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宫与万宁宫没有相距太远,出了万宁宫沿着那青石小径往前走,拐了两个弯,便能望见一线朱红色的宫墙,上边的黄色琉璃瓦在日头的照映下一明一灭,闪闪的发着亮,仿佛嵌着宝石一般。
赫连铖沿着宫墙走到门口,两个宫女赶紧行礼道:“皇上安好。”
头上鲜艳的宫花颤巍巍的在晃动,两人弯腰屈膝在那里,眼睛望向自己的脚尖,大气也不敢出。赫连铖瞥了她们一眼,沉声道:“太医来否?”
“回皇上的话,刚刚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一个戴着浅蓝色宫花的宫女小声回答:“现儿还没出来呢。”
赫连铖没有说话,背着手大步走了进去,两个宫女盯着地上慢慢远去的黑色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皇上可真是宠爱慕昭仪。”戴着浅蓝色宫花的那个宫女看着赫连铖的身影,声音里带着些羡艳:“听说慕昭仪身子不适,这般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
“可不是呢。”另外一个戴着浅黄色宫纱花儿的拿着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子:“家世好,容貌好,与皇上青梅竹马的长大……做人做到这份上,也不知道前世积了多少德才能修来呢。”
“慕大将军已经将南燕给灭了,慕家更威风了。”浅蓝花儿笑了笑,眼中尽是向往:“大家都说慕家出俊男美女,也不知道那慕大将军会是什么模样,听说还没满十八岁,这般英俊潇洒的少年郎,也不知道哪家贵女有福气。”
“反正不会是你。”浅黄花儿那个将身子靠在门上,攀着那朱红色的大门吃吃的笑:“咱们还不如猜猜看,咱们家昭仪会不会爬到皇后那个位置上边去。”
一阵轻风吹过,树上飒飒的落下了几片叶子,戴着浅蓝宫花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欢喜:“瞧着咱们家昭仪这动静,八成是有了。现在慕大将军立下这么大军功,她又有了喜讯,皇上本来就宠着她,皇后的份位自然是跑不了的。若真是成了皇后,咱们也会跟着……”
“你我不过就是一个守宫门的,昭仪成了皇后,咱们又能沾什么光?”浅黄色的花瓣在鬓边似乎慢慢的卷了起来,有几分无精打采,她望了望院子里边几处错落有致的屋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况且,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有了。”
大虞的太子们在十二岁的时候便会要纳绵福,往往到十三四岁时便做了父亲,所以有些皇上即位的时候,孙子都有一大群了,而赫连铖却是一个例外。
赫连铖十二岁的时候也纳了绵福,但并不是慕瑛,因为按着规矩,第一个绵福必须要比他大三岁,慕瑛与他同岁,只是小些月份,所以还够不上格。那位绵福姓刘,乃是光禄寺卿的女儿,性格温婉,长得也很是俊俏,赫连铖也很是喜欢她。
第二年刘绵福就给赫连铖生了一个儿子,可在抓周那日忽然间得了怪病,拖了一个月便不治身亡。刘绵福甚是悲伤,整日里哭哭啼啼没个停歇,赫连铖瞧着心里头不舒服,不爱到她那边去,慢慢的刘绵福精神萎顿,才过了一年便撒手去了。
赫连铖后来又纳了几个绵福,不知为何这几位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直到今年开春的时候,李中式叫着不舒服,喊太医过来一看说是有了两个月身孕,不久前,一位姓孙的椒房也被诊出有了身子,皇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皇上可算是又要有孩子了。
“我听人说,呕吐便是有了孩子。”戴着浅蓝色花朵的宫女笑得眉眼弯弯,就如天边新月一般:“咱们昭仪这般受宠,有了身子也不是什么惊奇的事儿!她自己一直着急想要孩子,现在可算好,终于是有喜了。”
这映月宫里的昭仪慕瑛是十五岁及笄以后才给赫连铖做绵福的,才得半年便被封了中式,过一年直接越过椒房的封号到了贵人,过了两年便成了昭仪,现在她在昭仪这位置上已经有两年多了,旁人眼里瞧着,或许是又该往上边升了。
帐幔低垂,里边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只是有些苍白,显得那搽了口脂的嘴唇更红了,便如一颗樱桃缀在细白瓷盘里边一般。慕瑛睁开一双妙目望向赫连铖,眼中有着说不出的欢喜:“皇上来了。”
赫连铖站在床边,皱眉看了看慕瑛:“如何便呕吐了?”
慕瑛低了一双眼眸,小声答道:“臣妾也不知道,方才吃饭的时候恶心得不行,只觉油腻,张口就吐了。”
赫连铖又望了望她:“这几日仿佛又瘦了些。”
慕瑛抬起头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你……在关注臣妾?否则如何知道臣妾瘦了?”
