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一斛珠(二十三)

养心殿内殿。

此刻躺在皇帝的龙榻之上的人脸色苍青,樱唇灰白,双目紧闭,在睡梦中仍微微蹙起了秀眉。

萧晸坐在床沿,深邃的眼眸定定凝着榻上伏卧着的人,薄唇紧抿,眉头深锁,眉眼间满是焦灼之色。他的手紧紧裹住她的,柔若无骨的小手冰冷得犹如腊月寒霜,不着寸缕的背脊雪光晶莹,却偏生纵横着几道狰狞丑恶的伤痕。

立于床边的老院正执了一把银质小刀,刀刃锐利,寒芒流转,身后是数名医女,手捧铜盆棉布金疮药等物事。

萧晸的指尖轻轻拂过郎璎珞的眉额,沉声道:“动手吧。”

“是。”院正神情肃穆,捏着刀刃,划开了郎璎珞的背脊肌肤。

饶是事先已在下刀之处用上了麻药,郎璎珞仍浑身一颤,微蹙的眉头紧紧拧起,额上豆大的冷汗淌出,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萧晸的心亦是如刀割般沉痛,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心中却恨自己适才没有杀了厉德平。

乾毓宫中,厉德平直认他将透骨针钉在了郎璎珞的灵台穴。

针体入骨,须得剖开皮肉,方能将针取出。刀刃划下,鲜血迸流,那抹殷红刺痛了萧晸的眼,郎璎珞昏迷中仍是疼得将下唇咬得稀烂,他忍不住咬牙低吼:“动作快些!你没看见她痛吗!”

“是!”院正忙凝了神寻探,终于在伤口中发现了一枚极细的银针,牢牢钉在骨骼之上。院正在伤口中又撒上了些麻药,这才伸手探进伤口,一鼓作气将银针拔出。

郎璎珞的冷汗早已透湿了床榻。透骨针取出,一旁的几个医女连忙上前止血上药,裹扎伤口。萧晸松开手,站起身来往一旁让开。他淡淡睇了院正一眼,道:“她何时能醒?”

院正亦是汗透衣衫,“回皇上,约摸两个时辰,麻药的药力一过,娘娘便能醒来。”

“嗯。”萧晸转过头去凝着郎璎珞,却见正为她包扎伤口的医女忽地一声低呼,惊疑道:“娘娘怎地如此冰冷?”

萧晸眉眼一厉,拂袖挥开医女,抚上郎璎珞的脸庞。

方才还温暖的肌肤,如今竟触指冰凉,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萧晸心头一窒,颤抖着触上她的鼻间。

气息微弱。

呼吸尚在,她分明还活着,为何她浑身竟冰凉得……如若死人?

“怎么回事?针不是取出来了么!”萧晸目光狠戾地瞪着院正。

院正惊得冷汗淋漓,慌忙搭上郎璎珞的脉,诊了好半晌,脸色越发骇然,眉眼越发凝重。萧晸见院正如此神色,心仿佛被人紧紧捏住一般,竟也有丝骇怕,一句“她怎么了”,居然迟迟不敢问出口。

院正终于收回了手,咕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皇上,娘娘似是……中了毒。”

中毒?拔针之前她分明还好好的,怎么才将那该死的透骨针拔出体内,她竟又忽然中了毒?莫非……是方才上的那些麻药、金疮药有问题?萧晸暴怒沉痛的眸光冷冷扫过侍药的那几个医女,戾声道:“你们都给她上了什么药?”

医女悚然一惊,纷纷跪倒,簌簌发抖。院正颤声道:“皇上明鉴!娘娘身上这毒深入脏腑,非一朝一夕之变,微臣怀疑,娘娘中毒已有数日。只是此毒前先潜伏不发,微臣诊脉时竟一无所查,直至此时猝然发作,这才反映在脉象之上……”

萧晸揪住了院正的衣襟,手背青筋暴露,“朕不想听这些废话!朕只要知道,这是什么毒,你治不治得好?”

