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花钿委地无人收

朝颜含笑欣赏着他们父女此刻的决裂,心中瞧得明白,朝歌假怀孕乃宫闱丑闻,欺君之罪,可诛九族。但兔子急了尚会咬人,以楚家现在的势力,朝歌的后位等同他们的权力的维系,若今日当真废了朝歌,只怕会引来大祸。夜飒既一早将闲杂人等屏退出去,就打定主意要以这件事为筹码威胁父亲。夜飒现在最想要的,无非是京畿禁卫军的调动之权。京畿驻军十万,一直由大将军把持着,无疑是暗藏的最大祸端。

朝歌的目光在殿内诸人中间慢慢扫过,看楚仲宣是愤愤不平,看朝颜是刻了毒的怨恨,到了夜飒身上却变得复杂万分,是恨?抑或是恋?

夜飒皱紧眉,一脸假惺惺的痛心疾首:“皇后,你太让朕失望了。朕先前还不愿相信你会做出这等欺君之事,偕同生母欺上瞒下混淆皇室血脉,其罪可诛九族—”他顿了顿,慢慢握紧了手中的茶杯,“但朕念在你我乃结发夫妻情义,你父亲大将军征战沙场,又曾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勋,朕委实不忍,今日死罪可免,活罪—”

楚仲宣的视线一直停在夜飒的手上,从杨烨奉旨求见的那一刻起,多年戎马征战,他已警敏地听到外面熟悉的佩刀铠甲兵铁冷硬之声。皇帝在豪赌一局,生死一线,自己的反应稍有差池,他必会摔杯为令,届时杨烨带来的人马将迅速冲进来,楚氏贵戚今日便势必血溅五步,尸横大殿。

楚仲宣俯身长跪不起:“臣教女不善,自请辞去郑国公爵位,上缴京畿禁卫军调兵虎符,恳请皇上成全!”说罢解了腰间兵符恭敬奉上。自董太后在朝至如今,一直由他把持的京畿禁卫军调兵虎符,再不属于他。

他主动献上这份大礼,夜飒的目的便已达到,自然见好就收。一出连台的好戏收场,对外宣称姜氏以出言犯上的罪名被褫夺诰命夫人身份,贬为庶人,皇后朝歌擅宠骄桀,禁足椒房殿不得外出。

众人各自散了,前朝还有大臣求见,夜飒便先行离去。朝颜正准备离开,却被楚仲宣叫住:“朝歌到底是你的妹妹,你何苦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朝颜慢慢驻足,却是一声不响,过了会儿,才听她笑了笑:“她是你的女儿,我也是你的女儿,你疼爱了她十八年,整整十八年,可我得到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楚仲宣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怪我当初不出手救你们夫妻一事,当年也是被时势所逼,可我若当真不认你,你以为你能在上阳宫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我不是一个一出生就想着要害人的人,我步步后退,你们就步步紧逼,丝毫不曾给我留过一分退路。谁也不能怪,一切只能怪你们自己。”朝颜冷冷说完便离开。

杨烨此时本还候在殿外等着带走一干人犯,蓦然瞧见扇柄挑开锦帘,而后便是一双纤巧白皙的素手划过眼前,他尚不及低头回避,已对上她微红的眼眶。

凡遇后宫内眷,外臣理应回避,杨烨下意识间极快地垂下眼,权作避嫌。朝颜抚扇侧首,定定地看他一眼,径直往前走了几步,经过他身边时,却用着极低的声音道:“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说完这话,宫女已经簇拥着她离去。

