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用刀挖了很大的一个坑,很虔诚地将韩素给放了进去,然后一捧一捧将尸体掩埋在了黄土里。
他不知道失去至亲究竟是什么感觉,最起码,当他的亲人死在眼前时,他没有过心疼流泪的感觉,最多就是觉得有些失落,熟悉的人不能再见,这种感觉是很正常,也很自然的。
到现在,他都不能理解步惊艳为何要抓住已死人的手死死不放,人死了,不就是应该将她埋了么?抓住也是枉然,总是要分别的,只是徒惹伤悲而已,这伤悲,正是他不能理解的。
母亲……母亲这个词在他脑海里从来都是一个恶魔的代名词,就算死也不会让人心疼的,他只会开心,非常的开心。
他劈了一条长木块,咬破手指,在上面书了几个字,权作亡者的墓碑,这里很简陋,这样做,只能聊表他对她母亲的敬意。
默立片刻,便将跪在土堆前哭累了的女子抱在怀里,慢慢朝一条青石地洞走去。
此时天已经近黄昏,黛青的云层大团大团的涌过来,微弱的天光映在女子没有血色的脸上,使她的神情看上去更是心碎般的伤心欲绝,泪痕划过,一张小脸憔悴。
他抬手将她腮上几滴干涸的血点轻轻擦掉,摇头道:“走吧,以后不会让你这般伤心……”
话音一落,人已消失在石洞深处,石壁上昏暗的火光掩映着他飘荡的身影,直至消失。
*
步惊艳好像看见了以前那个蒙着面巾的女大夫,她正不惊不讶地问她,“姑娘是要抓药,还是看病?”
她径直拉了张凳子坐下,“我既想看病,又想抓药。”
于是女大夫推了其他的病人,洗了手过来说,“先把手拿出来,我帮你拿拿脉。”
她忙推托,“我只是想买药。”
女大夫问,“什么药?”
她不好意思地四下望了望,低声道:“春药……”
女大夫沉默着,“对你丈夫用春药,你不会后悔么?”
她撑得汗都出来了,急忙摇头。
女大夫拿了个药瓶给她,叹声道:“用这种药,关乎着一个女子的幸福,希望姑娘慎重考虑后再决定用还是不用。”
然后她喜滋滋地捧了药入怀,抬头一看,女大夫的身影忽然飘然而去,她忙惊呼着,居然脱口叫道:“娘……娘……你别走,等等我……”
她急得满头大汗扑过去,竟然真的就抱住了一个人,头顶传来嗤笑声,有人摸着她的脑袋,轻笑道:“傻丫头,叫谁呢?”
她抬头一看,好像是二哥,可仔细一看,他是短头发,一身休闲装,气度不凡得很,应该是师父。
“舒月,想不想跟我回去?这里的坏人很多,他们会欺负你的。”
步惊艳怔怔地望着他,只觉他吐息温暖,拂过鼻尖,痒丝丝的。
“……师父,你真的会带我回去吗?”她不敢相信,喃喃问了一句。
“傻丫头……”他微低头,眼里闪着捉弄的光,漂亮的唇只差了发丝般的距离,离着她的唇,“自然是……假的。我是你师父,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你却喜欢上了别人,师父很伤心……”
步惊艳一僵,有些茫然,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又想叫我二哥,可惜我不是。步玉太阴险,他不配当你的二哥,如果我真让你们见面,他可能要把你整得脱皮脱骨,还不快谢谢师父?”
步惊艳实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师父笑了几声,在她鼻子上刮了两下,转身便走,身体渐渐化作白雾,只留下声音,“好吧,走了,以后别想我,把日子过得实在点,千万别哭……”
……
步惊艳睁开眼,只觉浑身是汗,心里空落落地,就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失在梦里。
“喝水吗?”
