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的感觉扩散到四肢,连指尖也是疼得发麻。韩朔缓了好一会儿,眼前才看见了潋滟的脸。
“臣欠了娘娘的,自然当还。”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蚀心之痛便如大浪拍岸,一阵阵撕扯咆哮。他闷哼一声,终于是笑了出来:“这样的药,会痛到臣死为止么?”
潋滟安静地躺在他怀里,淡淡地道:“不会。”
今天晚上韩朔本来是设了群臣宴,邀请朝中文武百官交谈畅饮,定然少不得会施加压力,恩威并济,收服朝臣之心。妃嫔这头刚开始趁热打铁,哪里能让他这一桶凉水浇透。所以今晚,也当真是个她喜欢的时候。
有水珠顺着他的下颔落到了她的脸上。潋滟回神去看,韩朔像是已经万分痛苦,额上的汗不停地落,迟迟不敢有新的动作。刚刚那一吻,怕是已经叫他犹如万箭穿心。她还不得不佩服韩朔,都这样了,还想着吻她。
“不会死的话,臣…便知足。”他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沙哑而缓慢地道:“楚弘羽的死,你不能算在我的头上,我,没有做错。况且,他也没有真的死了。”
潋滟一惊,下意识地抓紧了韩朔的衣袖。大哥没有死,他怎么知道?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么?那般周密的安排,什么时候还是让他看破了?
每说完一句话,便要歇上好久。韩朔闭了闭眼,等这一阵疼痛过去,胸口闷的几欲呕吐。
潋滟在做的事情,除非她不经由身边任何人,否则,他哪有不知道的。只是有些他觉得伤不了筋骨,便可以陪她玩玩,哪怕是多花些人力物力,他又不在意。
楚弘羽是她挚爱的大哥,她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什么都不做的。虽然那一场送刑几乎将他瞒了过去,但事后见她没有太过伤心欲绝,也该知道其中有诈。稍微一查便知是她偷梁换柱,不知将楚弘羽送去了何方。
潋滟很聪明,她会利用所有能用的条件,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可是他也不傻,与她较劲,不花心思是不行的。
疼痛缓过去一些,韩太傅低笑着道:“娘娘惊愕的样子虽然很可爱,可是您太重了。臣现在,可是要抱不动了。这般难受,不知娘娘可愿意将床榻分给臣稍作歇息?”
潋滟看了韩朔许久,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站在地上,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大哥没有死的?”
毕卓给她回过消息,说是已经在军中给大哥换了身份,重新过活,那么韩朔就应该是没能拦截下他的。她不用太过担心,但是,也要防着韩朔赶尽杀绝。
韩朔苦笑着闭眼,喘了一会儿气才答:“娘娘安心,臣没有必要对他死咬不放,脱离了朝廷,他对臣来说,便没有要杀的价值。现在…娘娘可否来扶臣一把?”
潋滟看了他一会儿,伸手过去将人扶起来,当真往寝殿里走。
走动之间皆是煎熬,当他终于躺上香软的床榻,浑身已经叫汗湿透了,嘴唇都泛了白。半睁着眼看着床边的人,瞧着她没有丝毫波澜的眉间,韩朔突然觉得有些心惊。
哀莫大于心死,这世上,只这一种病无救。
微微捏紧了拳头,他低喘着笑:“此刻臣怕是再也不想动了,娘娘若是要清帐,也可以折断臣的手骨,在臣身上刺青。至于桃花源的债,臣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不清了。”
潋滟平静地坐在床边,看着韩朔,心里就像没有风的湖面,波澜都不起半分。兴许自己当真是已经放下了,所以这时候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半分不会觉得难受,反可以肆意将那些痛楚都还给他。
可是,当真心死的时候,报复也带不了多少快乐来。她看着床上的这个男人,倒是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比如她第一次见他,是在楚府的后院里。那日她小心翼翼地与明媚玩着躲猫猫,到后院的假山,突然见着一个人落了水。
那人便是韩朔,幼时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即使被她救起,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他也没哭,只是道:“多谢,请问姑娘芳名?韩朔日后定当报答。”
她眨眨眼,不知怎么回答,身后却传来奶娘的声音:“明媚,你怎么在这里?潋滟呢?哎呀!这不是韩府的小公子么?怎的落水了!快,快跟奴婢来!”