朝歌被禁足后,夜飒便将椒房殿一应宫人悉数换掉,严旨谕令内外命妇此后无宣召不得出入后宫,一举切断了外戚势力与后宫的联系。

京畿兵防权被收回,皇后失宠,外戚大受重创。夜飒趁机提出要肃清宫闱,为免杨太后出面阻挠,特谕令朝颜与莲婕妤茉岚共同协理此事。茉岚宫婢出身,自然唯朝颜马首是瞻。

如此一来,他便借着朝颜的一双手为自己肃清了宫中的耳目。

一番雷厉风行的举措之后,后宫中先前依附皇后的耳目被逐个儿剪除,一干老宫人被放逐出宫,余下年轻气盛、顽固不化的,皆被撵至浣衣所、内侍监等苦役之地。朝颜借机提携向自己靠拢示好的妃嫔与宫人,开始在后宫逐步培植起自己的心腹与势力。而在前朝,她靠着表姨左仆射梁夫人徐氏的这层关系暗中笼络梁澄,又促成梁澄长子与御史中丞千金的姻亲,成功将崔冀拉拢。在这权力场中,早就没有了什么所谓的亲情,利益才是最大的诱惑,知道将利用的人想要什么和害怕什么,才能恩威并施,步步为营。

杀伐决断,酷刑苛制,毫不含糊。朝颜开始发现,自己变得与夜飒越来越像。深宫中随时会降临的危机令她迅速成熟、历练。她开始学会深谋远虑,学会为自己而活。

四月里,茉岚产下一位皇子。夜飒虽登基已近三年,子嗣却并不多,仅有两位公主,唯一一位皇子出生不到一个月也离奇夭折。所有人心知肚明,只要皇后没有诞下太子一日,楚家就不会允许宫里添丁。而今茉岚的孩子能平安出生,已是大幸。

男人通常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有着莫名的情感,即便茉岚出身卑微,这些年圣宠虽不至隆厚,夜飒每个月却也有那么几天会歇在她宫里。如今小皇子出生,她立刻就从美人晋了贵嫔,地位仅次于九嫔之首昭仪。

麒麟殿今日热闹得很,宫中上下无人不来恭贺小皇子的出生。夜飒驾临时,朝颜也陪在一旁。初为人母的茉岚见他来,忙笑吟吟地命乳娘将小皇子抱过来:“皇上抱抱皇子吧!他很乖的!”

乳娘喜滋滋地将小皇子抱了过来,原本乖巧的婴孩儿一到夜飒怀里,却顿时呀呀哭起。他一脸的不知所措,笨拙地抱着哄着,表情僵硬,目光中却多了几丝难得的温情。

朝颜在一侧默默瞧着,心中似苦似涩。不错,那是他的孩子,至亲骨肉,父子亲情,会承继他的姓氏,连身体里也流着跟他一样的血。

他微笑地哄着自己的皇子,一旁的茉岚则笑着引导他怎样抱,眼睛里流动着只属于女人的温柔与幸福。这般看去,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朝颜平静地注视着,仿佛在一瞬间终于找到了活着的方向。

原来,孩子对女人而言,竟是那样重要的存在。他将是母亲最亲最亲的人,他的身上会流着母亲的血,更是母亲生命的延续。

又是十五,月圆。祖制每月朔望日帝后同寝,夜飒今夜却也任性一回不顾宫规,翻的仍是茉岚的牌子,留宿昭阳殿。宴席上三杯两盏淡酒饮下,回到昭阳殿时,夜飒依旧精神奕奕,朝颜心绪烦闷,难得饮了几杯,竟有些醉了。

酒醉的她,神采没了淡漠,只剩微醺的迷离,那是属于女子的娇媚。他情不自禁地拉着她的手:“阿嫣,你爱不爱我?”

朝颜伸手钩住他的脖子,醉态迷离地笑:“嗯……我爱你。”她醉了,也不知这话是否真心。

她已经迷失,她把从前的自己弄丢了。也许她生来就是这样放荡的女人。

这一刻,身体、意识皆不是自己的,天地洪荒之中,所有皆是虚幻,没有人来救她,她是风雨中的浮萍,无根无依,漂浮不定,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抓住眼前这一人,只能。

却又在顷刻间,他倏然远去,前一刻眼底的似水温柔皆成幻象,再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夜飒贴在她耳边浅吻低哄。

她忽然低低地哭出了声,伸出手抱住他,却握着拳,重重捶他的肩背,一下,一下。他便不动,任着她打。她还是哭,哭得那样伤心,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夜飒彻底慌了神:“阿嫣,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心里就难受,求你……别哭了好不好?”

