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娘闻言遽震,握在手中的小香囊竟跌落在地,滚进了潭中,漂在粼粼的水面上,随着层层拍打过来的水花圈圈打转,载浮载沉,渐漂渐远。
她心下一急,竟跳下了大石,踩进冰寒的潭水之中,欲将香囊取回。她的手却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拉住,往后一扯,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耳边拂过清越如风的嗓音,“我去。”
眼前白影闪动,颜询已然一头扎进了潭中,飞快地朝香囊漂走的方向游去。然而瀑布的水势极大,不过眨眼,那一枚小小的香囊早已不知被冲到了何处。苏月娘看着颜询沉入水中,许久没有冒上来,想起这潭水深不见底,不禁又急又怕,几番想把他唤回来,可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她不是哑巴,却因为那件可怕的事,她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了。
往事如潮水般狠狠地向她袭来,她又想起了一年前那个噩梦般的晚上。
那一晚的月色就如同今夜一般温柔氤氲,她独自坐在客栈房中,烛光薄薄,窗户半敞,她就着月色,轻轻摩挲着那个有些绣着一对鸳鸯的小香囊,心里很是高兴。
因为,她明日就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阿询了。
阿询这一趟出门,去了极久,她没有一日不记挂着他的。她心心念念着等他回来,要与他一起过她十七岁的生辰。但是,阿询却托了人将香囊和信送到她手中,信中言及他诸事缠身,她生辰那天他是赶不回忘忧源的了。他声声告歉。她心中失望,却也忽然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回不来她身边,她便去他身边。
她曾缠着阿询教她穿过迷阵的方法,阿询拗不过,教给了她,却也严加告诫,不许她出谷,更不许她教予旁人。她喜欢忘忧源,只想一辈子留在忘忧源,并没有出谷的打算,缠着他教,只不过是对恋人的撒娇弄嗔。却不想,竟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她瞒着父亲,偷偷地溜出了忘忧源,找到了替阿询送信回来的那个年轻男子。那人是阿询信任的朋友,她也见过几次,名字叫子康。子康正要动身回去找阿询,见到了她,无不讶异,却终究是应允了携她同行的要求。
虽是孤男寡女同行,但子康始终以礼相待,不曾逾矩。夜里投宿客栈,他便宿在隔壁厢房,也算是相互照应。那晚,她满腔喜悦地等着翌日与阿询相见,子康却突然敲了她的门,道,“明日便是姑娘生辰,子康备了点薄酒小菜,姑娘不嫌弃,便与子康小饮一杯吧。”
当时,她只是想,子康是阿询信任的人,她自然也是信任他的。她不疑有他,打开了门,果真看见子康端了一壶小酒和几个小菜站在门外。她甚是感激子康的一番心意,虽是不会喝酒,但盛情难却之下还是小口地饮了一点。
直到子康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瘫软无力的身子,将她按倒,她才知道,饮了那一口酒之后的头晕目眩与下腹潮热不是醉意,而是下三滥的药所致。她信任的子康,在酒里下了药,骗她喝了下去。
她很害怕,极力想要反抗,偏偏身子潮热的可怕,不受控制地往他贴凑过去。子康大口大口地粗喘着,他碰她的每一下都让她恨不得杀了他,也恨不得自尽。她将下唇咬得稀烂,拼命忍住,不发出半点声息,她的手摸上了子康配在腰间的那把短剑。
子康没有察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短剑刺向子康。
可惜,只差了那么一点。中了媚药的她浑身无力,连短剑也握不稳,子康手一挥,非但没刺着他半分,短剑更被他挥开脱手。她终于激怒了子康。
她一动也不动地瘫软在他的身下,任他施为,心中只是绝望而空洞的想,完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满室是糜烂的气味,她只死死地瞪着客栈的屋梁,又黑又脏,可是屋梁再脏,也没有她的身子污秽。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一阵风扑进房中,吹灭了幽幽而燃的烛火,她才下意识地望向半敞着的窗户,浑浑噩噩地想,是不是要天亮了?真好,天快点亮吧,天亮了,噩梦醒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你去死!”