赫连铖脸上露出一分嗤笑的神色来:“你胖还是瘦,跟我有关系?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你又何必当真。”
慕瑛难过的咬了咬嘴唇,没有出声,寝殿里的气氛忽然间便尴尬了起来,赫连铖站在那里瞥了慕瑛一眼,没有半分怜悯,施施然坐了下来:“给朕上茶。”
慕瑛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却被贴身的陈姑姑按住身子:“昭仪,你身子沉重,还是奴婢去沏茶罢。”
“让她去,在这映月宫,不该是她服侍朕的?”赫连铖毫不留情的盯着慕瑛扶着床柱子爬了起来,在陈姑姑的扶持下,一步一步的十分艰难的往外边走了去。
江六在旁边瞧着那单瘦的身影,心中有些难受,慕昭仪对于皇上的一片心意,他一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只怪她的出身,皇上对她恨之入骨,在外边装出一副很宠爱她的模样,让她成为后宫那群妃嫔们嫉妒的目标,可暗地里却以折磨她为乐趣。
“皇上,请用茶。”慕瑛抖着一双手将茶盏捧到了赫连铖面前,苍白的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很是分明。她出神的望着赫连铖,眼里没有怨恨,只有爱慕与敬重,仿佛坐在那椅子上的,是一尊闪着金光的天神。
赫连铖将茶盏拿了起来,抿了一小口,“扑”的一声将那茶水吐在了慕瑛的群袂上,那群裳立刻便湿成了一片,粘住了她的腿,迅速润染开来,那底下绣着的缠枝丁香就像遭了细雨一般,湿漉漉的滴着水珠。
“怎么这茶这般难喝?”赫连铖将茶盏重重的搁在了桌子上,脸色很是不虞:“慕昭仪,你对朕是越来越不敬重了,竟然敢拿这样的茶给朕来喝。”
慕瑛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低声分辩道:“皇上,臣妾用的还是雨前明茶,乃是皇上最喜欢喝的,没有换别的茶叶。”她黑鸦鸦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就如一幅丝绢般,光滑乌黑,随着窗外的日光不住的流泻着光彩。
赫连铖伸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脸上露出了一丝厉色:“你真是没有用,为何你还没有怀上朕的孩子?你可知道朕一直便盼望着你快快给朕生个孩子,可你总是让朕失望!方才听说你身子不适,那呕吐之症与孙椒房相似,朕满心欢喜的跑了过来,结果……”他的手劲重了几分:“结果竟然只是偶感风寒!你、实在太让朕失望了!”
“皇上息怒!”慕瑛只觉自己的下巴似乎都要被赫连铖捏碎,她的一双眼睛里含着委屈的泪水,嘴巴都快张不开:“皇上,臣妾自己也很想要一个孩子……”
“没用的东西!”赫连铖猛的将手松开,飞起一脚将慕瑛踢到了一旁:“你说,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给朕生个孩子?旁人生多少个我不管,我就想要你给朕生个孩子!”
慕瑛瑟瑟的缩在角落,眼睛里闪着欢喜的光彩,她伸手抹了抹眼睛:“臣妾会尽力。”
“尽力!”赫连铖伸手指住慕瑛:“我再也没法子相信你这句话!”
“皇上!”慕瑛匍匐在那里,身子不住的在发抖,她绝望的听着脚步声慢慢的远去,就如踩在她的心尖上一般,每走一步,她的心便疼了一分。
抬起头来,寝殿里边已经不见了赫连铖的身影,慕瑛茫然的望了望依旧还是晃动的水晶琉璃帘子,眼中一点点的失去了神采。
“皇上走了!”她吸了吸鼻子,用手捧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皇上不会再喜欢我了,他不会再来映月宫了!”
“娘娘,你别难过,你也知道皇上的脾气,他一直就是这样古怪,一会儿对娘娘好,一会儿又这般暴躁。”陈姑姑伸手将慕瑛搀扶了起来,怜惜的替慕瑛整理了下头发:“娘娘,你赶紧去躺着歇息罢,这风寒瞧着是小毛病,可不好好的养着,就会出大毛病呢。”
“姑姑,你在胡说什么,皇上的脾气哪里古怪了?他一直便对本宫好!”慕瑛躺在了床上,听着陈姑姑的话忍不住反驳,踢了一下薄薄的被子,有几分执拗的望着她:“皇上哪有什么古怪?他生得英武,又聪明体贴,性子再和善也不过了。只是本宫天生愚笨,有时候惹他生气罢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皇上只想要本宫生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可本宫就是这般不争气,唉……”
陈姑姑站在床边,伸手替慕瑛掖了掖被子:“昭仪,你赶紧歇息着罢,别想这么多了。”陈姑姑是慕瑛的乳母,十五年前跟着慕瑛一道进宫,慕瑛一生下来便是她带着,所以对慕瑛有着不同一班的感情。
皇上对慕家一直有猜忌,如何还能真心喜爱昭仪娘娘?陈姑姑悄悄的叹了一口气,可从皇上平素的举动来看,瞧着仿佛还是有几分喜欢昭仪娘娘的,要问宫里谁侍寝最多,毫无疑问肯定是映月宫里的慕昭仪,若不喜欢昭仪娘娘,为何又会让她侍寝?这却让陈姑姑有些看不透了。
叹了一口气,陈姑姑拿出手帕子给慕瑛擦着额头的汗:“娘娘,你便安心歇息几日,病好以后做事才能有精神。”
慕瑛睁大了眼睛望着帐幔的顶部,微微点了点头:“本宫省得,姑姑你便别操太多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