙他的事,我则闭了眼想心事。
本来也不是刻意要想心事的,只是一闭了眼,又没有立即睡着,心事就自己找上门来。
这些天,好像约好了似的,我没给他递过只言片语。而他也没有一纸半字给我。就这样不上不下的,用距离,用时间把彼此隔得远远的。把心生生地冻在冰窖里,冻麻了,说不上是冷还是痛。
时间仿佛又退回到从前,我没有受伤被俘,而他也没说过为我报仇。甚至这样惨烈的一仗也根本没有打过。我只不过和以前一样戍守边关,恪尽职责。而他也依然还在朝堂上忙忙碌碌地做圣明天子。
这样的子和以前的很多年一样,平平淡淡。
不,不一样的,以前即使隔得再远,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温暖,以前即使离得再久,我也知道他在惦记着我。而现在,我感觉不到他半丝温暖,我知道他没有在惦记着我。
我们都在逃避。
他在逃避什么?
而我又在逃避什么?
我自己的心思自己清楚,
被俘时几乎要抹了脖子,那时只想再看看他。战场上,被绑在高台木架上,活靶子似的,以为自己必定是要死了,那时只想着让他放心。
决战后,见他失魂落魄地离去,我只想,不管是死是活,就这样放手,从今以后,再不让他为难。所以,我不给他写信,我不想去烦他,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养伤。我……其实心里还是委屈的。
人的心思总是这样,临死以前,只想着此生已经结束,一切都可放下,索不管不顾慷慨激昂全豁得出去。而既然生还,总又回到之前的世事里,那些受过的苦便成了无限的委屈,不好明着倾泄,总要做个样子闹给人看,闹给自己看。
何况我与他,人间沙场上的生离死别,哪有那么豁达,说放就能放的。
等等,等等,
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答案呼之出!
失魂落魄!
对,他失魂落魄地离去!他失魂落魄地从战场上离去!
我的脑中,如醍醐灌顶。
就是这样了,一定是这样了。
这次决战的胜负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定下的结局,恐怕几十年内都再没有机会改变。关键时刻,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上。他为帝王,御驾亲征,责任重大。
然而,他,却滚鞍落马!致使这一战,没有结局。
没有结局的结局,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前功尽弃啊!这样的结局让人如何下咽?!
更何况他对这一战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心高气傲如他,如何能服输。
我哑然失笑,可怜的陛下啊,你这是在惩罚你自己么?
为了这场战争,我们付出的太多,你几乎就此失去我。而你却没能如愿品尝到胜利的果实。血流了,泪流了,心都碎了却没能得到渴望中的胜利,这样的挫败,如何承受?!
罪魁祸首是那匹马!我的马。如果你那天骑的是另一匹马,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你错在骑了我的马,那么,罪魁祸首应该是我!我才是这次失败的罪魁祸首。
我就知道,你不想责怪我,便只能责怪你自己。所以你就躲着不见我,不给我写信。对不对?!
眼前豁然开朗,多来迷迷蒙蒙的心绪一扫而空。
也好,就让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何必因为一匹马而耿耿于怀,何必因为一次战役而放弃希望。
你不是一个容易沉湎于失败的人,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重新振作起来,继续你的宏图伟业。而我,虽然这次断手断腿,伤得七零八碎,但还是可以拼拼凑凑,再作你的左膀右臂,更何况,我想要你快乐的心,从未改变过。
我会让你再快乐起来的,我会让你的世界里:笑声朗朗,朗朗笑声。
我总盼着能有那么一天,上天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告诉你一个惊人的秘密,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
抬手叫过小鱼,问他:“天越来越冷了,小鱼你准备咱们过冬的东西了么?”
小鱼忽闪着大眼睛看我:“我准备了一些。现在天还不太冷,我想路上多带几个手炉估计也就够用了。”
我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你看,我的腿还没好,坐车都不方便。再说也没什么事等着我回去,不如在这里多住些子,等好利索了,骑马回去,那多快啊。”我耐心给他解释我的想法。
“唔,那倒是,我听军医营的段大夫说,腿骨伤了,不容易好,得多养些子才能用力。”小鱼就是聪明,立刻旁征博引支持我的观点。
“所以啊,你得做好在这里过冬的准备,”过一天算一天吧。
“可是将军,我们也用不着一冬天都在这里吧。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太不方便了。”这手底下的人若是聪明了有时候也不好。反应太快,你蒙不住他。你话还没说完,他立即就想出了问题。
他说的没错,我估计就算我想这么待上一冬天,也会有人不答应。
“你先准备着,至少这个月咱们不走!什么时候走,再说!”就这么定了。
小鱼想了想,又想起个问题,
“将军,我听这里当地人说,如果下了大雪,就会封路,到那时,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正好,我带你上雪地里逮兔子去。”我顺着他的话说。我得让他想点别的,他就不老惦记着走的事了。
“将军,你还逮过兔子?!”他一脸难以置信,睁大眼睛看我。好象我这样的人就只会做在大帐里看地图,要么就是在点兵场上发号施令。根本不可能做那种打鸟逮兔子的事。
不过想想也是,那些事,只有军队里的老兵油子才会干。我跟竹儿打鸟逮兔子的时候从来不敢让军队里的人看见,怕有损众人心目中的大将军形象,失了威仪。所以每次都是以公务为名离开营地,骑了快马跑得远远的,等玩够了,再一本正经不动声色地回来。反正军队里也没有人敢问我:大将军,你跑哪里玩去了?
想到这,我心里暗笑: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还拉着皇帝一起下河摸过鱼,还哄着皇上上树去给我掏过鸟窝,那还不得当场把下巴都摔碎了?!
好在现在就我和小鱼两个人,怎么都好说。“那当然了,”我捻着手里的草优哉游哉地继续说:“你以为你家将军是墙上的画——只管看得,不管用的?……告诉你啊,把那兔子弄干净了,剌出十字花,穿在木棍上。穿紧了,架在火上烤。那火还不能烧得太旺,太旺了容易糊,得慢慢地烤。冬天的兔子油多,烤熟了的时候,滋滋的顺着直往下掉,闻着可香了,撒上一点盐,抹点辣椒面,再来点烧酒……”我一边吸气,一边皱着鼻子闭上眼引他遐想。
“太好了,我要打兔子去!”小鱼欢呼着,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奔出门去。
心思单纯的人就是容易快乐,我十七岁的时候,比现在的小鱼还要快乐。
十七岁,得了武状元的那天。他拉着我的手,在御书房里说了一整夜的话,句句都是他的思念!
说他三年来,如何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四处找我,每次刚有些线索的时候,就断了。让他的心起起落落,咋喜咋悲……
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地想我,他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闲暇时就坐在回廊里闭上眼睛,一句句回想,那是他三年中最大的快乐。……
天快亮的时候,我有些困了,他让我枕着他的胳膊,两个人面对面的侧偎在榻上,抚摸着我的头发,继续给我讲,他想了多少种我们再相见的景,设计了多少句再见时要说的话……我一边听一边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醒来时,他昨夜穿的龙袍披在我的上,而他却和每天一样,照常上朝去了。
那夜的他,说话的时候,两个眼睛端端正正地看着我,直直的,舍不得眨眼,眼角眉梢都是最舒爽的笑意,最深的眷恋。声音轻轻柔柔的,和了蜜一样,酽酽的,款款的,如山风拂过百合,将蚀骨的香馨送进我的心里。
这香馨便融入了我的血液,穿过心扉,流淌至今。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