有人在旁边问,她微转头,就见书生双眼通红的坐在旁边,黑眸里火光跳跃,眼底疲累,显然一夜未睡,正皱紧眉,担忧地看着她。
“谢谢你。”她挣扎着坐起来,被他一问,口果然有些干,“哪里有水,我自己去找。”
她已经观察到,这是一块野地,面前烧了火堆,天色刚亮,也不知究竟到了哪里。
凤九拉住她,边往后面看,“我知道女人是水做的,昨天流了那么多泪,我早把水准备好了……咦?水全泼了?”
步惊艳探过头一看,他旁边地上,一片荷叶歪歪地搁在两块石头上,中间本来形成一条凹槽装水,谁知荷叶可能被风一吹就倾斜了,里面的水全洒了出来,现在根本是滴水无。
凤九看着那片带着露水的荷叶,讪讪道:“如果你硬是渴得厉害,我还有口水……”
步惊艳本来心情空落又烦燥,听他一说,更是无语。半晌,才道:“你还有心思逗我笑。”
凤九揉着手臂,笑了笑,“为了有更坚实的臂膀支撑你沉重的身体,我必须要能说能笑打起精神来。”
步惊艳摇了摇头,隔了一会,才盯着跳动的火苗慢慢说道:“到底是谁掳走了我娘?对她施以那种手段,太狠毒了,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从以前到现在,她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一个人,包括凤远兮,她没有恨得很彻底。可是韩素死了,被人震断筋骨,就那么死不瞑目的倒在她怀里,最后时刻都还不忘记给她的丈夫找破解双生蛊的办法,这样的一个母亲,她不会让她白死,掳她杀她的人,她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正准备起身为她去打水的凤九站住,回身又蹲在她面前,低声道:“先别总把这事放心里想,时间长了,恐怕会郁劳成积。如果你信得我,把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把掳走你娘的人查个明明白白,然后帮你抓来仇人,让你一刀刀割他的肉解恨。”
步惊艳也不驳他说的对错,木然点头,再也不知说什么。凤九柔声道:“好了,干脆我们一起去找水,等出了这里,一切都好说。”
他毕竟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只得又把她扶起来,慢慢往山外走去,“你哥应该还在前面等我们,如果他知道我们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不知道会不会骂人?”
步惊艳一愣,跟着想起那个梦,拧眉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闷声道:“我哥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不过……他一个人守在进山口,不知道有没有遇到掳我娘的人?我们快走吧,希望他那边有什么线索。”
两人加步朝前走去,连口渴的事都忘了,直到午时过后,没吃没喝,都在硬撑着赶路,如果在天黑前走出这座山,就阿弥陀佛了。
一路上都安静得出奇,低卷的云层压抑得人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山势越低,那种感觉越是强烈。凤九分明感受到步惊艳的不安,不断似是而非的说一些笑话逗她,气氛却越是沉闷,就在他搅尽脑汁还要说话的时候,平坦的入山口已在眼前。
急走几步,却见一丛迎风轻舞的花丛中躺着一个月白身影,周围是红花绿叶,他伸展四肢静静躺着,乌发红颜,恬静的闭着眼,日光下,连那弯浓密的眼睫也是看得清清楚楚,仿佛他随时会睁开眼,温柔地盯着某人,似笑非笑地说:“你来了。”
步惊艳轻唤一声:“哥。”
地上的人没动,回应她的,是轻轻呜咽的风声。
她还没有唤出第二声,就感觉有大粒大粒的水珠子从眼眶里滴落,模糊了眼,朦胧中,她看见了一把金色的剑贯穿了他的胸,那柄剑的剑穗轻轻摆动,剑锋在陡然吹来的腥风中闪着妖异的光,刺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一时间,只觉双腿发软,她不知道是走还是爬地摸到沉睡的男子面前,摸着他熟悉依然俊朗的眉眼,离开时都还笑得温暖的地方,如今却是触手冰凉,冰得人浑身颤抖。
她惊慌失措地摸着他的眉眼,摸他的脸颊,然后摸他的胸口,到处都冰凉一片,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她不敢相信地一遍遍叫着,“哥,哥,你怎么了,快起来,快起来……”