朝颜只是哭,在他肩上又掐又咬:“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恨吧,你恨吧……”夜飒去擦她脸上的泪,她却不让,伸手拼命想推开他,他就是不肯放手,将她箍在怀里,抱得死紧,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

很久很久后,才听到她的声音,低低的:“我想要个孩子……”

端午节将至,天气也变得热了起来。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闷热的天气令朝颜说不出的烦闷,整日贪凉待在殿里,人也变得越发乏了。夜飒见她恹恹的模样,也跟着无趣起来。还是冯顺儿嘴巴伶俐,随口说起端午时相国寺有庙会,城里也格外热闹,街上买粽子、赛龙舟的……呼啦啦摆了满条街。

朝颜似乎来了兴致,只说几年不曾出宫,想出去瞧瞧热闹。这两年她回宫后,夜飒安插的盯着她的眼线一直不曾松懈,他到底还是防着她的,现下难得见她开口,他犹疑几番也准了,二人换了一身寻常百姓装扮,便出宫瞧热闹去。

周朝民风保守,贵族女子自矜,除了每年上元夜有机会出来走动,平日里都是闭门不出。除却当年出宫求父亲那次,转眼进宫竟已八年。八年来,她没有上过街,几乎没有和宫外的人说过话,现在再面对外面熙熙攘攘的街市,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觉。

人潮拥挤的街头,他们与世间寻常夫妻一样,他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将她牢牢护在身后,但凡她多瞧了两眼的东西,就命随从一应买下。她被路边为人画像的画师吸引住,停步下来瞧着。民间画师的画艺堪绝,只要给了银子,当场就能照着客人的模样画出画像来,画师见朝颜在瞧,便含笑招呼他们。夜飒问:“画一幅要多久?”

画师笑道:“公子和夫人稍坐片刻,很快就好。”

在街头他们携手并肩而坐,初夏的阳光和煦地洒在身侧,明媚得几近美好。

作画的过程漫长而安静,夜飒却始终握着她的手。临到描摹二人的表情时,画师有些为难地抬起头来,笑着道:“夫人您再笑一笑就更好了。”

朝颜有些僵硬地扯出一丝笑,却反而不知应该怎么笑了。身边的夜飒不许她这样敷衍,在她手心轻挠,她耐不住,偏就不笑,夜飒却眯起眼,凑近她脸前低声威胁:“你再板着脸,再板着脸试试!”最后一句已然带了促狭之意,“再板着脸我就亲你!”

这一刻,他的脸近在咫尺,美得惊心动魄。

眼角斜狭上挑,桃花双目不笑亦含情,收敛去素日的邪肆戾气,剩下的只是薄薄的水雾与幼童般的单纯明澈,一切与精致的五官糅合在一起,便成了摄魂夺魄的俊美。只怪那阳光太明媚,金灿灿的一片,晃花了她的视线;只怪他的怀抱太过于温暖,让人坠身迷梦,乱了她的心神。

他们似乎从来没这么贴近过,他们又似乎第一次真正如此贴近。

她看着他,终于弯了眼角微笑,只带着属于女儿家的娇媚。

画师捕捉到这一瞬间的美好,寥寥数笔下去,勾勒出了女子弯眉浅笑的动人神态。

画卷上的两人比肩齐坐,执手相望,他看她的眼神最专注,她看他的眼神最温柔。

城东酒肆的厢房里,门口几十名便服的羽林卫严阵以待地昂首守着,夜飒坐在里间闭目养着神,只有朝颜兴致甚高,推开窗好奇地望了望楼下热闹的街市。酒保从未见过客人这般的架势,端着酒菜战战兢兢地来,又立马掉头溜了出去。

朝颜道:“你看你的侍卫,把人家吓得都不敢多留了。”

夜飒睁开眼噙着笑:“这里不比宫里,该防的还是要防。”

四德取了银针进来逐一试探酒菜有无毒,朝颜叹口气:“好不容易出来走一趟,也要这么草木皆兵、如临大敌,还不如宫里自在。”

正说着话,歌伶已经抱着琵琶进来,见里头二人举止气度不凡,也提了十二分精神伺候着,躬身问夜飒想听什么曲子,夜飒转脸见朝颜一脸意兴阑珊,握了她的手问:“你想听什么?”