府中的人一向分不清她和明媚,她也没往心上去,只是觉得那个落水的孩子,眼睛真好看。
不过那时候,韩朔怕是连她的脸也没记住的。
想着那时小小的人儿一身狼狈还板着脸的模样,潋滟低笑了出来。
“臣这般痛苦,娘娘却想着什么在笑,是不是也太不将臣放在眼里了。”韩朔瞧着她那样子,眼睛也不眨。这样的笑容,她一贯很少在他面前露的。只是,身在这里,心却想着别处,更丝毫不心疼他,也未免太让人生气。
“太傅要本宫将你放在眼里,你又将本宫放在哪里了呢?”潋滟低头,看着他笑,只是笑意转冷,剩下一片凉薄:“我痛苦的时候,你不也是在笑么?”
韩朔抿唇不语,身上不动,气力便恢复了些。他等着适应了这痛楚,便又能动一动。
潋滟撑着下巴坐着,淡淡地看着他:“太傅真是不同于常人,给我药的人告诉我,这是万蚁蚀心之痛,你竟然还一直清醒着。”
他向来比常人冷静,比常人自持,比常人聪慧,比常人心狠。她年少时也爱极了这样与众不同的他。可惜现在,冷眼观之,韩朔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她不遇,便看不出不同,也成不了劫。
韩朔还是不动,眼睛安稳地闭着。若不是手背上起了青筋,她真要当他是睡着了的。
“我让人去楚地问皇上的情况,现在想想,今晚好像也能借太傅的车出宫一趟。”潋滟想了想,起身朝外头喊了一声:“含笑。”
含笑应声而入,垂手听命。
“太傅的马车在何处?”
“在崇阳门。”含笑忍不住往里头看了一眼:“娘娘可是要让太傅回去了?”
“嗯,太傅喝醉了,你让车夫将车赶到沉香宫门口来,送太傅出宫。”
“是。”含笑应了,带上门出去叫人。潋滟轻轻一笑,回到床边看着半睁开了眼的人:“总也是有些不放心,该去皇上身边才好。这洛阳繁华,留给太傅也不错。”
韩朔心里一沉,几欲发作,却强压了下来,哑声开口:“娘娘要去楚地?”
“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啊。”潋滟道:“今晚难得太傅配合,肯喝下这毒酒。本宫若是错过这一次离开的机会,怕是要在这里陪上太傅半年了。”
身上分明未动,心口也是跟着一阵阵地疼。韩朔气得头晕,当下却什么都做不得。离开洛阳?她留在这里自然是日子安稳,长享富贵。哪怕将来江山易主又如何,他依旧会守信护她一世平安。可是现在,她竟然要走。
“你…”
“太傅太重了,本宫扛不动你。”潋滟笑吟吟地说着,转身出去找了几个太监进来。
沉香宫的人都是靠得住的,一句话不多问便将他扶上了外头的马车。韩朔睁着眼,看着潋滟跟着坐上来,再看了一眼马车外头的含笑,心里定了定,开口道:“娘娘确定这样能出去么?臣以为,走不了多远,总是要被抓回来的。”
潋滟但笑不语,靠着车厢看着后头渐渐远了的沉香宫,眼里有不明的神色划过。
“太傅,本宫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想要这江山么?”
韩朔坐在一边,无法动弹,脸色也不甚好看:“江山锦绣,也自然是每个人所向往的。站得高,也便不畏浮云遮望眼。为什么要不喜欢江山,不往上走呢?”
潋滟回头,斜眼看着他:“那太傅觉得,平淡的日子太过乏味,宫里的勾心斗角才更有意思么?”
韩朔顿了顿,忍过一阵疼,笑道:“也不是,日子千百种,总要看怎么过,和谁过。”
点点头,潋滟不再说话。车夫将马车赶出皇宫,她便掀开帘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韩朔看见银针的光芒,眉心一紧,还没来得及提醒,车夫便已经滚下了马车。
拉过缰绳,潋滟有些生涩地调转马头,往城北的方向而去。
“娘娘要去哪里?”韩朔捂着心口,咬牙开口问:“您不会驾车,不要跑这样快。”
外头传来一声笑,而后马车慢了一些,将他抖得撞到车壁上。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疼痛,韩朔撑着身子,拉开了车帘。
潋滟看着前方,小心地驾着车。感觉到身后的动静,也只是轻声开口问:“太傅还记得城北有什么么?”
城北姻缘庙,庙外姻缘树。天下有情人,常在此留步。
韩朔怔了怔,呛咳一声笑道:“娘娘来这里做什么?”
远远地便看见了姻缘树的影子,潋滟不答他,慢慢勒紧缰绳,将车停在姻缘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