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天还没有亮,龙曜起来了。

怀珏假装睡熟,却留神龙曜的一举一动。

他起床的时候吻了吻她的额头,害她心一顿以为被发现装睡,然后他开始传唤侍女服侍洗漱更衣,声响不大,她也就继续装睡,后来他传令贴身护卫,她知道,他要下船了。

侍女们又回去眯眼了,她平时没那么早起,她们都知道,现在这个规律帮了她。怀珏迅速起床,换上昨天悄悄偷到的龙曜贴身护卫的军服,把她那套男装藏匿在披风里,然后潜出船舱,跑向船头,装作掉了队的贴身护卫——她身量高挑、纤秀,看起来像贴身护卫里一些较瘦小的少年,何况戴着贴身护卫那几乎遮掩半边脸颊的头盔,没有人怀疑她。

怀珏匆匆走过船板,急急奔上岸,没有人阻拦她!

她——自由了!

趁着天色蒙蒙,怀珏躲在隐秘的地方迅速换掉身上的军服,穿上她旧日的男装,束上头巾,变身为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辨别方向,裹紧披风,匆匆向京城而去。

她应该租一艘小船,或者雇一辆马车,最后她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一分银两。不过,她马上想到:可以用身上的物品抵押。

她颈上的玉佩从她出生后伴随她长大至今,是闵家的家传之物,拿来抵押是舍不得的,除此之外身上只有一个翡翠扳指了,就戴在她右手大拇指上,是——龙曜给她的,原本戴在他左手小指,在一起时,他见她几次摆弄,于是脱下来给她,她双手十指,惟有大拇指戴得了。此生不再相见,这翡翠扳指便是惟一留存的昭示这段回忆的物品。可……她留着它做什么?

这段回忆——如此不堪!

一辆早起的驿站马车缓缓驶来,怀珏上前拦住了它,赶车的是一对祖孙:一个约六十岁的老丈与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怀珏不由想起了爹娘。

她要回家,没有什么可以阻拦她了。

“老人家,我想搭驿车到京城,顺路吗?”

老丈眯着眼睛看了怀珏一会儿,笑嗬嗬道,“顺路,顺路。”

太好了!

“老人家,我……没有现钱,能不能用物品抵押,如果老人家不喜欢,到了京城我家里,再拿现钱酬谢。”怀珏想要取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权充车资——天!竟然拔不下来。

“少年郎,先上来吧,到了京城再算车钱也不迟。”老丈看怀珏憋得一脸通红也取不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不禁嗬嗬笑起,催她坐上车,驾的一声扬鞭策马缓缓前行。

怀珏与小姑娘一起坐在马车车厢前踏板上,犹在低头用力拔着翡翠扳指。

“哥哥,别拔了,爷爷说到了京城再给车钱也可以。”小姑娘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怀珏,天真地笑:“哥哥,你长得真俊俏。”

怀珏笑笑,也不知是苦笑还是好笑——她扮男装无人识破,偏偏是龙曜,识破她,并强占她……她举高拇指,看着光润无瑕疵的扳指,心蓦地一紧,念过的诗又涌上心头:

此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

离京城不到五十里的路程,在老丈的悠悠驱车、老马的缓缓步行下,终点似乎遥遥不及,怀珏急也急不来,索性放开思绪,沉浸在心事里。

龙曜发现她不见了之后会怎样?会找她吗?还是就此罢手?

他不缺妻室,更不缺女人,走了一个她,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京城在望,他贸然带着妾身未明的她回去,怕是家里的妻子们也会起纷争的吧……

路未走到半途,她的思绪呀,已是这般繁杂。

“少年郎,你是京城人士,听说皇上最近又悄悄出巡了是吧?”老丈突然出声问怀珏。

停了思绪,怀珏摇摇头,“我刚从外地回来,不清楚京城的事。”那个皇帝,她避之惟恐不及,哪有闲心去打听他的事情与行踪。

“当今皇上虽然年轻,但能勤政、体察百姓疾苦,比起历朝,是个好皇帝啊!”

“老人家见过皇上?”