朝颜说随意,那歌伶见二人皆是男装打扮,眉目生得极好,又举止亲密,便赔着笑道:“这位是公子的夫人吧,一看你们就有夫妻像。”

朝颜一怔,夜飒却挑了挑眉,笑着问:“是吗?”

“可不是?肯定是夫妻,连眉眼都生得像!奴家没猜错吧!”

朝颜微笑不语,夜飒却极高兴:“嗯,家姓周,她是我夫人,祖籍江夏。”

朝颜仍是微笑着,心中却五味杂陈,也只有在宫外她才能堂堂正正坐在他身边。

伶人笑道:“原来是周公子和周夫人,看你们夫妻生得这般配,那奴家就为二位唱一套江夏的民间小调吧!”她躬身再施了个礼,这才坐下调好弦,拨弦唱了一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调子好,词也极好,这曲子在江夏人人会唱,朝颜听罢若有所思,而夜飒似乎兴致很好,命四德好生打赏了那伶人,才令她告退。待房里只剩二人时,朝颜才笑:“听见了吗?她叫我周夫人。”

他不语,只是看着她。她心中忽然难过起来,只低头斟了两杯酒,递给了他一杯,举杯笑了笑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夜飒依旧一直看着她的脸,眼睛里水雾潋滟,过了好久也微微一笑,接过她敬的酒仰头一饮而尽。下一刻,却又蓦然将她拥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仿佛要抱住苦苦追求了一生才换来的珍宝。

很久很久后,才见她抬起脸,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清:“夜飒,你真的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她那深幽的眸子,那里头藏着他看不清的哀凉,仿佛是最后一抹将要暗淡的光。他知道现在她是认真地在问,他也知道,她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平静相守,一段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

而朝颜心里也都明白,在民风保守的当朝,迎她回宫,夜飒已经遭受了来自朝臣的极大压力,坊间也早传得沸沸扬扬。身为一朝天子,若当真力排众议册封寡嫂为妃嫔,恐怕届时他将一世英名全无,遗臭青史。

此时朝颜眼里那抹零星的光,早已彻底暗淡,连一丁点儿游离的火星都不曾留下。

很多东西不能看得太透,很多人,也不能离得太近。

他仍然要她再等,可她等不起了。要么现在,要么绝不,永不。

她已经二十岁了,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没有多少个二十年。朝颜想,这大概是上天在逼她做抉择,这辈子,她注定不能爱夜飒。

从酒肆出来,还未行得几步,蓦然就瞧见街市那头忽然有声疾喝道:“闪开!大将军府的马,都让开!”

话音未落,就见几个男子骑着枣红大马横冲直撞地往这边疾驰而来。这街上人潮汹涌,乍见有人集市驰马,一瞬间,疯挤的人群忙着散开,有人在湿滑的街上跌倒,有人拼命往街边跑,叫喊声混作一片。纵是几十名护卫也瞬间被疯挤的人群冲散。

夜飒顾及着朝颜会被人群挤散,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手。他本是无意中一偏头,却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眼神竟似藏着万语千言。

看着她的眼神,他忽然预感到她将做出什么决定。

不及他反应过来,朝颜忽然用力挣脱了他的手,然后朝他微微一笑。他愣在那里,看着她转过身,迅速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茫茫人海里,再没有她,可是前一刻,他分明还握着她的手。

一瞬间,夜飒终于明白刚才在酒肆里她为何会忽然问那样的问题,那是她给他的最后机会,可是他没有珍惜。这些日子她对他的百依百顺,她对他难得的脉脉柔情,原来为的只是让他放松警惕,好有今日的逃离。

朝颜随着人潮一路往前,步子轻快,如同刚被放出牢笼的云雀,身边到处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甚至连空气都是陌生的,却带着熟悉而遥远的味道,仿佛是自由。