院正惊骇得浑身发软,结结巴巴道:“回皇上……娘娘的症候古怪,病在脏腑,虽状似寒毒,却与一般潜行经络的寒毒大相径庭……微臣愚钝,尚且诊断不出娘娘究竟中了何毒……求皇上赐微臣一些时间,微臣这便去查阅医典古籍……”

“没用的东西!”萧晸大怒,竟将院正狠狠掼摔在地。他上前抱起郎璎珞,怀中之人冷寒得像是一块冰,他扯过狐裘裹住她,又紧紧地将她搂住,压向怀里更深更深的地方,仿佛那样,他的温度便可以分给她多一些,她便不会那样冰冷。

“皇上……”范江与戚长宁原本守在外头,此时听见内殿动静,顾不得通传便径自闯了进来。陡然见到萧晸血红的双眸与疯狂的模样,二人俱是惊怔,面面相觑。

内殿静谧得有丝诡异。

萧晸却忽然抬起头来,沉冷的嗓音仿佛从喉咙的深处艰难地迸出,“长宁,你脚程快,即刻去将云桐带过来。”

若说方才是惊怔,那么此时,戚长宁与范江却是不可置信!

但是,萧晸说的那个名字,确然是 “云桐”!他立下重誓,誓言此生再也不见其一面的云桐!

昨日萧晸病势危殆,汤药不进,仍拼着一口气阻拦着不让他们找云桐过来为他诊治,而今日,太医院医术最为高明的院正在此,萧晸却亲口下令让云桐进宫……戚长宁与范江心下一惊,陡然明白过来。

眼下郎璎珞的情况,必定极坏。

一枚透骨针,已差点让萧晸动手杀了忠心耿耿的内务府总管厉德平,这回,若是郎璎珞又有何闪失……那后果谁也不敢去想。

戚长宁不敢怠慢,微一躬身,便转身飞掠出养心殿。

萧晸紧紧抱着郎璎珞,轻轻吻着她的额,目光深幽,凝着前方,思绪急转。

他在想,郎璎珞是何时中的毒,又是何人给她下的毒,目的是什么。

院正言道,郎璎珞的毒已在她的体内潜伏数日,若此言不虚,那么,这毒便是她被囚于宗人府之时中下的。难道又是厉德平?不,可能性不大,厉德平只是想问出假诏的下落,并不想要她的命,且他已对她施了透骨针……那是大内最阴狠的刑具,不会致人于死,却叫人受尽刻骨的痛楚,此等折磨之下,再硬气之人也经受不住。只是厉德平钉了针,还未来得及继续逼问,萧晸下令处斩郎璎珞的圣旨便传到了宗人府,他怕行踪败露,不得不中途离去。

除了厉德平,那几日曾接触郎璎珞的唯有宗人府的狱卒。那些人之中,究竟谁有这个能耐,竟能在郎璎珞身上下这么一个连太医院院正也诊治不了的毒?

而当时郎璎珞是谋逆的重犯,下毒之人却又是为何要在一个将死的人犯身上下毒?

我在明,敌在暗。萧晸向来睿智多谋,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半分头绪也没有。心中又急又疼,暴躁震怒,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自持,目光不经意落在脚边的铜盘,只见铜盘之上,一枚细如毫毛的银针还沾着微凝的血珠,他越发怒不可遏,一脚踹开了铜盘。

“哐啷”的巨响中,太医院众人吓得低低跪伏在地,抖得似筛糠。

他们心中害怕,却不知道,萧晸只有更害怕。他怕,即便是云桐,也没有办法治好郎璎珞。

若是毒解不了,她……会死吗?

他疯狂地将她揉进怀里,深深浅浅地吻住她冰冷的额、微蹙的眉,紧闭的眼。

所有人只觉一阵心悸心酸,不敢惊动了那对帝妃。

养心殿竟是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死气沉沉的内殿终于有了动静。

轻缓的脚步声渐渐往内殿靠近,须臾,一双身影便即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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