在怀珏的印象中,皇帝还是儿时见过的那个老皇帝的模样,威严、胡子花白,当今皇上她根本没见过,更遑论有印象。

“几次大典上老汉我有幸见到,不愧为人中龙凤!”

可惜!也不过是□□之徒——三年五载选一次宫妃,皇帝到底要多少妃嫔才能够满足?可知世间许多贫苦百姓一妻尚且娶不起!

“小姑娘,如果皇上要你入宫,你欢喜不欢喜?”怀珏触动了心事,禁不住问小姑娘。

“我才不要入宫呢!皇帝的老婆那么多,我才不要嫁给有那么多老婆的人!我……我要嫁就嫁给像哥哥这样的,然后一起赶马车,赶到再也赶不动,然后就一起坐在大树底下晒太阳,像隔壁的阿公阿婆那样,老了还手牵手回家。”

听了小姑娘的童言童语,老丈嗬嗬直笑,“孙女儿,你才几岁大呀,就想离开爷爷嫁人去。”

怀珏心内百味杂陈,贫家小女尚且知道一心一意,她离开是对的,不管是皇宫还是龙曜!

日上三竿了。

原本空旷的大道渐渐热闹起来,一匹又一匹快马疾驰而过,马上骑士转头看看马车,有些继续跑在马车前,有些回马驰向来路,怀珏兀自低头想心事,哪有什么情绪注意身外之事,虽然觉得大道上纷纷扰扰,却看都懒得看。

“爷爷,怎么有这么多官兵呀?”小姑娘开始好奇。

“大概在追捕逃犯吧?”老丈猜疑。

“逃犯?逃犯在哪儿呀爷爷?”小姑娘一想到逃犯就不由自主联想到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不禁害怕起来。

“孙女儿,别怕!你瞧不是有这么多官老爷在吗?别怕啊!”老丈安慰孙女。

小姑娘稍稍定了心,又来问怀珏,“哥哥,你怕不怕逃犯?”

“什么逃犯?”怀珏回神问。

“我也不知道哇,可是有这么多官老爷来追,一定是很厉害的逃犯吧?”小姑娘指指前后的官兵要怀珏看。

怀珏才一抬眼,就在前方清楚地看到龙曜的贴身护卫身上那黑红相间的耀眼军服——他追来了?她又急急回身去看,马车后几步之遥,跟着一队人马,同样穿着龙曜的贴身护卫服饰。使她乘坐的马车处在包抄之中,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有贴身护卫出现,预示着龙曜会出现。

怀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时,一骑快马已从马车后头迅速分开的护卫中间疾驰而来,越过马车,倏然勒马拦住去路。

这是一匹高大的黑马,使得马上的骑士更是高高在上。

怀珏只扫了马上骑士一眼,根本不用再看第二眼,便已感觉到眩晕,那骑士——是龙曜!

他——追来了!他迅速找到她了!她逃不掉了!难道,她一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龙曜高高端坐在马背上,身穿黑底滚金绣长袍,披一件红底黑面的披风,尊贵、威武、慑人心魄。

“下来!”他盯着马车上的人,低沉而威严地命令。

老丈不知道眼前尊贵的老爷为什么要拦截他的马车,他一向循规蹈矩,没做过稍稍出格的事,官兵没道理拦截他呀?目光不由又惊又惧,瞧都不敢瞧大人,口舌打结,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老人家,他们是找我的。”怀珏轻声安慰老丈。

“哥哥,你是逃犯吗?不可能的!”小姑娘惊叫出声,不相信地瞪着她。

她是逃犯?也许真是吧?对龙曜而言!怀珏微抿嘴角,轻拍小姑娘的肩背,跳下马车缓缓走向龙曜。

龙曜低头看着马下的人儿,她又打扮成少年的模样,完全分不清性别的俊美,撩动他心内的火,是怒火,更是无名火——一早晨练回船,她竟逃了!他沿运河两岸前后路程分别派遣人马搜寻,兴师动众,简直就是布下天罗地网,他不信她能逃得脱——她也的确无法逃脱!

他不解而又生气: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为什么要逃?她就真的这么恨他?经过一个多月的亲密相处,她仍是恨他么?但不管她多恨他,多想逃,他都不会放她走。她是他的!必须待在他身边!