头顶是五月的骄阳,街道的青石地板上是她独立的身影,身边熙熙攘攘的路人神情冷漠,有人撞到她,踩到她,她不停地躲闪,直到被逼到角落里。朝颜丝毫不敢松懈,仍觉得到处都有监视她的眼睛。

她想逃走,却不知到底该往何处走。这些年,她一直被关在宫里,近乎与世隔绝,她甚至不知道如何与外面世界的人交流。

街头几声疾哨吹起,人群开始躁动起来。骁骑营、羽林卫、禁卫军全部出动,在街道两头拉起了长绳,不准任何人进出。围观的百姓在说:“官兵在搜人,这附近的几条街都被封锁了。”

混乱的街头,朝颜一个人站在那里,巨大的挫败感袭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知道,在皇权天威面前,自己是逃不掉的。

面前有人朝她走近,朝颜抬起头,就看到戎装佩剑的杨烨已经带着人马站在她面前。

杨烨道:“京城里现在到处都在找娘娘,臣即刻就送您回宫。”

“可我饿了。”朝颜这样顽固,语气神态里三分任性,三分赌气,三分跋扈。瞧在眼底,便让人无端生出一分怜爱来。

杨烨便问:“那娘娘想吃什么?”

朝颜想了想,仿佛陷入沉思:“我要吃梨膏糖,要桂花味的。”

他一怔,只道:“那您等着,我去给您买。”

她点头,不忘叮嘱:“别忘了是桂花味儿的。”

他笑笑点头,转身不忘叫走了一旁随行的几名士兵。

朝颜站在街头,望向那道在阳光下走远的背影,挺拔而宽广,柔和而明丽。

那一刻,她心里忽然想:这个男人应该是喜欢我的。

她晓得,他这是在给她机会让她走,可她忽然不想连累他,私自放人的罪名若让夜飒知道,必然不会轻纵。

朝颜累了,也不想再逃了,于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街头,等杨烨回来。

杨烨回来时,手里是用油纸包着的梨膏糖,看到她竟然还站在那里,脸色微微变了变,然后迅速镇定如常。

“今日街上人多,买吃食的也多,让娘娘久等。”他将油纸包递到她面前,说话时声音也仿佛轻松了很多,甚至微微地笑了一声。

朝颜一怔,伸手接过看了看,轻声笑道:“正是我想吃的。”抿了口,糖块酥酥的,入口即化,香甜中又有桂花的清香,与记忆中的却又并非是一样的味道。又或者是她已经记不得当年的梨膏糖是什么味道了,只记得吃的时候,她的心情特别快乐,特别轻松……而后来,那个请她吃糖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就如现在,吃完这块糖,她又将回去,回到那个被四面红墙包围的地方,继续她的生活,继续做她金尊玉贵的昭信皇后。

“我不想回去……”朝颜忽然轻声道,声音凄楚绝望,“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们每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但唯一清楚的是,只要活着一天,就要尽心尽力让自己过得快乐。毕竟但凡世间的美好之事,只有活着,才能经历。”杨烨的声音浑厚而沉稳。

朝颜依旧坚持:“你少在我面前扮圣人,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都不明白。”

“你明白的。”杨烨这样说。

朝颜长久地怔住,最后唇边终于扬起一丝笑:“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你。”她扬了扬手中咬过一口的梨膏糖,看着他微笑,“至少,谢谢你请我吃糖。”

天边的阳光映下来,他们的身影在地上映成一个亲密依靠的姿势。

他呆呆地看着她扬起的嘴角两侧浅浅的酒窝,不知该如何作答,心里却忽然觉得很快活。

有一种东西,它会如盛夏夜里的轻风一样忽然袭上心头,让你毫无所觉,挥之不去,无法安宁。

杨烨的心,就在那个夏日里沦陷。

时近六月,上京地势较低,每至盛夏,往往炎热潮湿。历代皇帝每年这个时节均会起驾前往金华行宫避暑。夜飒向来怕热,今年甫入夏就因酷热生了几回病,便早早命内务司备好一应行装,携了后宫妃嫔、王公皇胄几百人浩浩荡荡地起驾去往金华行宫。