她把他的衣服都拉皱了,凤九一把抱住她,“阿步,别这样,他死了,你再叫他也不会回来。”
“没有没有,我哥不会死的。”步惊艳睁大眼一把推开他,然后跪到沉睡的男子跟前,一边抚着他的脸庞,一边叫道:“哥,你睁开眼啊,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但步玉静静的,没有回答她。
没有动静,她只能呆怔了一般喃喃地说:“哥,你总说我不听话,没按你的安排做事,我现在不犟了,你给我安排成亲吧,这次我会好好听你的话。”
以前听石梅说得最多的,就是他待她的好。为了她,他还动怒打了步芳的耳光,她病的时候,他衣不解带守个几日夜,生恐别人对她下了毒。那都是过往,她不记得了,只记得第一次见他,他就责备她自作聪明嫁了秦王,没有到抚州去找他,她却毫不在乎的满嘴狡辩。
“哥,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很温暖,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抱着你的胳膊撒娇。如果你不睁开眼,我以后还能找谁。”她握住他的手,搂住他的腰,然后将头匍匐在他的脸前,但那没有心跳的身体已是冰冷。
她紧紧贴着他的胸,想温暖他的心,阖着眼慢慢细数,“哥,你每次生气的时候,总是说不听话就好好打我一顿,到现在,你连一根手指头没弹过,我好失望,哥,你一定要醒来,你走了,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对我好的人,我孤零零一个人,还怎么走下去?你说过,什么麻烦事都可以交给你来,我现在就有好多麻烦事,你醒来帮我解决啊,我这次一定听话……”
说到这里,喉咙里就像堵了塞子,除了汹涌而出的泪水,却是连一个完整的音符都发不出了。身体颤抖得像狂风中将要败落的花,呜呜声直撞得人心头发酸。
凤九没料到一出山就会遇到这种场景。
步玉死了。
被一柄金剑钉死在地上。
金剑上刻着许多奇怪的符文,不知道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连哭都不会了的女子,母亲,哥哥,接连两个最亲近的人离她而去,他担心她会承受不住,绷紧了神经,随时防备她有什么不测。
一直等在一旁的沈拓叹息着站起来,昨日他随柳柳下山时并没见到韩雅暄,空等一夜,今早上山时,步玉就成了这样子,不同的是,当时,他还吊着一口气,似乎在等重要的人。
现在他终于等来了步玉要等的人,只是,她旁边的那个书生……略一动脑筋,就想明白了。
他是雪域王,失踪多日整个蓝巾军上下都在找的人竟然会在这里。
当日在夏国京都的时候,就是这个书生打扮的人挑了他无数个铺子,用以威胁他出面帮步惊艳解封印。当时他好蠢,只想到书生极有可能与雪域王有关或是雪域王本人,却没有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雪域王绝无可能无故去救一个傻子的王妃,应该要想到雪域王就是凤九的事。如果早知道……早知道又能怎样?事情的发展还是一个模样。
他一动,一心关注步惊艳的凤九也发现此地有其他人,一抬头,沈拓已缓步走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互绞着,最终一种无言的默认在各自心底漾开。
“是你杀了他?”凤九也站起,衣袍无风自动。
沈拓摇头,“我来时他就这样了,我只能按他的遗愿,在这里等你们。”
他说的话,让人无条件相信,凤九也不例外,因为沈拓没有杀步玉的理由。
沈拓看了一眼悲伤的女子,低声道:“他去前,让我告诉她,死有什么了不起,如果她愿意,将来她……”
见他没说下去,凤九问:“将来她怎样?”
如果她愿意,将来她死的时候,也没什么了不起,那时候他会来接她回去。这是步玉的原话,沈拓却闭口摇头,在凤九面前,如果把那句话说完,他怕他会毁了步玉仅存的尸体。
步玉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两次遇到他都忍不住与他订下赌约,却输得心服口服。昨天输给他的赌资,他会完成到底,毕竟那也是他不久以前就渴望发生的事。
他望着男子安详的面容,叹了口气,再望向那把刻满符文的金剑,眸子里却多一分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