她忽然听见了最最熟悉的声音,只是,那样狂怒的语气,她觉得很陌生。
压在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轻,她被人用被褥裹住了身子,抱紧了温暖的怀抱中,鼻尖是熟悉的阿询的味道,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令人作呕的糜烂气息。
“月娘,对不起我来迟了,对不起,对不起……”那样绝望的声音怎会从意气风发的阿询口中说出来?她呆呆地盯着那一袭她最喜欢的白衣,此刻却是血迹斑斑,丑恶不堪。她猛然一震,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从阿询的怀中挣脱出来,退到了床角,无可抑制地簌簌发抖,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她好脏,她不能弄脏了阿询。
“月娘……”阿询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渐渐朝她靠近。她却一步一步后退,努力地缩着身子,将自己埋在被褥中。
阿询干净而修长的手抚上了她的发,她的手却也在同时握上了那把被甩到床角的短剑。寒芒一闪,锐利的刀锋划破了阿询的白色衣袖,他的手一顿,惊道: “月娘,你要做什么!”
她呆呆地想,她握了短剑,要做什么?
脑子还没转过来,她的手却已经快了一步,剑刃抵上了脖颈,拉出了一道血痕。
“月娘,不要做傻事。乖,把短剑给我好不好?”
她恍若未闻,剑刃一寸一寸陷进皮肉。她的身子好脏,只要割断了喉咙,马上就可以离开这具肮脏的身子了。
“月娘不要!”阿询终于伸手过来抢夺短剑,她挣扎着推开他,纠缠间,右颊却猛地一阵剧痛。
她一呆,手里的短剑立即被阿询夺走,他却惊慌失措地用衣袖按住她脸颊上的痛处。眼角瞥见妖艳的殷红慢慢染湿了阿询的白衫,她被阿询拥进怀里,耳边只剩下他痛苦至极的低喃:“月娘,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那么傻……”
她怔住,一动也不动。
他捧着她的脸,仿佛捧着易碎的宝物,清亮的双眸蕴满了难以承载的后悔与沉痛,“月娘,怎么惩罚我都行,但是求求你不要折磨自己……是我不好,你要杀就杀我……不要伤害自己好不好……是我不好,我明知道你来了,我应该早点赶来见你的……”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翠绿晶莹的碧玉镯子,套进了她的手腕,勉强扯出一丝微笑,道:“你看,这是我买给你的镯子,我本来想趁着你的生辰,问你想不想嫁给我的……月娘,你嫁给我,我们成亲好不好?”
不堪回首的回忆在这一句话的末处戛然而止。是的,那个晚上,他也问过她一模一样的话。可是,她无法答应他。她如今只是一具污秽不堪的行尸走肉,这辈子,她是不可能嫁给他,不可能跟他成亲的。他注定是人中龙凤,只有冰清玉洁的大家闺秀才配得上他,那一只碧玉镯子她已还给了他。镯子的主人,永远不会是她。
其实,那只小香囊她也应该还给他的,只是,她不舍得。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镯子,失去了阿询,她只是想在他永远离开她之后,留住最后一点念想。
可是,连这最后的香囊都沉进了潭中,是不是老天也觉得她不配拥有它,所以也将它夺走了呢?
潭水泛出层层涟漪,颜询仍然锲而不舍地在水中找着。可是,水那么深,就算是无所不能的阿询,也是找不到的吧?干脆就不要了,什么都不要最好了,孑然一身,才能无牵无挂。
苏月娘泪湿满脸,恋恋不舍地朝那抹白色的身影望了一眼,缓缓地转身。
“哗”的一声,颜询却突然从水中冒出头来,脸上带着微笑,声音是欣喜的,“月娘!我找到了!”
苏月娘身形微微一顿,拔腿就跑。
颜询脸色微变,飞快地游了回来,追上了落荒而逃的苏月娘,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丝毫不理她的挣扎,径自将香囊塞进她的手中,又从怀里取出那只镯子,不容分说地套进她的腕间。
“镯子我是不会给别人的,月娘,你听好了,这辈子,我谷彦询的妻子,只有苏月娘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