宫妃之中萧采女、薛美人怀有身孕,留宫待产,剩下的朝歌三月禁足期限已到,夜飒先前对楚家的一番敲打太过苛刻,这回也给足了楚仲宣面子,让皇后随行伴驾,一路同辇而行,在外人看来,俨然是一番夫妻恩爱模样。

金华行宫本是肃宗受封昌王时建的一处别院,而后逐渐扩修,便演变为历代皇族的避暑之地,一番安顿后,个人纷纷入住内务司安排好的住处。上有所好,下必有投其所好者。内务司揣摩着夜飒的心思,将朝颜的住处分在离夜飒的清晏斋最近的凝春堂。凝春堂临水而建,夏日里甚是凉爽,推窗便可瞧到远处的碧波荷田,连荷花的清香都芬郁可闻。

中旬里,杨太后在澹宁居摆了戏台,妃嫔们皆列席陪宴,连夜飒也难得到来。杨太后多日不曾见到夜飒,细细端详他一阵子后,母子二人自一道坐了,朝颜身份尴尬,只去一旁的角落里与茉岚同坐。

酒过三巡,杨太后与夜飒说了数句闲话,又道:“你是不知道,你成日忙于政事,哀家身边能说上话的人也没得几个,这些日子幸好有皇后陪着,才不至于太冷清。”

夜飒听了抬了抬眼皮,望向朝歌道:“皇后有心了。”

朝歌禁足令解后收敛了从前的跋扈,今日衣饰一应素淡,一改从前的张扬,难得地低顺谦卑,此时只垂首欠身道:“皇上言重,此乃臣妾本分。”

戏台上一曲唱罢,又换了一出《游园惊梦》,台上一生一旦执手相顾,悲悲切切地唱着。

那登台的青衣小生眉眼之间分明颇像一人,茉岚一眼就瞧出了,侧首看向朝颜,她并无过多表情,手中的帕子却一分分攥得死紧。茉岚再暗自窥望夜飒的反应,只见夜飒眼睛微眯着,目光盯在那戏子身上,意味不明。妃嫔们都已认出,却低头没人敢吭声,只有杨太后神色自若。

一曲唱罢,杨太后拍掌道:“赏!”

戏子们自下台来谢恩,太后指着那小生对朝颜道:“你来瞧瞧,他是不是像一个人?”

朝颜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回太后,此人像……先帝。”

杨太后笑得意味深长,转头使了个眼色,内官便上前给那小生派了赏赐,小生一阵惶恐谢恩,太后却道:“你唱得好,这权当是昭信皇后赏你的,过去谢恩吧!”

戏子唯唯诺诺地低头行至朝颜面前叩谢,抬头的瞬间,便对上华衣女子幽冷的眼眸,她眼中含着错愕的痴怔与恍如隔世的沧桑,又仿佛正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

戏子瞧得有些呆了,仅在片刻,她的神色又恢复淡漠,脸上无悲无喜,摆手道:“免了。”

戏子这才回神低头告退。转身的瞬间,却蓦地察觉到一道凉飕飕宛如利剑的目光朝自己狠狠盯来,他猛地一个哆嗦瞧去,就见皇帝目光阴冷,看他的眼神近乎恨不得立马将他碎尸万段。

又是这样相似的梦,梦里,夜羲站在上京城的石桥边,微笑地望着她。

仿佛回到命运的最初,他依然是旧时的他,而她早已面目全非。她想伸手去挽留,却什么也抓不住……朝颜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便望见昏暗中,枕边的夜飒正炯炯地盯着自己,眼神阴沉得骇人。她吓了一跳,片刻才缓过神来。夜飒却淡淡问道:“做了什么梦呢?”

“没什么。”朝颜慢慢侧过身背对着他。他的手指在她背上游移不定,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阿嫣,咱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仿佛过了半生之久,才听她轻轻答:“三年了。”

夜飒点点头,又似低语:“可为何朕觉得,连一天都没有呢?因为你的心,从来都不在朕这里。”

这一次,又是长久的沉默,她什么也不曾回答。夜飒紧紧拥着她:“你坦诚回答朕一句,这三年来,你对朕自始至终都只是虚情假意的敷衍?真的丝毫爱意也无?哪怕是一天、一个时辰?甚至是,瞬间的一个念头?”