“上来!”龙曜把手伸向站在地上的怀珏,接到她的手后施力一扯,她便飞上马背,坐在他鞍前。

“小姑娘,你说的对,她确实是逃犯。”龙曜对马车上发呆的爷孙道,掉转马头想要策马疾驰。

“等一等!”怀珏连忙制止他,“我还没给老人家车钱……”

“来人!”龙曜随口吩咐,“拿一百两银子给老丈。”话音未落,马已向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护卫们的马也随后纷纷跟上,不久,大路上只剩下一马一车俩祖孙。

老丈双手捧着纹银,像做梦似的,不敢相信自己还没拉上一程客人就赚下这许多车钱,真是遇到贵人啊!

“爷爷,哥哥怎么会是逃犯呀?逃犯又怎么会和官老爷同骑一匹马呀?”小姑娘万分不解。

“傻孙女,那哪是什么哥哥哟,分明就是个姑娘家。大概是姑娘生气乱跑,姑娘的心上人赶着来追人啊!”

老丈洞察世事地嗬嗬直笑,笑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对:不对呀不对!这姑娘的情郎怎地好面熟?如此尊贵逼人、威仪天生他不可能忘得了哇!哎呀!是小老儿不长眼珠,不识贵人了……

老丈忽地翻身下跪,朝那些人消失的方向叩了几个头,嘴里一直喃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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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奔驰,没多久怀珏就看到京城郊外约略熟悉的景致,她——终于回来了!可她要怎样跟龙曜开口说回家?她从来不肯与他多说话,自然也不会对他道明自己的家世身份,而且……现在的闵怀珏应该在宫里等着皇上点召不是吗?

一路上,龙曜几乎是沉默的,没问她为什么逃?逃向哪?也许知道问她也不会得到答案吧?

行到京城郊外十里长亭,一溜的阵仗几乎吓了怀珏一跳。

眼前,旌旗蔽日、戈戟生辉、铠甲耀目,绵延数里的大道上整齐有序地排列衣甲鲜明的军队以及御林军。

他们撞上了皇上出巡?

龙曜他、他要带她去见皇上吗?如果……怀珏心底涌起惊惧,几乎想摆脱龙曜不顾一切跳下马逃走。可龙曜的一只手紧圈她的腰肢,容不得她动弹半分,不但如此,还驱马迎向仪仗队。

怀珏藏匿在龙曜披风下的手下意识地抱紧他的腰,恐惧感越漫越宽泛,身子不由有些微微发颤,几乎要把脸埋入他胸怀。明明,他是一切祸端的制造者,她却要依靠他。

龙曜驱马缓步行到军队面前,立定马步,傲然环视一眼兵士们,随着他目光所到之处,兵士们突地爆发出山鸣海啸似的啸声,然后面向龙曜齐齐单膝下跪,单手举高手中的武器欢呼:

“恭迎圣驾!恭请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谁是皇上?龙曜吗?皇上是——龙曜?

怀珏一颗心几乎忘记跳动,惊疑地看向龙曜,眼前的他,充满俯瞰众生、威慑天下的天子气势。是的,就他此时的架式而言,很像、很像……心,在瞬间缩成一团,怀珏几乎喘不过气来。

此时,龙曜右手搂着她的腰,左手手心朝上平伸向众兵士,威严而宏亮地说了一句:“众卿平身!”

“谢皇上圣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地的兵士又爆发出一阵欢呼,直立而起,又迅速排列成井然有序的行列。

他真的是皇上!

龙曜——就是皇上!

那个坐拥天下、万民臣服、后宫三千、她一心逃离的皇上——是龙曜!

也只有皇上的身份才符合他的气质和气势。

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怀珏内心一阵阵发冷,瞬间酷寒渗透足底脚尖。

“你——是皇上?”她犹不肯相信地问他,试图证明自己错觉或者幻觉。

“对!朕是皇上!”龙曜嘴角、眼底闪着笑意,仿佛颇享受看她受惊吓。

龙曜是皇上……为什么会这样?

一阵天旋地转,万物及龙曜都模糊了影像……一早就始终绷得紧紧的神经在此时达到了极限,怀珏再也无法承受这难以置信的事实,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