朝颜不说话,他也不放手,反而抱得越来越紧,偏要逼她回答。朝颜的身子在他怀里蜷曲成小小的一团,肩头微微颤动,就是不肯开口。

“三年了,难道都换不回你一句话?”他不甘地追问。

朝颜沉默,此刻她无从说起。而夜飒想她回答,又怕她回答。可现在,他要她骗他,她却连骗都不肯。是谁定的?他这般宠着、惯着,到头来仍争不过一个死人。

两人沉默着僵持良久,直到夜飒那箍紧她的手慢慢松开。

朝颜忽然意识到现状的可怕,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成长,只需旁人不动声色的一个挑拨,他便能转瞬翻脸。

夜飒收回手,径直侧过身独自睡了过去。

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拥着她入眠,而今夜,宽而深阔的床榻上,两人中间头一次隔出长长的一段距离。

云意馆。

随扈的梨园伶人都被安置在这里,因着行宫有后妃内眷伴驾随行,云意馆又有男伶,内务司便早有严规,禁止私自走动。

刘生前日才受了太后封赏,近来风光异常,入夜时一时得意忘了形,也不顾着饮酒伤嗓,与同伴多饮了几杯。酒气上头后,他只觉头晕耳热,便跌跌撞撞地起身回房准备歇下,却听到后头有人唤他。

转过身去,却见远处檐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俏生生地提灯站着:“你可是那日唱《游园惊梦》的刘公子?”

刘生甚是诧异,一时辨不出她的身份,只点了点头。

宫女笑嘻嘻地凑上前,低声道:“我家主子想见公子一面,公子跟我来吧!”

“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贵人?”刘生从不曾与宫中女眷这般亲近过,一张脸此时涨得通红。

“我家主子啊—”宫女笑得眼角弯弯,凑近对他附耳道,“是那日打赏过你的昭信娘娘啊!”

刘生一时错愕,眼前蓦然浮现那日淡漠冶艳的华衣女子迷离的眸子。深宫中的隐晦传闻,他也略知道些,那日皇帝骇人的眼神令他后怕至今,一时想也未想便摆手婉拒。

宫女却道:“怕什么,你尽管跟我来,一路都打点好了,自不会有人瞧见。”她停了停,语气重了几分,“我家主子向来先礼后兵,若公子敬酒不吃,可别怪娘娘凤威临头了,到时只怕你也难逃一死!”

刘生被她唬得不轻,此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心中权衡片刻,私会宫眷,一旦被发现,必是诛九族的死罪。若放在素日,他必然打死也没得这个胆子,可今夜,借着一阵酒劲儿,心总是不住想起那双摄魂夺魄的眼睛,一时竟鬼使神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宫女提灯引着他一路往南,转过一条阴暗的甬道,又过了好几处角门,便见前方一片昏黑,仅瞧见后门前有一名矮胖的内官候着,见刘生来,只和宫女对了下眼色,宫女自领了刘生进了门。

宫女撩起帘子引他入内,他不明就里地进了去,只见房里未燃灯烛,漆黑一片,昏暗中隐有暗香萦鼻。

他隐隐意识到不妥,正欲转身问那宫女此为何地,转身一瞧,门口哪里还有宫女的影子。不待他慌乱避走,就见外头有灯烛的光亮照近,伴随着女子的说话声,似是有人朝这里行来。

借着光照,他这才看清室内景致,紫檀绡纱屏风与外间隔开,和田玉砌筑为池,四角雕有凤头往池内注入温泉水,一池的氤氲缭绕,分明是宫妃入浴之处。

刘生骤觉不妙,一时吓得腿软,竟挪不开步子,眼睁睁看着屏风外三四个宫女簇拥着一人徐步进来,居中之人只着纨衣,目光冷寒,凛凛地盯着他。

后山地热多温泉,朝颜素来喜沐温泉,夜飒便命人引了温泉水入苑供她洗浴。而现在黑灯瞎火之时,侍浴的宫女猝然瞧见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这里,吓得失声大叫。

“什么人!竟敢擅闯娘娘入浴之处!”芳辰低喝。

刘生双腿一软,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娘娘饶命!奴才……奴才……”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解释不清。

芳辰不敢声张,正欲命人紧闭四门时,却听内官在外面喊:“皇上驾到!太后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来得竟这样快!朝颜顿时明白了一切。

宫人低头停在门外,夜飒疾步进来,杨太后与朝歌跟在他身后。

夜飒的脸色极不好看,目光一扫,视线赫然落在吓得面无人色的刘生和一侧外衫已褪的朝颜身上,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这还了得!竟出了这等丑事,传出去岂不落人笑柄!”杨太后疾声屏退门外的闲杂人等,冷冷地扫了刘生一眼,问,“你为何出现在这里?谁带你来的?”

刘生吓得语不成调,“是……是一个宫女。”

“宫女姓谁名谁?现在何处?”

刘生惶然地四下望去,哆哆嗦嗦道:“奴才不知道……”

杨太后听了一脸漠然,只问朝歌道:“如何处置?”

朝歌低头道:“回太后,内眷私会外男,当褫夺封号,贬入冷宫。”

杨太后睨了朝颜一眼,只等她反应。

朝颜转过脸凝视着一脸铁青的夜飒,笑了笑,却径直跪了下来:“今日都有人做了全套,若皇上和太后执意相信,我亦无话可说,听凭处置。”

她一脸无畏地跪着,仰起脸面对他,望着他,此时心里却有一根弦紧紧绷着,绷得死紧,勒得她快窒息过去。

“你既这般自觉,哀家便成全你!”杨太后狠狠看她一眼,挥手欲命人将她拿下—“够了!”却听夜飒咬牙出声,目光在朝颜脸上掠过,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

杨太后张口欲斥:“你—”

夜飒看着朝颜,声音出奇的和缓平静:“朕信她,以后她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再有人敢在背后兴风作浪,朕势必严惩不贷!”

一时内室里鸦雀无声,朝颜亦是木然,心思千回百转。

他向来极有分寸,与她有亲密之举只会在私底下,今日这般众目睽睽之下,还是第一次。

夜飒怀里搂着朝颜,目光却阴沉地落至被内官反剪双手跪着的刘生脸上,眼角已带了阴狠的笑:“私闯禁苑,给朕赐他剐刑,务必剐他三千六百刀才准死。”

刘生傻在那里,半晌才吓得哭号出声,连滚带爬地爬到朝颜身边,似得最后一线曙光,扯着她的裙裾哭求:“娘娘,奴才被人陷害,这里只有您是知道的,您救救奴才!您救救奴才……”

那张号哭的脸,此时匍匐在地上像狗一般哆嗦乞饶着。朝颜别过脸去,再不看他,任着四德带人将其绑了下去。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夜飒向来神采奕奕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疲惫,摆了摆手道:“朕乏了,都散了吧!”

出得凝春堂,一路盛夏夜风拂面,夜飒的脸亦藏在暗昏不明的重重光影之中,瞧不出那双桃花双眸之中迅速流过的变换神色。

他牵着朝颜的手,一路不急不缓地走着。他在人前给足了她颜面,再一次纵容了随时能要她的命的罪责,可她是明白的,他越是这般不以为然,心中就越是介意。

前方是一处露天的亭台,台下荷花池里哗哗的水流声在夜里格外清晰,沁凉的水汽瞬时扑面而至。

远处迷蒙的烛光照出此刻地上他们成双的身影,随侍都被屏退在远处,四下里陡然安静下来,朝颜听到一阵沉闷而急促的心跳声,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她正欲张口,夜飒却忽然顿住步子,下一刻,夜色下他已经霍然把她的手冷冷甩开。她愕然,看着他的衣袖从自己的指尖滑走,只瞧见他的眼神在夜色下冰冷得无一丝温度,以及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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